丑事要是一只母羊的话，闲话就是一只发情的公羊。闲话总是变着方儿嗅食丑事的腥臊。
三娃给草琴搭手干活，王家洼人便像等来了一场大戏，他们指指戳戳，挤眉弄眼，奔走相告，互通有无。他们兴奋着神经，神秘着语气，等着剧情往纵深发展；草琴三娃粉墨登场，琴声传情，风声传爱，那些先前指戳的手掌便伸出鄙夷不屑的中指，神秘的眼睛便烧出怒不可遏的火焰，别起的嘴巴也张得更大，纷纷斥责起这等王家洼人不可忍受的丑事来；而当草琴卖了羊，买了鸡，准备与王三娃告别过去，与我友道叔共创未来的时候，王家洼人又发现自己原来还意犹未尽，赏兴正酣，他们若有所失却不善罢甘休。街头巷尾，工余饭后，每每能见到王家洼的婆姨汉子聚着堆儿，从彼此的口中套着或是讨着绯闻的续篇。
宽志婆姨知道草琴把羊卖了，便迅速联想到草琴和三娃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她像捕风捉影的狗仔队一样，忽然对草琴产生了强烈的追逐欲。宽志婆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到草琴。
然而几天后，宽志婆姨碰见的却是三娃。三娃怀抱三弦，正狗一样坐在自家的门前。三娃的样子失魂落魄，宽志婆姨的兴趣就更加浓厚，她虽不敢同三娃搭腔，可也更不愿放弃这样一个深入三娃内心的绝好机会。于是，宽志婆姨一次次地假装从三娃面前走过，却在每一次都哼唱着《想亲人》。
宽志婆姨来来回回过于频繁，每次还都唱着同一首歌，三娃自然就识破了她的动机。三娃心里有气，嘴上就没有了遮拦，哎呀嫂子，宽志哥不在，你还有俺友全大哩，你倒想的啥亲人哩！宽志婆姨的《想亲人》就此打住，人也一溜烟走远了。
宽志婆姨的嗓子像只鸭子，可《想亲人》倒真的是撩人哩。王家洼空空的巷道上，忽然就好像有了草琴的身影。草琴正扭腰摆胯喜眉笑眼，远远地向三娃走来。
三娃也听说过大雁的爱情。三娃曾把自己比作漫漫长空中的一只矫健的雄雁，并且娇嗔地引导着草琴也去承认，她同样也是封姑亭草坡上的一只多情的雌雁。可是，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当草琴见过浩志，爬上封姑亭，跟三娃提出分手的时候，三娃就不愿相信大雁的爱情了。那一刻，站在寒冷的封姑亭下，三娃心中一阵阵地刺痛。那种痛劈着他的骨头，抽着他的脊梁，颠覆着他的灵魂，让他瞬间变成了一只血肉模糊而情趣全无的肉雁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三娃把自己沉沉地倒在炕上。三娃妈见儿子回来而羊没回来，心里慌了，就喊过正娃出去看羊。正娃刚要出门，又折身问三娃，羊是在二道梁呢还是在封姑亭呢，三娃妈白了正娃一眼，正娃就怪笑着向封姑亭跑去。
三娃在炕上躺了两天，心里却总歇不下劲儿。三娃身下烘热的烧炕让他想起草琴温热的肌肤，院中挂着霜花的枣枝让他想起草琴撩人的头发，而窗外忽高忽低的一两声风啸，也似乎成了草琴的远呼近唤了。睁眼闭眼，辗转反侧，草琴总是或哭或笑或嗔或怒地在不远处等他看他或是想他。
三娃看见了墙上的三弦琴。琴头上，两只草人儿还紧紧绞扯在一起，好像有着吐不完的心声。已经入冬了，草人儿披挂的绿装早已褪成鹅黄，就像一对情人儿因为换季而新添了衣裳。
打碗碗花儿爬高哩，
哥哥在外长老哩。
打碗碗花儿爬远哩，
妹妹你就莫撵哩。
打碗碗花儿变白哩，
倒在路上让埋哩。
打碗碗花儿谁掐哩，
落下籽儿想家哩。
三娃抚着琴，随口唱了首《打碗碗花儿爬高了》。唱着唱着，草琴的影子又剧烈地在他眼前晃动。草琴这会儿干啥哩？是在给那教书匠做饭哩，还是给人家倒屎哩？是在让婆婆数落哩，还是让儿子埋怨哩？草琴从来都没说过友道叔一家的不是，可她越是不说，三娃就越能觉出草琴的苦，草琴的冤，草琴的可怜和无奈。三娃恨起我友道叔来。他恨着友道叔的瘫痪，恨着友道叔的窝囊，甚至恨起了友道叔教书的行当。
不能让草琴太
惶了！几天以来的废寝忘食，几天以来的处心积虑，以及几天以来的痛苦折磨，在这一瞬间有了清晰的方向和选择——三娃裹上棉袄，抱起三弦，出了院门，席地而坐。三娃平心静气，精神振作，有力地拨响了数日以来的第一个音符。三娃的琴声全村人都听见了，就连串门来的李万年都听到了。可三娃坚信，只有草琴才能真正听懂这三弦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