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的季节,封姑沟的景色还是很美的。我舅舅曾经在秋天回来一次,在和接待他的乡干部吃饭时,舅舅说,现在全国到处都在搞旅游开发,你们封姑沟也可以搞,有了这么好的秋色,借着一些历史名人,借着封姑亭的传说,试着搞搞度假村什么的。
舅舅说的是酒话。封姑沟的美是有季节性的,没有奇异险峻的山,也没有清澈秀丽的水,她的美完全是靠庄稼的成熟来衬托的。在秋季,天朗风清,群山尽染,成熟的庄稼张扬地鲜艳着,画卷一样从一道梁垂入一段沟,又从这段沟挂到另一道梁上。李金枝说过,这样的美虽是短暂,却是真实的生命之美,壮观如潮,热烈如火,总在一夜之间从如火如荼凛然变得灰飞烟灭。
这一年,浩志暑假没有回家,秋收的时候,还是不回来。浩志让莲志捎话,说他忙假又要去宽志工地上打工了。浩志还给他大捎回来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大,我妈忙不过来,就雇人来干。友道叔把纸条念给草琴,两口子就都不说话了。友道叔当时还发现了纸条里的一个别字,浩志把“雇人”写成“故人”了。友道叔失笑,说,都上了几年学了,还连个“雇”字都写不了。友道叔心里联想着“故人”的含义,他就想起三娃了。
草琴和三娃故事的实质性进展,就发生在这一年秋收的时候。
秋忙的几天,每天早晨,残星未落,雾霭尚厚,草琴已经吆着羊,推着车,下地去了。草琴钻在庄稼地里,她的架子车静静地卧在沟底,车厢大张着嘴,等待着装载主人的劳动成果;她的羊群在半坡上缓缓移动着,像落在草地上的一团白云。而这个时候,总有悠扬的三弦琴声,绕过起伏的山岭沟壑,穿过密密的庄稼,萦绕在草琴的耳边。三娃的琴声借着秋风,穿林打叶,仿佛带着武侠般的神力,竟让草琴浑身充满着力量。
翠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三娃竟也像个撤了警报的哨兵一样,忽然变得懒散起来。三娃不好好放羊,不好好种地,却是每天提了三弦琴满坡满岭地乱跑。王家洼人渐渐发现,这个光背赤脚、二十出头的后生,每天都在为草琴拉车拦羊唱山歌。三娃并不理会王家洼人的闲话,他只是觉得,当为草琴弹了琴唱了曲吆了羊拉了车之后,他原来可以变得激动,变得兴奋,变得日不思食却也不饿,夜不能寐却也不困,一份心劲忽而绵软柔弱忽而气壮山河。三娃心里澎湃着一股激流,这股激流禁锢在封姑沟天地草木人情世故筑就的大坝中,三娃可以感受得到,却是捉摸不透。在和草琴目光相接、肩踵相擦的每一瞬间,那无形的大坝都在遭受着剧烈的冲击。三娃在恍惚之中等待着,他等待着大坝上某个缝隙的彻底决口,等待着一次酣畅宣泄的天作机缘。
这一天,草琴在包谷地里收包谷。天气很好,阳光被密密的包谷林筛碎了,散散地落在草琴身上;三娃的琴声也被密密的包谷林筛碎了,随着阳光落了下来。草琴心劲十足,手脚麻利,到了后晌的时候,鱼鳞沟里已经堆满了收获的包谷。可是,草琴忘记了这些包谷还都得让她往回拉,忘记了沟底的一群羊还都得由她往回拦,忘记了回家还要翻一道梁哩,她什么都忘了,她只知道阳光下有一个后生在为她弹着三弦,只知道揣摩后生稚气未脱却又执著不羁的脸,草琴就在不知不觉中耽误了时间。
不知不觉天已黄昏。一阵冷风过后,草琴抬头,原本湛蓝如洗的天空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一场大雨眼看就到了跟前。草琴不知所措,她跑到坡顶,四下张望,旷野里早已了无人迹。草琴忽然意识到,那云一样飘在空中不肯散去的三弦琴声,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了。草琴不顾一切往坡下跑,她想起了自家的羊群。若遇大雨,羊是很容易走失的。
那个黄昏,风呜呜响着,仿佛鬼怪奏出的另类三弦。草琴跑出了包谷地,羊的叫声就从风声中嘹亮了出来。草琴抬眼看去,风吹草低,掀起一层层草浪,而她家的羊群却并没有跑乱,却是白花花的一片,正聚拢在封姑亭口的坡路下。灰暗的暮色里,羊群正像一支严守纪律整装待发的队伍。
草琴向羊群跑去,却又蓦地站住。封姑亭下,羊群旁边,定定地站着一个后生。后生裸着膀子,绾着裤腿,满脸满身的灰土,两只眸子却火一般地亮着。云黑风急的暮色里,后生就像一只苦等猎物的黄狼。后生便是三娃。
草琴手里的羊鞭掉到地上。
我看快下雨了,就赶过来给你收了包谷。三娃指着不远处攒起的一堆包谷,眼睛却望着草琴。
草琴嘴唇抽动着,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我还装了一车包谷哩!
草琴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
我怕羊跑散了,也都拦到这路口了。
三娃一字一顿地汇报着,像一个面对上级图谋赞赏却又缺乏自信的小公务员。
那天晚上,黑厚苍莽的天地间只剩下三娃和草琴了。狂风裹挟着庄稼成熟的气息,裹挟着两个生命相互支撑的歌声,一阵阵呼啸而过。那天晚上,天地间回荡起了封姑沟人家喻户晓的劳动号子——《上山谣》:
长腿腿子不要歇下哩,
下了漫坡儿到家哩。
窑门门子不要关下哩,
毛驴儿看见不拉哩。
洋芋蛋子不要凉下哩,
哥哥我回家吃啥哩。
毛眼眼子不要合下哩,
被窝儿焐热解乏哩。
……
三娃帮着草琴把一车车包谷拉上了坡。可是,就在最后一车包谷快被拉上封姑亭的时候,架子车却从两个人的手上倏然脱开,并像一只受惊的野马,咆哮着没入了漆黑的沟底。随着一声轰然巨响,三娃的心也跟着怦然而动。三娃明白,自己梦寐以求焦急等待的时刻已然来临了。
那晚刮了一夜的风。狂风穿过封姑亭的时候,原来竟能动摇封姑亭的立柱和残瓦,发出狐鸣狼叫般的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