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台湾果然宗教兴旺,光是埔里已出现好多教堂和寺庙了,看得人眼花缭乱。也难怪,中央山脉挡住了太平洋的台风,这里四季干爽宜人,鸟语花香,吸引了许多艺术家来定居,装点得山城一天天亮丽起来。如此有福之地,难怪教会愈来愈多了。依我老人家看,宗教名目再多,但不外教人行善积德,信仰一种也够了,总不能像逛街购物,也到处比价吧?
我警告美心:“你妈信教十多年了,还没起过离经叛道的心呢!”
她笑了:“你不晓得呀?白莲道的教徒流失率最高了!”
我将信将疑。这几年佛教发展非常迅速,但是我不明白,白莲道已经包括佛教了,难道我还要改回去信仰佛教不成?
“妈,要信就信一个实至名归的大师,别尽信些旁门左道嘛!”
“你姐姐在淡水和台北一带也有名气了,要去皈依她吗?”
“那倒未必,”她说,“但也不妨去参访其他的道场,买东西也得货比三家,不是吗?”
她说着嗓门就尖刻起来,准备和谁抬杠似的。这就是美心,永远在追求,哪天才懂得“知足常乐”呀?
我问她,这几年走南闯北地四处参访,究竟见过些什么高人。
“有一位尼僧长得法相庄严美丽,修行又好,听她讲道好像听音乐。嗯,她是越南人,哪天再来台湾,我陪妈去拜望她。”
她不点出是越南人,我还以为讲的是花莲的证严法师。释证严创立了慈济功德会,积极募钱盖医院。埔里的慈济人也找上我,每个月都上门来收一百元功德金,顺便送上一些录音带。我听过几盒,这位法师的声音十分温婉悦耳。
我问美心:“你皈依了吗?”
“还没有。她传一种金莲法门,信徒都说奇妙无比。”
“好吧,”我难掩好奇之心,“下回也跟你去见见这位越南师父。”
美心向我保证:“妈一定会喜欢这位法师!”
街头响起一阵爆竹声,我们踏着它的余音回到了家。
年纪大了睡不多,早上继光来电话时,我已在客厅等候。
“妈,恭贺新禧!”
“恭喜呀,继光!”
没说两句就见美心披着睡衣,小跑般到客厅来。我立即交出了听筒,然后又去把阿弟叫起床,催他过来给舅舅拜年。
“继光,你什么时候回台湾看姐姐呀?”
这是什么问题呀?他当然要等到绿卡到手才能离开美国嘛!
“怎么样,旧金山的天气真是四季如春吗?”
美心的毛病是拿到听筒就放不下,但是越洋电话贵着哪!儿子才做半年事,哪堪这样浪费?我赶紧向美心指指壁上的挂钟。她点点头,让儿子和舅舅说声“哈啰”和“拜拜”,这才收了线。
吃早点时,电话又响了。这回是美慧打回家来拜年。
“妈,开春来淡水走走好吗?”
冬天的淡水阴冷潮湿,我想着全身关节先痛起来。然而我思念女儿,就让美心和她说去,两人终于敲定了元宵节后去海光寺随喜。
“再见了,姐姐师父,你保重喔!”
我不禁摇头叹气。自从女儿当上住持后,常住和信众都按戒腊排行喊她“七师父”,我乐得随众称呼,只有美心还去不掉“姐姐”两字。
初二早上,王慧莲背了一篓桶柑,从竹山过来了。果然如我所料,孙女记得给阿嬷拜年来了。
慧莲十八岁了,皮肤白如葱根,长眉大眼,神情温文优雅,活脱脱是她娘当年的模样。美心一见就大惊小叫起来。
“谢天谢地,阿莲全得了她妈妈的真传耶!”
这孩子听到一声“妈妈”,脸上登时罩上一层雾,表情全僵住了。
我知道,这孩子还不能忘怀从小被妈妈抛弃的怨恨。
“阿莲,你哪儿买的桶柑呀?”我连忙指指她刚放下的桶柑,岔开了话题。
“哦,祖母要送阿嬷的。”
王李两家不通音信十几年了,不知是慧莲这孩子懂事,有心为两家修好,还是王家老大姐真的不念旧怨了。也罢,礼尚往来,我决定把美心捎回的巧克力托她转送过去。
美心问她:“弟弟怎么不来呢?”
“王耀祖和同学到台中看电影去了。”
我告诉美心:“王耀祖考上南投高中,这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中学。”
美心听了也高兴。她问慧莲:“你夏天要考大学吧?”
慧莲惭愧地低下头说:“大概是不考了。”
“为什么呢?”
在美心积极的盘问下,我们多少对王家的现况有了个轮廓。
王金土再婚后一直住高雄,逢年过节才只身返乡,给父母和儿女送点生活费。老父去世后,他和弟弟分了家,以后变成一年回家一次,借口是工作忙,再婚妻子又生了两个孩子,因而走不开云云。他以为“女大当嫁”,慧莲应该早早出去工作,给自己准备嫁妆;儿子理当名实相副地替他光宗耀祖,要努力念大学,能出国留学的话,他也愿意栽培。
他明告女儿:“我要负担一个高中生,下面两个念小学的,再加上房屋贷款,没钱给你念书了!”
然而据慧莲祖母说,酒家女出身的媳妇嗜赌如命,一年在麻将桌上输掉二三十万,别说养个大学生了,养两个都用不完!
“慧莲,你爸爸重男轻女……他是一条‘沙猪’!”
美心打抱不平,恨恨地骂了王金土一句。
我没有反驳女儿的话,内心却另有一番感慨。
美慧婚后十个月生下阿莲。我端了麻油鸡酒给女儿坐月子时,刚做爸爸的金土喜得咧嘴傻笑,对婴儿宝贝极了。都是邻居无聊,赞美婴儿美丽时,说什么“好像妈妈,一点不像爸爸”。王家那时父叔同住一个屋檐下,人多嘴杂,愈传愈不像话,竟惹起了金土的疑心病。好酒的人只要一杯下肚,便没头没脸地数落起妻子,后来甚至发疯也似的拳打脚踢起来。美慧气得一度割腕要自杀,就是这样也没能去除他的疑心病。
王耀祖刚生出来时,样子也像妈妈,没有他爸爸那种肥头大耳的猪公脸。同一个母亲生的,但是金土对儿女的态度却有如天和地:一个宠得不够,一个只嫌碍眼。这番情景看在邻居眼里,没的也变成有的了。
婆婆觉得没面子,对我这个结拜妹妹也就恩将仇报了。
美慧生下儿子后,金土还是没有好脸色,逼得她出走逃命。当时怕女儿被虐待,曾抱着同走。两年后听说婆婆想念孙女,才让我护送孩子回竹山,那时金土已经去高雄了。掐指算算,我和金土也十五六年未打过照面了。据说他中年以来身材横向发展,心胸显然没有跟进;他还在歧视女儿,说明对前妻的误解也未消除。
话说回来,若阿莲还怨恨亲生母亲,要金土悔悟也许是奢求吧。
人啊人,怎么都这么想不开呢?
“阿莲,你爸爸这么小气,那就算了,阿姨支持你念大学吧。”
慧莲睁大了眼,迷惑地望着她姨妈。
“怎么样,你到底想不想念呀?”姨妈紧盯一句。
她赶紧说:“当然想啊!”
有其母必有其女。当年她妈妈也是一心想念大学,在班上样样考第一名,师生都说她会考上台大。但愿母亲做不到的,女儿能做到才好。
“阿莲,那就一言为定了!”
美心爽快地承诺后,进一步鼓励她:“希望你能考上台北的学校。”
慧莲却吞吞吐吐地要求了:“如果……考上东海大学……可以吗?”
“东海大学?”美心紧盯着问,“你有男朋友在东海大学吗?是不是?读哪一系的?”
一阵连珠炮弹打下来,慧莲早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美心真有一手,很快就攻破少女的心防。原来去年在救国团主办的一项登山活动中,慧莲认识了东大哲学系的潘姓学生。他向她描述了东海校园的种种,让她对东海的文学院十分向往。
慧莲一再强调:“不是男朋友啦,真的!”
虽然如此,我仍觉防范一些较好。以美心的爽朗性格,我怕她答应得太快,忍不住出口拦阻。
“你努力考上台北的学校吧,到时和姨妈住,费用也省些,懂吗?”
孩子果然乖巧,立即温婉地回答:“是,阿嬷,我会用功,希望能考上台北的大学。”
美心见甥女懂得体贴,更加欢喜了。
这天慧莲吃了晚餐,带着巧克力糖,高高兴兴地回竹山去。
初三,美心带着儿子回台北,家里顿时显得空荡荡的。幸好佛堂里活动多,我参加太极拳和土风舞,三天两头和道亲们结伴出门,日子过得并不寂寞。
转眼元宵节要到了,我参加汤圆义卖,光是我带头组织的银发族,就包了上千斤圆子,为佛堂筹了两万多块。
我答应美心去台北和她母子过元宵节,然后结伴去淡水看她姐姐。
出发前夕,我收好行囊,正准备关门就寐,忽见林姐快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姑娘。姑娘梳着长辫子,肤色微黑,眼窝深凹,我猜想是以美女出名的邵族。我小时候到埔里玩,常碰到邵族带着竹筒来埔里“收租”。据说埔里原是他们的土地,后来让给平埔族居住,以后又被汉人占用了,所以逢年过节要来收点租;汉人也象征地倒些米在竹筒里,大家和乐相处。
邵族姑娘都很美丽活泼,但这位姑娘却畏缩地躲在林姐背后,神色慌张有如惊弓之鸟。
“杜姐,找你帮忙来了。”
林姐悄声说着,拉了姑娘就跨进门,还顺手替我关上了门。
“她叫莫娜亚,邵族。”
果然是邵族。这个族群听说人丁逐年稀少,目前仅有三五百人之谱,真是珍贵得很。娇客临门,我感到荣幸,连忙让座。
“杜姐,你一向心软,看来也只有你能帮助她。”
林姐说,莫娜亚上了人口贩子的当,以为是去台中市打工,谁知被拐卖到色情发廊,最近才瞅空逃回南投朋友家。可恨人口贩子串通黑道,日月潭方圆百里都布下了网,她东躲西藏,昨夜才找到林姐家求救。
“杜姐不是要上台北看女儿吗?你就把她带去吧!”
什么?我大吃一惊。我一个老太太,哪有能耐带一个大姑娘逃亡呢?
“杜姐,你看!”
林姐拉我的手去摸莫娜亚的胸脯,软绵绵的像一大团海绵。
“可怜她才十三岁的年纪,硬是打荷尔蒙针,强迫接客……”
“不要说了!”
我闭了眼,以手掩耳,大声叫喊着不让林姐说下去。少女被强暴的恐怖,有谁比我更清楚呀?那是我心头永远的痛啊!
“杜姐,杜姐,你怎么了?”
我不理林姐,走过来把莫娜亚拥进怀里。
“孩子,我带你走!”
孩子在我怀里颤抖并嘤嘤哭泣。
妈妈……
我拍拍她的背部,轻声安抚着:美慧不哭……
“我说杜姐,你别跟着哭成一团嘛!来来,我们商量一下。”
到底是女强人,硬是把我从悲伤的回忆里拉回现实。
当下我们说好了,明天一早把莫娜亚乔装打扮一下,让强仔开运粮车把我们载去台中搭火车。
“莫娜亚就交给你了,杜姐。至于到了台北怎么办,就看她的造化了,我们也只能尽心到这个地步。”
林姐说着,递过来一把钞票。这怎能收?我立即把她撵出门去。
次日,我和莫娜亚一早就准备停当。强仔准时开来卡车,车上四周装了米包,中间空出的地方正好够两个人的座位。我和莫娜亚就坐着这样的敞篷车,顶着朝阳出发,终于平安抵达了台中火车站。
美心来台北站接车,见到莫娜亚很惊讶。知道原委后,不禁神色紧张了。
“妈,你一路上就不怕黑道盯上你吗?”
“有那么厉害?不会啦!”
“怎么不会?在电影圈混过的都知道,他们包山包海,又与官员勾结,可以一手遮天……”
一言提醒我,不禁惴惴然。莫娜亚更是一副要哭的样子。
“好了,先住我那儿一两天没关系,我们再想想办法。”
莫娜亚羞怯地表示:“我什么工都愿意做。”
“那就好办了。”
说着,美心招了一部出租车,把莫娜亚也一起带回天母。
一到家,她拿出一套衣服给莫娜亚,交代菲佣带去洗澡,叮嘱要从头洗到脚。
沐浴过后,她问长发披肩的莫娜亚:“我能不能给你换个发型?”
莫娜亚温驯地点点头。
美心即取了剪刀,几下就把一头长发剪到齐耳根,然后替她罩上一顶假发。哇!莫娜亚全然改观,俨然是新潮女郎。
“妈,我想起来了,还是姐姐那里安全。”
把莫娜亚送到海光寺?我好气又好笑。美心一向多的是鬼点子,但是这个建议未免荒唐了点,莫娜亚不过一时有难,可没说要出家呀!
美心却振振有词:“怕什么?这年头住在庙里的未必都是和尚和尼姑哩!我们电影圈里的人现在没事就到庙里打坐参禅,一住三五天,住上一个月的都有,挺流行的哪!”
不料莫娜亚竟接口说:“我愿意出家。”
“嗳,不用啦!”美心安慰她,“你先去避避难再说。”
事后证明,美心的主意还真出对了。海光寺里已经住着一位花莲来的泰雅族女子阿姬。
阿姬廿五岁了,身世相当悲惨。据说她父亲工作不如意,长年喝得醉醺醺的;哥哥当矿工死于山难,弟弟随渔船出海,经年没消息。她十八岁时,父亲要还酒债,忍痛把女儿交给人口贩子,从此沦落烟花。老鸨怕她逃跑,还在她手臂上刺青。几年下来,她染了一身病,瘦得不成人样。油水榨光了,即被推出门外,辗转流落到一个妇女救援团体的手中。去年承依带领寺众出去做社会救济,同情原住民女子的困境,就把她接回寺里延医调养。半年下来,她已康复大半了。
承依说:“我们正在找医生,要把阿姬臂上的刺青去掉。”
美心以为多此一举:“原住民多有刺青,留着有什么关系呀?”
承依说:“自愿和强加于人是两回事。阿姬的刺青是一道烙印,一道受辱的标记,去掉了也好表示和过去一刀两断。”
“七师父说得对,”我鼓励阿姬,“你一定要把它去掉!”
阿姬感激地向我合十说:“谢谢师嬷的关怀!”
莫娜亚见阿姬长发及肩,问道:“姐姐,你没出家吗?”
阿姬向承依投去敬爱的一瞥,随即浅浅一笑,遗憾地说:“师父还不肯收我呢!”
承依也笑笑回答:“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是帮助急难的妇女,并不是招收出家人。你先自强自立起来,要不要出家,那是以后的事。”
我望着承依庄严慈悲的法相,心内暗自叹气。
说真的,承依当家以来,也够努力了。我很少来淡水,但海光寺的变化不算小,比当初出家时显得宽敞有朝气。首先,上山的柏油马路拓宽了,山门附近还辟出一个停车场,出入方便许多。我喜欢莲花,前院的池塘如今一到夏天就满是红花绿叶,还有金鱼嬉游其间。许多信徒也在此放生,里面爬着好几只乌龟。中庭的桂花和杜鹃长得茂盛无比,春秋都把四合院装点得美丽芬芳。
女众寮房迁到大殿后的观霞楼去了,西厢辟成图书室和会议室;会议室在周日变成对外开放的佛经讲堂。东厢北端还是方丈室和办公室,二师父承佐搬去报恩寺看守灵骨塔,男众寮房和以前的会客室打通了,变成可以容纳一二十人的通铺,阿姬和一位带发修行的阿珠姐便住在这里。
然而社会潮流变了,一切比快又比大。七师父当家快五年了,怎么就不肯随顺潮流呢?她迄今只收了三位“勤”字辈的女弟子,连我都替她着急。别说为自己培植亲信了,连光大寺庙都缺人手呀!
现在的出家人哪能和她那个年代相比?从前是不得已才出家,现在出家好比赶时髦了。眼看埔里的寺庙愈盖愈多也愈大,剃度时成群结队,亲友租了大巴士来捧场兼观光,那场面多么风光热闹呀!这种时候海光寺还把人挡在门槛外,难怪同门喊她“固执”了。
也是去年春节,我来随喜,大师父承慈把我请去她的寮房喝茶。她已届古来稀年纪了,特别照顾住了单人房,还派有专人早晚招呼她。承依遵照“不作不食”的百丈遗训,寺众一律派了劳务,却让承慈享受退休权。这位老师父很有趣,以前话少得像个哑巴,这几年却变成了喜鹊一只,最喜欢找人讲话了,听到我来总要把我找去坐坐。
“师嬷,”她这么喊我,“你知不知道七师父当了大学教授?”
说来惭愧,住持虽是我女儿,她有什么喜事,我常是最后一个知道。
“她现在是辅仁大学的教授,开一门佛教文学哪!”
我不懂文学,其实也不懂佛教,但是承依留学美国,拿到硕士学位,当上这门课的教授想来也不会辱没了大学,我听了自是欢喜。
“师嬷有机会要劝劝她,”老尼诚恳地对我说,“为了壮大海光寺,要多收弟子才行呀!好多人慕名而来,却被她一个个挡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