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弟,妈妈信教是求平安,最重要是求心安,钱只要够家用,其他的拿去寺庙供养也是积德,你不要心疼。妈妈只你一个儿子,她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你别操心钱的事,专心念书就好。”
“台湾将来怎么样都不知道,我们光念书有什么用呢?一退出联合国,日本也和我们断交了,无情无义,我们在世界上成了孤儿似的,将来‘中华民国’还怎么存在……”
“政治是大人的事,你现在还小,只管念好书,别管国家大事了。佛经上说诸行无常,万物变化到头来一场空,我相信政治上也是这样。我的恩师一再告诫:政治碰不得。光弟,切记不要去碰政治才好。”
“我真想找个山洞练功去,中国的内功和武术盖世无双耶!我们埔里得天独厚,四周都是山,我若练出一门独家功夫来,也可以像史艳文那样走遍天下去行侠仗义了。”
“史艳文那样的武侠并不是真有其人,你不要整天迷着他。”
“大姐,其实‘云州大儒侠’那伙人,我并不特别喜爱史艳文。我最佩服藏镜人,这个打不死的坏家伙才了不起呢!我们班上有一次表决,百分之八十的男生是藏镜人的死忠!”
“光弟,那些打不死的、会飞檐走壁或口吐剑光的人,除了在小说里,现实世界又哪里看得到呢?你好像喜欢活在幻想的世界里,也许你将来适合读文学,我们家出一个诗人或小说家也是好事。”
“我对书本没兴趣,为什么要把我捆在学校里呢?每天补习、考试,考进高中又考进大学,那样一路‘烤’个没完没了,干吗呀?完全是浪费生命!”
“光弟,我真是羡慕你能安心读书,不愁柴米油盐的事。你知道我念一点书有多艰难吗?我们这里清晨四点打板上早课,我都是三点半悄悄起身,到盥洗室(那里通宵亮着灯)读经。上人慈悲,中午让大家休息两小时之久,我常常只眯一下眼,然后就起来念书。只要有一点空,我都不浪费。读经做什么?我想了解佛教,了解一切宗教。我看到许多不合理的事,但是我不知道它怎么形成的。如果我明白透彻了,我可能会安心接受,或者想办法改善它。海光寺的藏书眼看就读光了,上人曾说让我去留学,但是老人家近来身体很弱,我不敢提起。现在是第四遍读《金刚经》了,还觉得有收获。光弟,你试试静下心来念书,你会发现读书有如倒吃甘蔗,愈来愈甜呢!”
弟弟多少听进了姐姐的劝告,以后来信都表示成绩有进步,数理科目尤其出色。
澄清老和尚的健康确有滑坡现象。有一天代完早课,他忽然感到心跳紊乱,颜面紧绷,身子摇摇欲坠。承幽抢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师父。承佐连忙过来,两人扶了师父去禅房,让老人家躺下休息。尼师们关切地挤在门外探头探脑,个个忧形于色。
上人一再挥手表示:“我没事的,你们走吧。”然而他挣扎着却起不了身。
承依焦急地在门外提醒一句:“赶快带师父看医生吧!”
“嗯,先打电话问问宋施主,上人有病都找他的。”
承佐说着,出去打电话向宋医生请教。医生吩附病人躺着别动,当天中午就上山来探视了。
“师父,你八成是太劳累了,有事让手给徒弟做嘛!”
宋医生一面宽慰病人,一面听筒套上了耳朵。他仔细听了一会儿上人的心脏后,脸色略显凝重。
“还好是小中风,休息一阵应该就没事了,但是以后可劳累不得。”
老和尚遵从医嘱,果真下放并重新安排执事。采购仍由承幽负责,经忏交给承依负责去统筹轮值,每月两次拜经由承佐主持,上人只一旁督导。每周照常讲经,春节后开始的《妙法莲华经玄义》,养病中也没短少一堂,反而督促更严了。
“你们要写读经心得。”
大家都怕写心得,尤其是承幽。
承幽是常住里学历最高的,他读了两年师范大学,因为父亲生病而辍学回家,专心侍奉父亲。不料父亲缠绵病榻五年多后,还是撒手而去。经历了至亲骨肉人老病死的折磨,他决心出家了脱生死之关,从此没再回过学校。
“我有一个毛病,”他向承依坦白,“我从小不爱念书。经书比起来更像天书,读两页就想打瞌睡了。”
要交读经报告的前夕,他总是愁眉苦脸地问她:“你有什么心得没有?”
承依发现学历和禅悟画不上等号,倒是十分同情他,总是有求必应,慷慨地把自己的心得报告借他参考。她只叮咛一声:“小心师父说你抄袭哦!”
老和尚似乎明察秋毫,他给承依的评语是“优”,给承幽的不过“可”字。他从不说破,只在讲经时提了一句:“经书从来是开卷有益,哪怕抄写一遍也有功德。”
阿弥陀佛,承幽事后向承依表示,老人家真是宽大为怀。
岂止宽大,承幽后来的遭遇,让两人都体会到师父心胸的宽广和慈悲。
这年端午节后,一个炎炎夏日的午后,有位女客来寺里参拜。拈香后,她踏出大殿,站在门廊下对着左右厢房来回张望。
大殿西南角设有桌椅,挂了“知客处”牌子,由尼师坐镇轮值,提供香烛和免费经书。这天正好是承依当值,看到香客举止不寻常,便出门来合十问讯。
“这位居士要找什么人吗?”
女客也合十回礼:“请问师父,你们这里有一位台东来的和尚吗?”
承依心想,莫非找承幽师兄,但她还是小心地求证:“居士知道他上下怎么称呼吗?”
客人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他本名叫洪义雄。”
“我们这儿只有一位台东来的师兄,法号承幽。”
“是不是高高壮壮的?”女客用手比画了一下高矮和大小。
“承幽师父以前在高雄出家……”
“那就对了!”客人惊喜交加,急忙打听,“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承依慎重地问她:“居士找他有事吗?”
“有呀!我也是台东人,我是他……”
说到这里客人忽然打住了,红潮涌上脸颊,不胜娇羞状。然而犹豫了片刻,她到底鼓起勇气又说下去:
“我是他的未婚妻。”
承依大吃一惊。尽管先后进门,两人也比较谈得来,但她从未打听承幽的俗家姓名和身世,万万没想到会跑出一个“未婚妻”来。看这位女子,年纪约略二十出头,而承幽出家好几年了,这是何时定的亲呢?
事情来得蹊跷,承依感到有义务护卫同门师兄,不让他受到无谓的干扰。
“请居士回去吧,他已经出家了。”
“我知道,师父,您就行行好,让我见他一面吧!”
女的说着双眸闪闪发光,一脸热烈急切的神情。
心软的承依,一时犹豫不决了。
“师父一定要行个方便,让我见义雄一面,他妈妈想他想得一病不起……”
师兄还有母亲在世!承依更加惊讶了。天大地大,但哪里比得上父母的恩大呢?
“你到会客室坐坐,我帮你去找人。”
“多谢师父了!”
女子双手合十,感激不尽地连连拜谢着。
承依把客人引到东厢的会客室,献上了香茗。
男众寮房在东厢尽头,邻近三川殿。她站在走廊中挂着“女宾止步”的牌子下,远远喊了一声:“承佐师兄。”
须臾,承佐的头探出门外来。
“打扰了,师兄。有位香客找承幽师兄,说是他台东的同乡。”
“同乡呀……有什么事吗?”
“说是师兄的母亲病了。”
“哦……你等一等,我喊他。”
不久,睡眼惺忪的承幽边拉扯着长衫,慌慌张张地出门来。他跟着承依边走边问:“我妈妈派人找我,这人是谁呀?”
承依一听,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似大石落了地。
她刻意模糊了访客的性别,心里直念叨着是否犯了不打诳语的僧戒,以及严防男女的比丘尼戒律。如今大师兄又隐去母亲生病一节,明显是不想吓着承幽了,可见人同此心,都有一份善良意愿。本来嘛,放下屠刀尚且能够成佛,何况只是多年前的一场婚约,她相信以平常心看待是不犯戒的。
“师兄,你的同乡在会客室等你。”
她有意回避,便回到大殿,拿了抹布把纤尘不染的供桌和法器又细细揩拭一番,把供佛的花卉重新整理了一遍。她做事专心,一下子就忘了会客室的人,他们几时离开也没看到。
黄昏时刻,僧尼都到斋堂用药石,却不见了承幽的影子。
她和承佐互望了一眼,尽管满腹狐疑,却都默默地埋头用餐。师父病后就单独在方丈室用餐了,一时也没人在意承幽缺席的事。
第二天早课仍不见他的影踪。早餐后承依即被师父传去问话。在场的还有大师兄。
“昨天究竟谁找承幽来了?你说说。”
她不敢隐瞒:“一位女居士,她说是师兄的同乡,又说师兄的母亲因为想念儿子而一病不起。”
“这位女居士是谁,承幽的亲戚吗?”
“她说……以前是他未婚妻。”
老和尚和承佐一听,不禁面面相觑。
承佐惊讶之余,更加面露不满之色。他诘问承依:“师兄,你开始怎么不说客人是他未婚妻呢?”
承依愧疚地俯首不语。
“算了,业报要来,躲也躲不掉的。”师父的语气倒是不温不火,接着问承依:“客人还说些什么没有?”
承依据实回答:“没有了,师父。”
老和尚挥挥手说:“那好,你下去吧。”
上人没有责备,但承依自觉惭愧,因而惶惶不安,总以为师兄的出轨和自己的疏忽有关。出于忏悔,她安单前诵读了一遍比丘尼侍奉比丘的“八敬法”,发誓要约束自己的言行。
承僖很快就把师兄的失踪和承依的不安联想在一起了。她一再追问,承依却不便多说。
“幽师兄有私事下山去了,他会回来的。”
两天后,承幽果真回到山上来。他去了哪儿?本人先就守口如瓶。
次日正逢每半月必定举行一次的“布萨”日,这天合寺上下一起开会,互相检讨半月来是否守戒,以自我批评为主,但也可以批评他人。
师父领着弟子拜佛并诵完戒律后,众人的目光都瞟向承幽,全等着听他自己坦白交待。
承幽在目光压力下承认自己急于探望母病,犯了不告而别的错误,甘愿领罚,但细节全略而不提。
大家颇为失望。承佐有意追问,不料老和尚对承幽的语焉不详并不追究,竟然顺着他的意思罚闭关三天而已。
澄清虽然重视戒律,但一向慈悲,“禁闭”也只是备而不用,因而关房就是方丈隔壁的书房,不外叫犯错的人闭门读书兼思过的意思。禁闭室和会客室隔着一条走道,它房门外锁,仅在面向走道的窗户开个小洞,大小方便递送食物而已。给师父送饭者顺便也给关房送饭,气氛并不严厉。
闭关的第二天,正好轮到承依送药石。她觉得热了一整天,师兄高头大马,一定十分口渴,特别为他多准备了一瓶冷开水。推开洞门送进食物时,房内人似有感觉,立即扑到洞口,低声招呼她。
“承依师兄吗?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她也低声回应:“没有的事……你妈妈的病呢?”
他叹口气说:“一言难尽,我以后告诉依师兄吧。”
“是,你多保重。”
离开后,她记起有条不能和异性共立耳语的比丘尼戒律,心里不禁叫苦。
我莫非又犯了戒?承幽师兄,你果真是给我添麻烦呀!
无奈,安单前她又翻开比丘尼戒律,认真诵读了一遍。
尼师都对承幽的事充满了好奇,但是知情者不做声,大家都没辙。甚至他步出关房后,也没人敢直接打听。人人都感觉承幽变了,以往活泼爽朗且笑口常开的人,如今静默多了,等闲不开口。
承僖没人处曾问了一声:“师兄敢情有心事?”
“有心事吗?”承依也只含糊以应,“有心事就该找师父告解去。”
真的,承幽没找她谈话,自己也不明白他的底细。
到了中元节,配合民间大拜拜普度阴间好兄弟,海光寺也举行布施和祈福法会。事实上,邻近的基隆市以中元祭闻名全省,从十四夜放水灯开始,十五日下午有普度和民俗表演,夜半更有跳钟馗送孤等,吸去了大量的人潮。海光寺却有大护法陈金元居士独力捐献斋供,并请到县议会的议员前来拈香祈福,因而十五日早上聚集了不少信徒。于是唱念、拜经和开斋等,从准备到结束,全寺忙了好几天。
事后上人停一堂课,也是暑热难当,体恤弟子辛劳,让大家歇息一天。
这天,尼众早斋后都回寮房补睡去了,只有承依捧了本经书上凉亭。
凉亭坐落山坡上,水泥砌的梁柱,屋顶覆以茅草,石桌石椅,朴素中另有一番雅致。春天种的栾树已长得枝叶茂盛,并挂了许多碧绿的花苞,桂花开始吐芽,风过处幽香扑鼻而来,添上蝉声彼落此起,暑意之浓简直赛过了陈年佳酿。承依读了两页经书,眼睛不知不觉就合上了。
“依师兄,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用功呢!”
听声就知是承幽,睁眼一看,果然是他,正摇着一把蒲扇走过来。
“我从来是考试才念书,真佩服依师兄这么勤奋精进。”
承依连忙放下书,起身向师兄行礼。
“师兄没去休息呀?”
“没有。我虽然不爱读书,也没有白天睡大觉的习惯。依师兄快请坐吧。”
两人隔着石桌对面而坐。承幽先为上次事件而连累她,再道歉一次。
“师父慈悲,并没有说我什么。”她耿耿于怀的是他母亲的病情。“你妈妈的病,好了吧?”
他歉意地笑笑说:“妈妈健康得很,哪有什么病!”
承依一愣:“令堂没病……那么所谓‘未婚妻’也是捏造的?”
“不,不,未婚妻倒真有其事。”
承依一头雾水,经过再三解释,才厘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承幽进师大时,即和一位女同学坠入爱河,双方订下海誓山盟。大二时父亲突然生病,且来势汹汹。他生性孝顺,当即停下学业,回乡去奉侍汤药。老人病情好好坏坏,后来转为癌症,竟缠绵床榻五年之久。他是长子,父母关切他的终身大事,早就属意邻家女丽珠了。丽珠小他七岁,印象中是个拖鼻涕的女娃娃,尽管“黄毛丫头十八变”,如今出落得美丽端庄,但他情有独钟,实在无法改变初衷。深知父母反对自由恋爱,他一直没胆量提起师大的女友。
父亲往生前一年,母亲希望按台湾习俗,让儿子娶进丽珠来为老爸“冲喜”。事到临头,他不得已才供出自己的恋情,并说女友分配到罗东教中学,一直等着和他结婚。不料老人非但不谅解,还坚持他和丽珠定亲,否则“死不瞑目”。母亲更是哭哭啼啼,百般指责他不孝。出于无奈,他只好答应先订婚,于是给邻家送去了一百盒喜饼。
办完父亲的丧礼后,他正想着怎么给自己解套,这时竟传来女友在苏花公路被砂石车撞死的噩耗。自称懦弱成性的人,不知如何应付这双重打击,他终于留书出走,跑去高雄出家了。
两年后,母亲找来道场了,吵着要他还俗回家,迎亲以传宗接代。不管他怎么解释,老娘就是不谅解。折腾两年后,他只得远走高飞,一路云游,最后在宝岛最北端的淡水落脚了。
听到这里,承依恍然大悟:“幽师兄出家,原来是为了逃婚呀!”
承幽咧嘴苦笑,满脸是无奈的神色。
“台湾就这么一点大,能逃到哪里去呀!这不又找上门来了?”
“还是劝你还俗去结婚吗?”
承幽只是长叹一声,等于默认了。
玩笑归玩笑,承依其实很同情他的遭遇。
“难为师兄了,经历如此坎坷,只可惜我们无法为你分忧。”
“依师兄肯听我倾诉,感恩不尽了。我无法在‘布萨’时坦白认罪,内心可是天人交战呀!真的,我非得找个人忏悔不可!”
她直觉感到自己不该是忏悔的对象。
“幽师兄,你的事要跟师父说才是。”
“嗯,我说了大部分。”
她不知道“大部分”是哪些内容,也不便追问。尤其是,他出走的这两天,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也许除了上人,对大家都是个谜吧。
“上人让我持咒念经,说这些都是前世的孽缘,都是业报,可是我……”
是了,她知道,师兄语气的犹疑和近日来脸色的阴沉,都在说明他还有心结未解。
“幽师兄,你再找师父谈谈嘛!”
“我宁可先和你说一说。”
她受宠若惊地“哦”了一声,赶紧坐直身子,敛容以待。
“丽珠说她梦到我的大学女友阿翠,阿翠叫她来找我,让我和她结婚。”
他见承依没啥反应,连忙解释:“你知道,阿翠的小名是我叫出来的,这个称呼,我从没告诉过别人,包括我父母在内。”
这一说,承依才觉得故事有点玄了,不禁竖起耳朵,兴趣盎然地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