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妹的目光顿时罩上了阴影。
护士劝她:“你家里有孩子,出家了谁管他们呀?”
阿妹枯槁的眼神,透露的是万念俱灰的心情。沉默半晌,她退而求其次:“我能去住几天吗?”
“可以,但是要通过社工人员的安排。”
勤诗答应明天找社工人员商量,又劝慰了几句,这才和勤礼离开。
路上,勤礼问师姐:“我们会收留她吗?”
“不知道,要看社工人员的安排。我们没有心理治疗的学位和证照,只提供宗教和生活服务,不能作正式的心理咨商。”
勤诗说,如果有可能的话,她很想回到学校去修个学位,将来为妇援中心服务。
“我们要有专业知识和证照才能大力推动工作,”她告诉勤礼,“龙发堂就因为没有专业医生,虽然收容了六百个精神病人,对社会贡献那么大,可是三天两头就遭到告发检举,穷于应付呢!”
“你说得对极了!”勤礼急忙问她,“师父知道你想念书的事吗?”
“当然知道,”勤诗说,“还是师父的意思呢!”
“那么,你快去念呀!”
勤诗听她性急的语气,不禁笑了:“急也没用,软件和硬件的建设都需要资金嘛!”
“钱一定会有的,”勤礼告诉她,“我姨妈刚捐了五十万呢!”
勤礼以为庞大的数目,勤诗却不为所动。
“你不管钱,不知道我们海光寺的开销有多大。就说这个妇援中心吧,我们提供食宿外,还捐钱给妇女团体去打官司……”
勤礼说:“我知道了,是推动‘家庭暴力防治法’吧?”
“是呀。像阿妹这样,就得用法律来制裁施暴者才行。”
“怎么制裁……嗯,这么严重,应该送他坐牢去!”
“阿弥陀佛!希望能感化他才好。”
但是勤诗也同意,肢体伤害应该不是什么清官难断的“家务事”,而该以“伤害罪”求刑才是。
勤礼想到生身母亲的遭遇,一时感同身受,更加理解海光寺救援工作的意义和迫切性。
她想到一个点子:“我们上街募款如何?”
“师父不会同意我们抛头露面的,”勤诗相信,“她愿意默默地付出。我们到底是宗教团体,修行为主,不宜正面卷入政治和社会运动。师父为了让我们有时间修行,不但不赶经忏,连法会都轻易不肯接办呢!”
勤礼想着也对,自己宁可清贫度日,也不要海光寺像众多寺庙那样,整天忙着迎客诵经,到处人语喧哗,烟雾弥漫。
“我们师父太有原则了,坚持有所不为,”勤诗不无遗憾地指出,“要不然,寺庙筹钱可比买股票发财要来得既快又稳当得多。”
勤礼问她:“你是说,去找大财团要钱?”
“恰恰相反,是大财团和其他人都会找上门来!”
勤诗说,若上人同意再盖个骨灰塔,光卖莲座一年就有百万以上的收入。
“听过一个妙天禅师吗?他光是卖莲座,从一个五万卖起,现在喊价三十万啦!听说一年几千万的收入,也不比宋七力差多少!”
勤礼大为心动:“哇!师父为什么不盖呢?”
“她说那样太商业化了,而且地就那么大,盖个救援中心恰恰好,盖多了破坏水土也破坏景观。要知道,为这个问题,二师父、三师父……都和上人争辩过几次呢!”
“嗳,理想和事实是难以妥协,真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了。”
勤礼口头表示遗憾,心里可是为师父感到万分疼惜。压力这么大,住持不好当呀!
次日早课后,勤诗和她向上人报告郭阿妹的情况。
上人裁示:“报恩寺那边现在只剩谢雯雯一个人,郭阿妹要来也容得下,我们听候吩咐好了。”
一星期后,郭阿妹出院了,手脸解脱了纱布,但是脚还包着石膏,拄着拐杖由社工人员陪着到海光寺来。
听说大师父这两天身体欠佳,上人亲自带着勤字辈的弟子,陪着社工人员和阿妹到报恩寺来。她先介绍谢雯雯认识阿妹,两人正好睡上下铺。雯雯很高兴来了同伴,答应阿妹疗养期间要好好照顾她,社工人员感到很放心。
勤读代师父送社工人员出寺,上人便领着弟子们来探望大师父。
老人家这两天卧床不起,见到上人来了,皱褶重重的脸上顿时舒展开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假牙。她说话很吃力,气如游丝,却兴奋得说个不停,怎么也拦阻不了。
“谢谢你们来看我……我够了……也准备好了……留下东西,给海光寺……”
上人鼓励她:“大师姐,你老人家还不到一百岁,说什么够不够呀?”
她只是笑笑不反驳,继续说下去:“可惜看不到……你盖楼给雯雯……”
勤诗告诉她:“刚刚又来了一个郭阿妹了!等她伤养好了,就来看大师父。以后,雯雯和阿妹就一起照顾大师父了,好吗?”
“好……”
老人家张大了嘴,因话说多而呼呼喘着气,但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我的骨灰……放报恩塔。”
上人安慰她:“一切都照师姐的吩咐,你好好养病吧。”
老人勉强挤出个“好”字,才闭嘴歇息。须臾,雯雯过来招呼她,她已没力气回应了。
上人吩咐雯雯好生照顾老人,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报。交待完毕后,这才辞别了老人,带着弟子们离去。
次日早课后,雯雯匆匆跑来大殿,说大师父圆寂了。
大师父高龄示寂,海光寺尼众哀而不伤,在上人主持下,轮班诵经,安静地料理起丧事。骨灰入塔后即举行遗物分配的“唱衣”仪式。
勤礼在大陆游学时,目睹过全程仪式,从亡僧的财产登记和造册,接着七折“估衣”价,然后“唱衣”拍卖。这种方式有遗爱同门、睹物思人的美意,拍卖所得也可贴补丧葬费用,是佛教独特的共产习俗。
海光寺住持仅略作修改,把大师父存款归公,遗物分做十三份,尼众抽签取得一份,彼此可以交换,即分而不卖。由于大师父预先留了遗嘱,家属也没有异议。
“唱衣”次日下午,勤礼轮值园头。耙梳菜地时,忽见八师父匆匆赶来。
“上人叫你哪!她在办公室等你。”
她来不及问因由,连忙放下锄头,跟着八师父快步走向东厢,然后独自敲门进去。
上人在书桌后肃然而立。
“勤礼,你姨妈刚来了电话,说外公去世了。”
外公?勤礼一时愣着没反应。外公不但是陌生的名词,也是陌生的人,一时难以想象。“去世”意味着繁文缛节的丧事,倒是这个比较烦心。
“我们刚给大师父办过丧事……”
“你姨妈已经通知你舅舅,他会赶回来办理丧事的。我想丧事后,可以在海光寺给继父做个超度法会。你准备一下,快去埔里接外婆来台北吧。”
“是,师父。”
回寮房整装时,勤礼一直感到迷惑和茫然。妈妈离婚后,王家和李家、杜家都不来往,自己从没见过外公,连唯一的舅舅也是这几年在姨妈家的照片簿上认识的。她小时候误会妈妈遗弃她,对母系家族故意不闻不问。长大了掩不住好奇心,才关心起自己的身世来。听说外婆带着妈妈和姨妈改嫁,后来不知什么事和外公闹翻了,外公就离家远走台北,偶尔才回埔里看舅舅一眼;妈妈和外婆站在一边,等于和他脱离父女关系了。
有关外公的消息全来自姨妈,但也不甚了了。只知老人性情孤僻,住台北敦化南路上的一层大楼里,和四邻也不往来。他以吝啬出名,只舍得培养舅舅留学美国,没想到舅舅由“留学”变成“学留”,还娶了美国太太,老人只落得向姨妈诉苦的份:“天呀,咱李家竟养出了杂种!”
有关外公的爆炸新闻发生在政府开放两岸探亲之后。他急急忙忙跑大陆,原来老家早有妻子和女儿,怪不得外婆从来不在儿孙面前提起他。勤礼猜想,当年外婆和他闹翻了脸,肯定是发现骗婚的事。
佛家以慈悲为怀,勤礼相信,虔诚信佛的外婆现在能既往不咎才是。
她夜里赶到埔里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被派来报丧的。
“美心下午来电话,只说阿莲要来埔里看阿嬷,我还以为菩提岩又闹出什么事呢!”
外婆从她进门欢叙天伦之乐,到讣闻引起的惊愕,短短几分钟就平静下来。这其间还张罗她吃饭,不慌不忙,好像生死早在预料中。经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就是不同,她不禁暗自佩服。
“你外公算来也有八十岁了,高寿往生,是喜事啦!”
“阿嬷说的是。明天一早去台北吧?”
“那当然。你今天早点睡,到时我会叫醒你。”
外婆早在和式房间铺了一应被褥,看着她舒舒服服地躺进被窝里,才为她熄了灯并拉上纸门。
一年多没睡这木板床铺了,头挨上枕头就明白它是多么与众不同。她侧过身来,脸颊偎依在妈妈睡过的枕头上,浑身感到温暖和满足。她觉得人仿佛一下子缩小了,小到可以窝在妈妈怀里撒娇,又回到那短暂却是无忧无虑的幼童时代。
在大陆行脚一年,她睡过各种各类的木床和板床,但是都没有外婆家这份温馨和踏实。每天早课都自动醒来的人,这次却睡得又沉又香,不是外婆大声喊叫,还睁不开眼呢!
祖孙俩搭早班车北上,中午就到了姨妈家。
“妈,爸爸好像有预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要走耶!”
姨妈一见到她们,就像叙说一件奇迹似的,絮叨开了。
“你知道,我和弟弟劝他雇个菲佣,这把年纪了,应该有个人日夜在家照顾嘛!他说什么也不肯,说自己能走能动,花钱请个人在家吃住太不划算。他只找了个计时的清洁工叫詹嫂的,一星期来两次。詹嫂说,她本来是今天才要来上工的,但是爸爸忽然通知她,要她提早一天来打扫,还交代说整个公寓要‘彻底清扫’一番。詹嫂觉得有些怪,开玩笑问他‘莫非要请客不成’,他居然说要‘请客’!你们说,神不神呀?”
勤礼到这时才知道,原来是清洁工人报的丧,倒是巧合得紧。
外婆听得出神了,惊讶的表情中难掩一份敬畏,但是开口却透着几许羡慕,甚至是妒忌的意味。
“真是万万没想到,你爸爸老来无病无痛,还走得这么平静,竟然是很有福报嘛!”
“老爸一生节俭,往生也计划得干净利落,”姨妈口服心服地说下去,“詹嫂发现东家往生了,吓得不知所措,正急得团团转,一抬头就发现床头柜上摊开一张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和弟弟的姓名电话,下面压着她的薪水呢!”
勤礼十分感动:“外公走得多么从容呀!”
“岂止从容,还计划周详呢!”姨妈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詹嫂又在餐桌上发现一封给我的信,叫我转告家人,他要最简单的佛教葬礼,大体火化,骨灰存海光寺……对了,还有,不要外人参加葬礼;不可以惊动大陆的家人,只能事后报备一声。还有……哦,遗嘱和一切费用找一位黄律师,还有一个姓魏的会计……”
外婆听到这里,也动容了:“老头子做事……还真仔细哪!”
“妈一定没想到吧?嗳,神的还在后面呢!”
姨妈越说越兴奋,沙发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恢复演员身份地在祖孙面前边说边比画起来。
“昨天我赶过去,不久姐姐也带了八师父和海光寺的助念团来了。信不信由你们,我可是亲眼目睹喔!老爸的脸色刚开始是蜡黄干瘪,神情很僵硬,可是几声佛号后就慢慢开始转变了。姐姐助念两个钟头后,必须先回海光寺。你们猜,这时爸爸的脸色怎么样?竟是两颊红润而且丰满起来了!神吧?”
勤礼不敢搭腔,都说唱念阿弥陀的佛号,对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助一臂之力,至于人体僵硬枯干可是客观生理现象,姨妈形容的简直是一种神迹了。她想,姨妈出身演艺界,当然要夸张一点,但是助念效果想必不差才是。
外婆默默听着,脸色逐渐肃穆起来。好一阵子她才问起:“大体如今在哪儿呢?”
“因为事出突然,我们怕惊动妈妈,弟弟让我找殡仪馆包办丧事。昨晚布置好灵堂,已经移过去了。”
“很好。”外婆点头表示赞许,“耀祖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六点到中正机场。”
外婆随即决定:“你带我们先去灵堂烧一支香吧。”
尽管是生平头一回见到外公,勤礼不得不承认姨妈没有夸张,老人的脸色在助念和化妆师的双重美化下,果然显得红润丰满,表情安详极了。他像走了远路,很高兴有机会躺下来休息,乐得沉沉睡去,和平安稳,了无牵挂。
外婆倚着棺木,久久凝视着外公,脸上也是和平安然的表情。人到此刻,勤礼相信,以前的恩恩怨怨都化为乌有才是。
海光寺的助念团两人一组,继续轮班到殡仪馆唱念。姨妈有些过意不去,劝她们收摊,却被婉拒。
一位中年妇人说:“我来送师公一程,是对七师父表示感恩呢!”
外婆一行人离开时,正碰到助念团换班,这位妇人脱下长衫,也跟着她们走出大门来。
姨妈随口问她:“你皈依七师父吗?”
“是呀,她还是我救命恩人呢!”她说,“四年前,我遭遇婆媳问题,婚姻也亮起了红灯,想不开要自杀了。幸亏七师父给我安慰和帮助,就像牵着我的手一步步从悬崖边走回来。这么多出家人,我看她最了解我们女人,也最有爱心了!”
一直都没掉泪的外婆,这时忽然眼眶红了,鼻音浓浓地一再表示:“谢谢你,谢谢你……”
妇人问姨妈:“这位老太太是……?”
“七师父的妈妈。”
“原来是师嬷呀!你生了这么好的女儿,我向你顶礼道谢啦!”
不是外婆劝阻,她就要当街匍匐下跪。
分手时,外婆带着儿孙向她合十致谢:“多谢你们护持!”
外婆坚持要陪姨妈去机场接孙子,勤礼就直接赶回海光寺销假。
次日一早,上人带着勤字辈的尼众下山来,继光风尘仆仆赶回台北,这时已披麻戴孝等候在殡仪馆里。尽管外公不要惊动外人,但是黄律师来了,生前服务的保全公司也来了五位员工,包括总经理和一位姓魏的女会计。
詹嫂带着一个孙子来了,她叫孩子向外公礼拜:“这位爷爷升天成神了,你求他保佑你身体健康,懂吗?”
孩子跟着礼拜如仪。
在温柔庄严的梵呗声中,亲友向外公表示告别,没有哭声,有的是敬重和祝福,一片安宁祥和的气氛。
外婆不收奠仪,舅舅还送吊客每人一份他从美国捎回的礼物。因为孩子小,美国太太走不开,但她亲自包扎了一箱的礼物,以此表示孝心。吊客光看那精美的包装,再掂掂重量,都露出了感谢的笑容。
仪式一小时不到就结束了,简单隆重。事后,律师请家属到他办公室开会。勤礼告别了几位师姐,自己陪上人去律师楼。到时发现,魏会计已拎着公文包在等候。
家属到齐并坐定后,律师先自我介绍。
“我担任李忠正先生的律师十年了,这位魏小姐更是老会计。”
魏会计连忙补充说:“李先生在保全公司时代,就找我管账。退休后也找我帮他报税。加起来算,我们共事将近二十年了。”
家属都点头表示感谢。
律师打开桌上的一份卷宗。
“李先生的遗嘱,和他的葬礼一样,简单扼要。”律师对着文件念:“他有六百万人寿保险金,平均分给杜阿春、杜美慧和杜美心。埔里一栋住房和一块土地的名下权益让给杜阿春,银行的存款也由杜阿春继承。他把敦化南路的住房产权留给杜美慧。”
说完,律师啪的一声合上卷宗。
“就是这样。”
家人一时默然。
上人第一个打破沉默:“我不能接受继父的遗产……我把它让给弟弟。”
舅舅跳起身来抗议:“不行!我早和爸爸说好了,我不要哪怕是一分钱的家产!不但不要,我还答应给妈妈养老,还要护持姐姐的志业……”
律师挥手打断他的话:“李忠正是少有的特立独行者,你们有心孝顺,不如尊重他的遗嘱和心愿吧。至于他银行户头的存款……”
魏会计接口报告:“扣掉葬礼费用,还剩三万五千三百二十四元。”
家属听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接着面面相觑起来。
勤礼也暗自惊讶不已。外公住在台北的黄金地段,住房价值约在两千万之谱,怎么银行存款这么少?他又怎么维持生活呢?更加纳闷的是,在他生前母亲并没尽过妇道,彼此不相往来,怎么还独独厚待她呢?
会计环视家属一眼,微笑说:“你们一定很奇怪,他手头的存款怎么这么少,是吧?”
大家没吭声,目光齐聚在几时已摊开在她膝上的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