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日本人后来就不再喜欢小孩子了。而他们总是抽出东洋刀来吓唬吓唬。小孩就哭了,他们就会乐得合不拢嘴。日本人对所有百姓疑神疑鬼,甚至有一次还活捉了一个小八路,并在众人面前用刺刀挑死之后,又把尸首挂在了村口的大槐树上。日本人暴虐的性格逐渐地显露了出来。
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常念叨起李家垣的百姓。奶奶对我说,那年日本人天不亮就压了山,快饭时让家家户户到大场里集中。日本人问谁是八路的干活,大场上鸦雀无声。日本人挑着明晃晃的刺刀开始抓人,并且不停地死啦死啦的直叫唤。奶奶的故事有些大同小异。
这一情景,让我想起《小兵张嘎》、《地道战》、《平原游击队》之类的老片子。奶奶说她不止一次见过日本人,和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喔哩哇啦一句也听不懂。当时爷爷正在村里养伤,人藏在地窖里没有出来。大场的气氛很紧张,日本人对着人群架起了机枪。
奶奶讲的故事总让我觉得和电影里演得差不多。也就是爷爷处于危险的时候,南道仙老人站了出来,说,八路的不是,都是良民的干活。他还说八路都跑了,从后山跑了。日本人仍然不死心,他便说游击队早就过了黄河。从奶奶的讲述里,我完全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正因为南道仙老人是神坡寺庙主持,便多了一层神秘主义的东西来迷惑日本人。他为了救下全村的百姓,还故意和日本人装神弄鬼拖延时间。
不久,游击队袭击了日本人驻扎在穆村的一个据点。随后,日本人在手忙脚乱之际想杀个回马枪。游击队和日本人在野河滩里干了一仗。当时又是晚上,李家垣一村的狗叫个不停。奶奶说,村子里的狗都能分辨出游击队和日本人的不同枪声。日本人的洋枪发出脆生生的响声,而游击队的土枪则是闷声闷响。一村的狗由于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被气红了眼的日本人全部枪杀。就在那个晚上,怒火填膺的游击队率先打死一个日本人之后,并把爷爷接到山上。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但又有些盲目,追到山上就显得力不从心,甚至于完全迷失了方向。
我无意去编造一些历史故事来取悦于人。我尽力依照奶奶叙述的路径来写,但难免失之偏颇。奶奶说,游击队又抓了两个汉奸,在野羊沟处决了。为了节省子弹,他们还是用铁锹和锄头把汉奸劈死后就地掩埋了。日本人又一次向游击队进行了反扑。没有了汉奸的指引,日本人如同瞎子和聋子,不停地在山沟里到处乱闯。游击队及时撤出村子。日本人扑了一个空,只挖出汉奸的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们转而报复没有来得及转移的老百姓。
那次,日本人把成山老汉吊在了树上毒打,又在村公所为死去的汉奸设置灵堂,并让百姓为他们祭奠。这还不算,又把全村最漂亮的秀枝姑娘从人群中拉了出来。她的衣服让日本人给剥了下来。她反抗着,随后刺刀又豁破手掌。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她忍受着疼痛,而且一声不吭。奶奶说,秀枝后来忍痛推开日本人的刺刀,猛地跑到石磙后的圪旦上,一纵身就跳下了深涧。奶奶多次给我讲过这些故事,可能不下于百遍。当然,它们大同小异,只在细节上有一些微小的差别。
爷爷在1963年因食道癌晚期住进了太原的一家医院。那时,他仍然不停地念叨着李家垣的父老百姓。日本人当年挨家挨户地搜,爷爷甚至于又一次由于腿上的伤口感染化脓,只能卧伏在房东家的土炕上,情况十分危急。房东不在,只有房东家五、六岁的小男孩陪着他。
小男孩对日本人说,炕上的人是他爹,拦羊跌断了腿,又感染了伤寒,不能下地。
身后的南道仙老人也帮腔说,游击队的,早跑了,从西路跑了,过黄河到了陕西。
日本人害怕传染病,但又对南道仙老人的话将信将疑。他们退了出来。南道仙老人竟然和日本人打起了赌。据说,他在村子大场的一张八仙桌上,七天七夜盘膝打坐,不吃不喝……
我从未见过爷爷。他死后,我才出生的。奶奶说,常常在梦中看到那个死鬼,却是一句话也不说。这死鬼就是死去的爷爷。奶奶总这样对我说,看,墙上照相里的那个挎手枪的解放军就是芽(你)死鬼爷爷。我知道爷爷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传奇式的英雄人物。据说,李家垣的百姓多次掩护过爷爷和他的游击队。
解放之后,爷爷一直在外面工作,很少能再回老家看一看。我想,这一切也许成为他弥留之际唯一的愿望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到今天,奶奶也不在了,她把记忆中的爷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奶奶一直想让我把当年爷爷的抗战故事写出来,但我总是力不从心。我再也听不到奶奶的讲述了。也许,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面对这一点,我真的已经无可奈何。因为,爷爷奶奶都去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我不知道如何才可以穿透历史的真相。我的想象非常贫乏,因而无法真正做到让时光可以倒流。奶奶不断重复当年的故事,让我多少有些厌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