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永安里眺望未来。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在宽广明亮的建国门大街上显得蔚为壮观。我经常就这样陷入幂想之中，以至于一时间难以自拔。我想不起来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叫作宋歌的女孩，而且她是否在北京的时候还真的撞进了我的生活？我不知道，就像现在我自己一个人徒劳地眺望未来一样，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安徒生能够通过笔下的那个大胆的小男孩看穿了皇帝不穿衣服的真相，而我则一点也不行。
姚楚楚没有和我一起下车。我和她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她不想下车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只想一直这样，追求一种飘摇不定的生活。我下了车觉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幻化为一缕无色透明的空气，消失在城市上空的蓝天白云里。那种玲珑剔透而又绝色美丽，已几近于残存在记忆深处的梦魇。在全部青春的动感和活力里，姚楚楚的身体里面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面对她时，我的生活热情越来越高涨。
我在大街上感受到了季节那暧昧不明变化多端的面孔。每一张千差万别而又大同小异的脸，都伪装得十分自然巧妙。与其说他们为了御寒（天气并不冷），不如说是为了保护自己所谓的脸面被突然伤害而干脆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头有尊严的豪猪奢望过上人的体面生活，如同人奢望揪了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一样不可思议。我就是一条被主人遗弃后在城市里到处乱窜的宠物狗，但仍然念念不忘作为人的精神生活。我渴望房子，渴望爱和温暖，但无疑于痴人说梦。也许，外部世界的诱惑是一个方面，但更主要的是来自人内心中的一种说不清的力量在主宰着他的生活和命运。人的一生总是于自己内心中的黑暗和邪恶的欲望抗争着。人不能走出自己，但他总想超越自己。
我突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那时，她还没有那么势利。我说的是宋歌。她把我的头搂在了她的臂弯里。我记得这个画面，看上去两人像是一对患难夫妻。我总要对姚楚楚说这些事情。其实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种情感的惯性而已，我不停地在她的耳边吁吁叨叨，像一个更年期的中年妇女。一次，我和宋歌爬香山。天气太热，刚刚爬了一半，她的身体一向虚弱，竟然远望着鬼见愁就中暑晕倒了。我开始有点手忙脚乱，幸亏有几个热心的游人帮忙，才算把她背下山。姚楚楚说，真可谓是趁兴而来败兴而去啊！宋歌当时醒来还激动得哭了。她说，虽然没能爬上山顶，但并不觉得有多么的遗憾。她当时只感觉到身体有些虚弱，并没有多少异常的感觉。要不去医院吧？她说不去。我说，打车直接就近去个医院吧。她说坐一坐就好了。我陪她坐着。她只想喝水。
姚楚楚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孩子在认真地听着大人讲述探险的故事。我紧紧搂着她的时候，总是会想起一些特殊的日子。我无法改变命运的轨迹。我并不想朝三暮四见异思迁，脚踏两只船其实太累。我也想持之以恒，但总是事与愿违。也许，你这样想，对方并不这样想。因为，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宋歌跑往深圳，看上去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其实必然的东西占据了更多的成分。我总是希望自己身边应该有一个固定的女主角，但生活不是好看的小说，事情往往走向反面。也许，宋歌就是这样一个例子。我曾经埋怨过她，甚至于恨过她。但我现在想说得则是感激她，永远地感激她。我想，让那种身体的爱还是还原到内心中去吧！我没有别的选择！
轰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来，一道闪亮的电光刺破无边的黑云。我感觉到姚楚楚为我带来了整个春天。你的心儿长上了翅膀，变成一个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的快乐天使。我在梦中穿越过天安门广场的上空，穿越过无数花环、旗帜、标语和彩色气球，到了未来的某一天，终于看到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宋歌。
你为什么这样？你不说话，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宋歌一言不发。
我无法穿透历史的迷雾。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是一座无法穿透的迷宫。
那时，在季节的深处，仍然有着美好而又让人心颤的花蕾在跳动。我听到了蝴蝶在歌唱的声音。车窗外荡过变幻莫测的城市风景。一些高耸入云的建筑和各种各样的立交桥高速路，以及蓝天白云阳光映衬下孩子们的笑脸，以及遥远的家乡，乃至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让我有了坚定地活下去的足够理由。
花蕾在蝴蝶的歌唱中绽放。我想起雨中的奔跑。我在童年中的奔跑，是一次次绊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继续不停地奔跑。一些人事在这期间渐行渐远，并且在依稀中模糊起来。过去奔跑的时光在指缝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人生是一个茫茫的黑夜漫游，我只活在一个非常有限的时段。这就是人们常常在嘴边提到的那个并不确定的假定性的现在。过去也许像一个黑洞，正在日夜不停地吞噬着那个现在。而现在又以几何级的速度占有着未来。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命来说，未来是极其有限的。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会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盘踞在自己的心头。
我在北京不断地送稿。我仍然在写小说。巴尔扎克说，小说是庄严的谎言。莫言说，鲁迅褒扬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我没有资格学习，但我有资格学习落水狗的精神。而我既不是什么巴尔扎克，也不是那个叫莫言的作家。我说过我只是一条被主人遗弃的宠物狗，在城市里疲于奔命地到处流窜。我就是这样一条狗，但仍然念念不忘作为人的精神生活。契诃夫说，大狗小狗一起叫。我必须更加努力地在生活的海洋里捞起每一根救命的稻草，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多年以来，我总是一厢情愿地去认识一些所谓圈子里的大刊编辑，就像我年轻时的每一次自作多情的恋爱一样，效果总是适得其反。也许，我在北京认识的这类编辑早就够一打了，但说起来仍然没有多少人相信。吹牛不犯死罪，你小子吹破了天也没用，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的流浪只停留在想象里。我就是那个好龙的叶公。我不想离开现在打工的这个地方。老板对我很好。我不仅独挡一面地推销长久滞销的产品，而且还能为它争得荣誉。老板虽然没有让我挣百分之十五的提成，但让我登上台子去领奖。这种莫大的荣誉让我感激涕零。老板非常意外地从我手中接过了上面给他发的奖杯之后，一时间竟然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在屋子里手舞足蹈，比除旧迎新的小老婆上次给他生下个大胖小子还要让人高兴万分。他现在是合不拢嘴地连连叫好。我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也很出色，老板就亲自给我一个红包以示奖励。
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更想做一只在城市里乐此不疲的勤劳小蜜蜂，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爱情也有可能是这个样子。姚楚楚让我吸取教训深刻反思宋歌弃我而去的原因。我那时把她拥在怀里。春天的花蕾让人倾倒。那种芳香弥散开来，让我一下子陶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