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班婕妤,汉成帝前期宠妃,西汉著名才女,以辞赋见长。是班况之女、班彪姑母,班固、班超、班昭的祖姑。善诗赋,通历史,以贤德称颂后宫,后因赵飞燕姐妹入宫而渐失宠,作《团扇歌》以自伤。
簟纹灯影,酒醒梦断。青纱帐中的书生半梦半醒之时一眼望见那壁上团扇美人图,立被勾魂摄魄。
这样的故事浪漫清绝。只因那掩于团扇后的宜喜宜嗔面,便有了许多清夜的遐想。
我时常想,那团扇后的女子须得有如她一样的淡然风骨,方能经得起笔墨落拓、岁月涂抹。她以缄默视人,将心事都掩于手执团扇后。每一个行色匆匆的旅人驻足,都成为她故事中的过客。
那一幅美人图,定格于那一刻,将岁月与愁绪熬成卷轴暗黄的边纹。面貌纵然模糊,却有闲愁清雅,力透纸背而来。
要知她的故事,则须将卷轴一点点地展开。不敢太急,唯恐惊了那零落愁绪。
故事太老、太悲,经不起千年岁月后迅速的一瞥。须得细斟慢酌,才能闲愁如墨,哀转久绝。
这故事悲凉,换作是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免要以“怨妇”作题。可,只因遇上了她,才让这纯然悲凉的故事中多了一丝孤勇、一分执着。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这是唐寅的《秋风纨扇图》,题于他所画下的那幅美人纨扇图之上。他作下这画,半是自遣半是伤怀,只为着那个最终如团扇见弃的女子。
她的爱情短暂,仿佛从夏至秋,恰是团扇由取至收的节期。
后人称她班婕妤,一个和他摆脱不了干系的名字。班,是她的家族姓氏;婕妤,是她在这大汉宫中的位分。一生一世,她是汉成帝刘骜的女人。
在最初的故事中,两人切实欢好。她是他最钟爱的女人,他同她如胶似漆,片刻不离。出宫时他要同她共乘一辆辇车,面对他的殷勤相邀,她婉然拒绝,说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才有宠妃侍驾。
她是宠妃却亦是贤妃,团扇轻掩下,是皑如山上雪的高洁志向。她谨依礼法,时刻以贤君法度提醒着他,望他能成为一名大汉贤君。
德行如水,本该从善如流。然而,他并非史书上的明君,在所有人都注意着太后对她的嘉许时,却无人注意到他隐藏在史书只言片语后的不满。
感情的决裂从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在之前就埋下了不为人知的种子,在漫长的岁月中无尽地生长。因不为人知,所以从不去弥补缝合,直到一日彻底破裂,这才又埋怨起人心的旦夕易变来。
若从此时便能预知两人后来的走向,那么这结局定然比从未恩爱过的故事多了几分凄凉。若是不曾宠幸,甚至不曾见面,那怨也不过是生不逢时的自怨自艾,只在白发上,不在骨子里。
可偏偏是因为曾经那样地宠幸,所以推开窗,愁绪是今夜的无声雨。
仅仅从那拒绝同他共辇车的一件事上,他便知道了她与他的不符。白莲孤高,却尘世难容。在世人眼中的他对她依旧宠爱,裂痕却在心间渐渐蔓延。仅凭那一件事,就注定了她不再是他的山盟海誓人。
念头只是一刹,却如藤蔓渐布心间。这样一个凡事都依礼而行的女子,让他如被法礼束缚一般心间压抑。欲望被压制得越久,爆发时便越不可挡。他终于明白,他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贤妃,而是宠妾。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那高台上舞姬妖媚的回眸一笑,轻而易举便俘获了他的心。
艳丽妩媚的赵飞燕,出现得这样适时。
风华绝代,抵不过媚态横生;丝竹雅乐,抵不过靡靡歌舞。在飞燕的身上,他终于明白自己心之所想。不是礼义诗书,不是治国安邦,而是一个作为男人的最原始的贪欲。
那样一个妖娆大胆的女子,如掠水惊鸿闯进他的心。她为他开辟了一方乐土,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红尘极致。他的眸光在她的魅惑下彻底沦陷,不曾望见伤心桥下那日复一日等待的身影。
失宠,来得这样快。她不明白这其中的根结,亦不相信这样快,他就被色相惑了本心。开始是无尽的等待,漫长的等待下,她细数着自己的青丝。寂静,安然,如一朵孤高自矜的莲,在岁月中守着自己的红颜,只等东风的回心转意。
然而,西风过处,秋意更盛。在她徒劳地试图以宽容等待挽回那男人的心时,却不料飞燕为巩固后宫地位,已将妹妹合德顺势推出。
合德聪明,比姐姐更拿得住他的心。那一日,他在她的床上轻轻附耳,说,吾当老死于温柔乡矣。合德轻笑,纤手轻点过他的唇,将誓言纳于指间。
此时的班婕妤,默立于冷肃的宫殿之内,眼看岁月在墙角荒芜的痕迹斑驳陆离。意中人没能成为眼前人,她却仍旧执着地等。
迷惑,是必然的。面对那样的尤物,谁能不怦然心动。然而,只要本心不失,他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她贤德温厚,纵然他已入歧途,她仍德行如水,一力包容。
今夜,乌云密布,星辉黯然。想来离变天之际已然不远。
她转身,望向灯火通明的昭阳殿。那里,山雨欲来风满楼。
飞燕已然把握住了他全部的恩宠,如今所缺的,就是那一个位分。许皇后失宠已久空有后位,获得后位于她们,宛如探囊取物。
于是,一个轻巧的巫蛊计,便使许后被废、后位空悬。一场风雨蓄势待发,班婕妤恰处于这风云巨变的中心。然而,她依旧冷静地审视着,将自己置身事外,任凭狂风骤浪蠢蠢欲动,始终不改清醒本色。
赵家姐妹风头正盛,她不必以卵击石,为她们换取更大的胜利。她知道这兴废的关键不在于女子,而在于他的心意。对于他,那个如今已然被魅惑的男子,她仍固执地保有自己的痴念。她相信等待可以改变一切,她相信自己终能等到他幡然悔悟的一天。对于这个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她给予了充足的耐心。
秋意渐冷,那许久不用的团扇终于被她收起,置于箱箧中。再入怀袖中,须得明年酷暑盛夏时。如花季隔年期,再难相见。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团扇歌》
也许,没有人能陪伴自己一生一世。就连洁白如雪、如日如月的纨扇,盛开的季节,也不过短短的盛夏罢了。
就在她落寞伤怀之时,忽听门外有宫娥欣喜地禀报圣上驾临。她抑制着心头的疑惑与委屈,连忙起身相迎。
阔别多日,他终于来了。
仿佛期冀已久的梦想落了地,她终于可以重新触摸到他的指尖,而不仅是梦中的朦胧相见。她想,他终究还是记挂着自己的,纵然有飞燕牵绊于他,他最终却还是来了自己的宫中。
她欣喜地迎出,却发现眼前人已然变得很陌生。那样多时日未见,竟是恍如隔世。
然而,不等她端庄矜持的微笑全然绽放,便一下凝在了面颊上。
他轻描淡写地问那巫蛊之事她可知道些什么,虽然是云淡风轻的口吻,她却从他的目光中读出可怕的怀疑与猜忌。
怀疑,是啮咬爱情的蛀虫。外表固然依旧如锦衣华裳,那份啮咬却已渗入肌肤,叫她觉得入骨的寒。
她的目光冷而幽然,在他身上打量着。他果然是陌生的,陌生到她只能从他的瞳眸中读出自己悲伤而清澈的倒影,而旧时恩爱,已不复存在。
眸光千回百转,直指人心,她却再也读不出。
只一眼,她仿佛看到了两人最终的结局。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几许回味,几许悲凉。她看得那样仔细,好像要把他的模样刻在心中一生一世。此后是风霜雨雪、行路艰难,她都要他长存在她的记忆之中陪伴着自己。
因为,从那一刻起,她决定不再等下去。
她强忍悲痛,黯然辩驳。她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对于巫蛊之事,她不但不敢去做,而且不屑去做。
爱尚未被逼至绝路,她却已看出了再无复合的蛛丝马迹。在一切徒劳的爱面前,言语终究苍白。之前的等,是因为她本性宽厚温良,希冀旧情仍在。可如今,他亲手毁掉了她残存的希冀,不肯再给她一丝一毫关于爱的幻想。
最后一点自欺欺人也不能够了。她清醒地确认,那曾经的烟云往事已如逝水东流。
只因那一句怀疑的质问,她已决定斩断情丝。此生为人,她已不能够再同他牵扯上任何瓜葛。如今的爱对她而言是奢望,是乞怜,在这目所能及的世间,他已不会再将一份旧时恩爱书写于两人的往事录中。那么,她又何必再将己身年华,都送作这无尽争斗的牺牲祭礼?
与其等到恩爱耗尽、情义终凉,不如审时度势、急流勇退。当朝太后王政君从来对她赞誉有加,她将自己置身于太后的羽翼下,想来足够保全性命。
执念已解。她不再痴等。
从此,她自请入长信宫侍奉太后。将最后一丝不舍抛在脑后,曾经的她是他视若珍宝的婕妤,如今的她,只是一名最普通的嫔妃,为恪守孝道,侍奉太后。
尽管她知道他对自己仍有一丝情分,所以在面对她失望的辩驳后面露惭色,不再追究。但,大势所趋,旧情终将逝去。她若不在尚未完全恩断义绝之时全身而退保留下那份美好的念想,冷宫中被废的许皇后便会是她的前车之鉴。
全身而退,只为了最后一丝恩情的保留与生命的延续。
此后无爱无恨,无欲无求。
她仿佛永远都是这样的不卑不亢,始终保持着自己的那份淡然与自持。当年的她盛宠之时尚能清醒规劝,将自己定位为他身边最普通的嫔妃而不露丝毫骄色,而今繁华已去独品清苦,她亦能固守本心。
心只有一颗,从不因时因地因人而改变。不管是荣宠无双还是寂寥岁月,她始终都是那个班婕妤,那个满腹诗书、温良大气的班婕妤。
她将前路化作掌纹细细打量,为后半生定下了不悲不喜的傲然格调。纵然没有了他的宠爱,只能寂寥度日。可即使寥落,也决不能荒芜。她懂得,她依旧可以是美的,这份美来自寂寞时的临水照镜,来自寥落时的孤芳自赏,来自纵然无人问津也依旧守护本心的自矜与坚守。
她看得太明白,宫中冤魂无数,难以超度,都是因在这来去如浮云的荣宠繁华中耗尽了一生。所以尽管眷恋,尽管不甘,却不能苛待、放逐自己。荒僻岁月,她将寂寞与孤独视作最好的修行。
从容如水,她静默自持。即使在面对他的责问,在知道两人注定劳燕分飞时,也依旧不改从容的气度。来便来去便去,她拿得起,放得下,从不用故人易变的心来折磨自己。
即使写下那首伤悲的《团扇歌》,也依旧于字里行间流露出她的自况高洁,而并非全然凄清冷寂的埋怨。
不会低声下气地恳求,亦不会亦步亦趋地跟随。即使宠爱不再,她也要将那份尊严留给自己。对于曾经的故事,不全然抛弃、不过分留恋,她始终保持尊重的态度。
疤痕压在心底,由岁月医治。从今以后她吟自己的诗,走自己的路,然后远远地看他一眼,从宫娥的只言片语中拼补出他如今的残像,便够了。
长信宫中,孤灯凄寂,她安稳度春秋。对于他的故事,她听闻,却不目见,更不言说。心如枯井,任风雨飘摇,不起波澜。
直到那如裂弦一般的报丧声透过层层宫门,直直砸入她心。宫中众人皆换了缟素。这一切,都预示着那不可更改的结局。
汉宫上下,哀歌茫茫。汉成帝刘骜,终因荒淫过度死在了赵合德的床上。
一语成谶。这样,算不算是遂了他戏言的愿?
岁月仍在,情分已冷。曾经同她耳鬓厮磨的男子终成了一具冰冷的枯骨,面对故人,她无语凝噎。
宫内宫外,风起云涌。赵氏姐妹广袖轻挥,将又一场风云变换酝酿在大汉阴霾密布的天空中。成帝新死,内有飞燕,外有外戚,天下洪流席卷而来,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向未央宫的最高处。不知将会是哪只手隐匿于金殿之后,掌控大汉天下万千子民的命途。
宫中之人皆慌乱无措,大汉变天之际,每个人都担心自己朝不保夕、命悬一线。
然而,就在流言蜚语席卷整个汉宫之时,她依旧冷然观望,仿佛天崩地裂,也再同她无关。
她以渺茫而洞悉的眼,一眼便看穿了后来路。她再一次将自己置身事外,身归之地,却是他的陵墓。
她所爱的人,正在那里寂静而孤独地长眠。她要去陪伴他,用年华丈量深情,以守候化为执念,将所有的不舍与爱恨过往,化作陵墓畔的夜雨潇潇。
十丈红尘,黄泉易冷。所幸,还有她手中一盏孤灯长明,为他点亮独赴九泉的荒寂路。那路太冷太长,却要记得,明灯未灭,她亦未去。纵然自作自受前路凄凉,却仍有这样一个女子愿以此身将他未知的前路默然守护。
人世间最后一点暖,是她掌心的温度。
他给了她荣宠的开始,却无力为她书写圆满的结局。而今,她以身作祭,守护着他人生最后一处驿站。短暂恩宠,她半生为报。
她的归处仿佛黄钟大吕的悲凉收梢,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终归于寂静之时,却再一次振聋发聩。属于他们的爱情故事早已随土灰湮没,却仍有一丝余音不愿散去。曲终人不散,只因温良本性的固守与执着。
没想到,最后一次离他这样近,却是人间黄泉,一碑之隔。
陵寝寒凉,无人问津。却仍有这样一个女子,以年华为灯,默然燃烧,守护着他的混沌归去路。
这一守,便是长年生死契阔。白发苍苍再回首处,他的坟茔已碧草青青。
成帝,你若地下有知,可曾对这个被你弃置过的女子有一丝的愧?
她才气傲然,淡看风云,任何时候都能有将自己置身事外的本事,却终究选择将自己的结局同他捆绑在一处。
她是他的女人。曾经或现在,不管他曾做错了什么,她始终义无反顾。
她执着却清醒,知道荣宠是一种怎样的福分,但并不将自身的希冀全部押上,因为人心易变。荣宠,是他给她的,同这天下所有的情分一样,太多的依附,终难长久。
荣有何欢,弃亦何苦。她看透了这一切,所以从容大度,来去自如。
她的一生并不执着于争夺宠爱,而是以历经沧桑的眼俯瞰芸芸众生。她本是局内人,却能异常清醒地跳脱出狭隘的圈子。她以自身的作为告诉了所有的后宫女子,未必此生此世都要画地为牢,理应以更加广阔的眼去俯察一切。
这一生单调却广阔,享过荣宠,也体味过弃置。那份冷落后的清苦,在享尽一切的甘甜之后,愈发醇厚。人不可能始终得意,在顶峰时收敛锋芒,寥落时回味清苦。人生纵有起伏高低,但起伏如何,都应不改内心。
这荣宠凋敝,恰如秋叶落尽后的湖泊。淡然悠远,宁静绵长。秋水沉静,可容纳万物,也可提供一隅以孤芳自赏。任凭枯荣轮转,都不曾打搅在湖面最初的倒影。
最经得起风霜考验的,是那份看惯春花秋月后的淡泊与从容。
淡固然是淡,淡到极致,方才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