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傍晚霞红初上,师父依言回来了。
一人去,一人回。
我是焦焦急急在自己房里转悠了一整天,看到她进了门厅便匆匆赶下楼。
师伯早已迎了上去,见到师父的服饰也是怔了怔,“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去?”
她却从容落座,接过梅送上的碧螺春浅品了几口,才道:“我出得去,自然也回得来。师兄莫急。”复又对我道:“月儿,陪师父去你鹃姨那里。”
我忙过去扶了她起来,见她的发髻好似重新绾过了,一丝不乱,头上别着的那朵小杜鹃却已然没有了,脚下一双绣鞋边也沾了好些红泥点。
“观应,今天什么日子,你就不该去。”师伯见师父起身要走,面色微霁,语带凌厉。
师父也不停住,只搭着我徐徐前行,淡道:“故人出殡,理应去送一送。”厅内人行济济,她也豪不避忌。
我偷头回觑一眼师伯,他本欲开口然而嘴角一凝,终究只是默默。
此时,梨叔从楼梯上疾步下来,“二位主,素鹃醒了!”
师父一听,搭着我的手忽地一紧,几乎泪盈于睫,一干人赶紧去了鹃姨房间探视。
只见房里是陆一葵留下,半扶着鹃姨的身子。她靠得有些吃力,面容憔悴不堪苍白无血,身体被那毒浸润得久了,唇色还是略带灰紫的,并没有完全复原。
我上前替过葵,她便让出位置给师父,乖觉地退到师伯后面去了。
“醒过来了就好。观应你可放心了。”师伯对师父喜道。
“素鹃。”师父上前坐于榻边携过鹃姨的手,言语里弥漫着悔疚和伤感,道:“我对不住你。”
“很好,都很好。小姐……放心。”鹃姨许是刚醒,语序同她的喘息一般仍是凌乱。
师父脸上扬起烟波般得轻微笑意,按下她的手,低头道:“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我见鹃姨疲累得厉害,便建议仍该让她躺下休息。
师父颔首,扶过鹃姨的头与我合力轻轻将她放平,一边道:“覃夕回来了。”
我回过头看见覃夕才分开众人走进来,对师父师伯告了礼。
师伯重拍了他两下肩,扬声赞道:“覃夕果是忠心赤胆的好徒儿。”
“师兄,屋子里站得人太多了。”师父替鹃姨垫了垫枕头,轻轻道。
师伯沉沉一笑,也就带着他的人走了,留下的我们师徒三人。
“覃夕,过来。”师父唤道,语波不惊。
我极是不安看了他一眼。方才人多不觉得,这会人散去了,他身上满满当当三七和血的味道遮也遮不住。
他走到师父面前跪下,低顺道:“徒儿知错,任凭师父责罚。”
师父静静对着我道:“月儿,那日我是怎么说的,再犯怎么处置?”
我知师父赏罚分明,微微咬一咬牙,望着覃夕背影只得答道:“逐出宛居去。”心里不禁泛起凉薄苦涩,见师父只是一味缄言复又极力劝道:“但到底是三师兄救了鹃姨性命,功过相抵。何况师兄也受伤了,还请师父宽待吧。”
“月儿说得是。”旦听一个很是清朗的声音自门口响起,我如梦初醒,转首见四哥阔步进来跪到覃夕边上,双膝触地时关节有咯落的响动,“如要罚,我这位师兄也有未尽的责任,理当一起罚。”
室内烛火飘忽,映在人身上脸上,化为一块一块隐约迷蒙的暗黄色印子。除开师父一如既往安之若素和本就伤重羸弱的鹃姨,我们余下三人几乎是敛声屏气,气氛便渐次凝重起来。连蜡油落地都清晰可闻,而四哥脊后有淡淡汗痕透过衣裳渗出来。
“两位师兄跪在这里,月儿怎么不来跪?”师父眼光扫到站在花屏边上的我停格良久,淡然问道。
我脑里累积的冰溅瞬间褪去了大半,如释重负下索性倚在屏风边微笑说道:“做错事的又不是我,跪什么。自然是谁错谁跪。况且师父还肯认覃夕是我师兄,就更加用不着跪了。”
“你们俩个,还真不如师妹机敏。”师父听了妧然一笑,摇摇头,抚一抚覃夕的肩膀道:“但愿你真认得错了。外头人叫我们作鬼,也不该就自轻自贱,否则必将自食其恶果。造业太多,果报来时,你挡也挡不住。”
覃夕不言,只顺势叩首落地,砰然作响。
三人从房里退出来后,我抚了抚脸颊轻吁一口,“逃出生天,皆大欢喜。”又见四哥眉间微拢,便嗔道:“你还没好跑过来干吗?这里离楚江也有不少路。”
他立即双眉一舒转笑,指一指覃夕说道:“这家伙一早就跑来让我伺候他换汤换药不说,还硬拖着我过来帮他壮声势。我拜见过师伯就赶来了。”
我推一把覃夕,没好气道:“我说方才怎么沉着成那个样子,原来一早寻过援兵了。”
他眼角猛然一皱,揉一揉臂肌,辛苦说道:“师父疼老四比较多,他说话管用。再说了,是他自己也想过来,怎么光往我身上推。”
四哥旦笑不驳。
见天光流转,三个人只往后院方向走约好秉烛小酌,于花径上正与带着小桃嬉戏的梅师姐撞见。
“呵,说曹操曹操就到。”覃夕嗤笑了一声,弯身过去抱起小桃再拉住我就跑。
我被拖拽之际不经意回头,见四哥和梅于花期未至的广玉兰树下遗世对立无言。风乍然翩起,一片浅绿簇簇下他二人四目相望,目光交婉缠mian如隔开万物,悠悠出尘。
不忍地别过头放过身后情旖如卷,任由覃夕一路拖着。他掌心纹路凛冽温热,不时含笑回望我。小桃伏在他肩头不哭不闹,反极是兴奋新奇,欢欣鼓舞。
我们且跑且走行了一段,到秋千架子那里才停下。
他放下小桃到秋千上,正欲去推,我拉过他的袖子便要翻起来察看。
他盖住我的手阻下,“老四帮我包过了。”说着牵我到秋千上坐下。
我揽过小桃,他就绕到后面轻轻地推起来。
月光初吐,渐上柳梢。
不知不觉,转眼即是十五。月儿又圆了一轮,亮得如苍茫云海间挂着一只透水细腻的玉盘,使满斗星辰皆失色不少。而上头点点忽而闪现的暗落,是白璧微瑕。
如世事,大多美中不足,不够圆满。
而这一月,过得这样繁碌,仿佛舌尖呷过一口烈酒,辛辣苦涩样样尝遍了,末了到今日还有些酥麻。
我在密绵而起的徐徐风中,终于开口说话,“覃夕,我也不喜欢你随意杀人。”
“知道了。”他低低地推着秋千,诚意悄声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