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覃夕一前一后疾速如梭。
茸茸浅草在足边擦着裤管发出切切琐琐的响动,心神随着微风中灿若云锦碎粉满地的桃花林一道纷纷扬扬地左右撩动。
层层疑团是如春笋外头重重叠叠的斑黄衣,一片一片剥开还是不见内里。尽管明知这重重蹊跷实实不应为我所知。
蓦然想起幼时师父曾交给我一只雕刻描金边饰物盒要求我替她保管三日且不许窥视。那盒子颠晃起来有滚动的响声,外头又华美。我爱不释手摆弄很久,连入睡都是抱着的。虽想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却是不敢违背师父。到了第三日清早醒来,发现怀中盒子的铜钩被我于熟睡之际不经意拨弄松脱了些。于是那幽闭的世界变得更为神秘撩人,仿佛一支羽毛尖在我心头一下一下挠着。终于是忍不住,狠一闭眼打开,原是一盒染了色的药石,间夹着一封浣花笺。
上面是一串平淡秀气的小楷:“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愁”,始知上当。
双手不免碰到那药石,指尖满是珊瑚红,怎么洗也洗不掉便哭着去找师父求她宽恕。
师父看着我跌跌撞撞泪眼汪汪,两手间皆是斑驳的红泥印迹,微微一笑说道:“罢了罢了,这几天自然就褪去了。思奇的毛病,看你也改不好了。”
确实,时值今日不该问的不该看的,还是捺不下心。
快近萦湖湖畔之时,我冲覃夕指一指一旁竹寮,他点一点头与我一起掩到那后头。
暗暗自嘲,方才才作弄无言,这会子我二人自己就来作了“贴壁耳”。
我探出一点头,前方不远处正是师父朝着湖边站定的一位穿着藏青毛呢大衣头戴黑色皮帽的男子迤逦而行。
那人背对着我们而师父行至他身边,两人皆是同样站姿,于是那人容颜如何甚至师父又与他交谈什么皆一时辨不清。
怎会呢?我与覃夕,尤其是覃夕的耳朵极是灵敏,不至于半个字也听不见吧。
我望了覃夕一眼,只见他肃穆地对我摇了摇头,却唇语道:“那人的背面有几分眼熟。”
我深有同感,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直到那人霍然疾转向师父眼带怒意,我依稀看见那人的侧脸。
那一瞬,我头皮上仿佛有千万只蝼蚁啮过爬过,被啃食得寸寸发麻。
是他!傅志诚!那脸廓分明属于傅志诚!
惊恐之余,一把死死攥住覃夕的手,一时没控制好力度指甲深深掐进他的皮肉里。他不仅没有甩开我,反是搂过我一力安抚。
我收首靠在竹寮边上,颓茫地睁双,捂着嘴,竹子总是透凉的连带我的背脊脑后都是寒意丛生。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有人会借尸还魂!
于是当马回想历历,到底是哪一步出现这么大一个漏洞才叫他逃出生天?怎么想都觉得百思不解,因为他是死在我手下的!他是被我一枪贯首的!那血腥蔓生的场面才不过前几日的事情而已啊!
“镇定点。”覃夕却是呼吸均匀,死尽把我的脸埋到他胸前,半跪着凑过头再偷偷往外张了张,神情逐步从紧绷到放松再由讶异到不解,才转圜过来轻柔说道:“别怕,不是那个人,是那个人的弟弟。”
我这才稍稍安稳下来,想起傅志诚的确有个胞弟叫傅伟诚的,这脸简直生得一般无二了。还不及再细想,“出来!”师父的叱责之声铺天盖地地袭来。
覃夕是懊悔不已,方才他劝我那句泄露了声息。我又恍然:怪不得听不清师父与那人相谈,我们在打唇语,他们亦然。
呵,我们那点小伎俩,恐怕师父早就识破了,不然他们用唇语是防着谁。
便对覃夕使了一个眼色,拉过他出去。
恭然走到师父面前见她显然颜带不悦,我们赶紧低伏做小问了她好。
傅伟诚跟着打量了我二人一眼,把目光投在我身上上下游走。
那样的腻絮随着他举目所及之处一点一点在身上施张开,再加上他这张太过熟络的脸一齐搅得我心烦意乱。
好在他与傅志诚气质不同提醒着我斯人已故,实是不同。虽是一胞,他远不及他大哥大气淡定。
“你徒弟?”他收了眼睑对着师父深深讥讽,随意指一指我们兄妹两个,“是她?还是他?”
我更加心惊肉跳,他,他是知道的?!师父怎么会约了这么个人见面?且他怎么能找上宛居来?这简直是将规矩破坏殆尽了。
并看他的样子,与师父是身怀龃龉的。难道真是这个人蝇营狗苟才对亲生大哥痛下杀手?
师父俨然不以为意,沉着应对只嫣然一笑道:“教徒无方,是以让傅先生见笑了。”
傅伟诚脸上是一带而过的生硬,他拉低了帽檐说道:“在下倒觉得方娘子这对高足,一看就不是散兵游勇。”
这话好生别扭,让我对他的不满与敌意又深刻许多。
“傅先生过誉了。先生如今总算得偿所愿,想必今后也不再需要宛居绵力了。我这里也是小庙装不下金菩萨,还是请先生早些回吧。”师父和淡立于微风中,明媚如斯,一道逐客令是下得极富礼节。
她这番话也算证实了我的猜想:眼前之人果然是煮豆燃豆萁。便索性低了头不去看他,只等着师父的示下。
傅伟诚也算识趣,鼻息里轻哼了一声,再度相讥:“你这一票是赚得盆满钵满,安知不是得偿所愿?”随即别道:“那么还望娘子好生保重,要福寿安康才是。这宛居清冷,我看也只有娘子一家血性全无的师徒才待得住。在下告辞。”说罢扬长而去。
“傅先生好走。”师父是好涵养,我却忍不住牙间痒痒,覃夕更是指骼突突摩擦响动。若是可以,我真希望能把那人的头皮撕下来。可师父都耐着,我们决计不能动手。
待他的身影于花间远得成了一粒黑点,师父才冷冷冰冰问道:“谁的主意?”
“宛居来生人,是我拉着月儿来保师父周全。”覃夕抢于我先抱拳相揖沉静答道。
我待要开口辩驳,师父却冲我一推手阻止只看了他一眼,严厉说道:“包庇主谋,罪加一等!”
“师父,是我要来,覃夕是怕我身上的伤不好才硬跟来的。”我眼皮倏地一跳见情势不对,道了实情。
不想师父全然不为所动,理也不理,只对覃夕凛然批道:“去铲铁砂,不到亥时不准回来。”
徒手铲铁砂到亥时?那双手回来定然是皮开肉绽,分筋错骨。
“师父……”我一听上前还要开口再劝,被覃夕一把拉到身后。
他狠瞪了我一眼,我了然他是铁了心为我护短,只好死死咬住唇再不吭声。
他诺下就去了,留下师父和我两个人。
“身上好些没?”山巅寂静,师父望着一湖春水,温柔抬眸,一点责意也无反是关切我。
双唇太紧力此时仿佛渗出了血来,唇齿之间有淡淡腥臊,亦觉得她逐字如钢刀划得我脸上裂得生疼,却又不能不回她,“好些了。”
“考虑得怎样了?”她不经意问道,那口气如只是询问一件如穿衣吃饭一般极为稀松平常的家事。
“徒儿想去探一探四哥。”我并未正面回答她亦不知怎样答她。这是我的未来,亦是宛居的未来,不是轻易一个是一句好便可以敷衍过去的。
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与师父之间是如此疏离陌生的。
“也好,去吧。若四儿好些了带他回来,麻烦人家不好。”师父也不作强求,平和吩咐道:“看你额角上那伤八成是要留疤了。有一瓶灵香草汁,是你师伯送来的舶来品,在库房里,拿去抹抹吧。女儿家更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发肤。”
末了,她顿一顿再训示道:“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有下一次。”
暖风掠过身旁一树桃木,桃花柔软落地,在土上绵绵而集状若天边流霞。
我低着头,几乎是盯着自己的脚尖,极小声悔道:“是,徒儿知道了。”
释名:宋柳永《雪梅香》“无憀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