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四哥自傅家出来迂回取道一番后上了事先安排好的车,并不见鹃姨,竟是刘爷亲自驾车等着。
我们坐定后排对之问了好,他一双皴裂的手握了握方向盘。因他弓背,身量又矮小,从座椅后面几乎看不到他。
他面凝如铁,不徐不疾问道:“阿四伤着了?”
“不碍事。”四哥默然颔首,眸光沉沉,我却觉他言语间于脸上含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辛苦。
折回的路上,他行动速捷甚至比我还快。但听他的声息,分明又是哪里受了伤的。
“那就坐稳了。”刘爷旋即迅雷之势开车,四哥瞬间整个人往后一仰,看得我胆战心惊。
“不等鹃姨?”我急急问,仍不觉牵住四哥袖子想让他靠稳当些。他却反过来拍了拍我的手背,让我宽心。
“观应交待给她一点事要办,我送你们回宛居。”刘爷直视前方,流转操纵自如,从来不知他老人家还有这一手。
一路上无人出声,刘爷素日频频玩笑之人今日也是沉默。车速陡快,四哥有意无意将头偏向车窗并不朝向我或是前。车外的光影声色零乱,透过车窗照应进来,而他却徒留一个黯淡的背影。我知他素来隐忍,他不说,我不问。
刚才室内太过昏暗,我不知他究竟何时尾随得我,何时闯了进来,又是如何制服那人。他下手向来迅敏,我自问不及。如今只能一心希冀快些返回好有人料理,或者这伤当真无甚大碍。
回顾刚才一段,现在连带我的锁骨以上腰肋以下也是伴着一阵阵轮番地酸麻痒痛。尤其是颈间,热辣烧灼如被滴了滚烫的油。这亦是我头一遭如此狼狈不堪,余悸之后难免侥幸。却想着四哥因此受伤,倘若他不全,那我真是……这般又再三再四怨自己警醒不足,败事有余。
想念间,刘爷不知为何一记紧急刹车,我们三个人皆是从座位上俯前一震。听得刘爷骂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到车前窜过去一只黑猫,趁着车子再度启动起来赶紧安奈下转过头去看四哥。
他蹙着眉间嘴唇紧闭,胸口起伏不定,脸色由青转白。我见状不对要过去抚他胸背,却不想他向前疾喷一口,向侧倒去,落在我膝上。
我双手还在半空中呈着相扶的姿态,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故吓得悚然一惊连呼吸都屏住了,脸上衣前被绽着温热黏稠的液体,甚至炸进了眼睛里。登时眼前蒙上了热烈悱恻的红,满心肺腑仿佛被根根芒刺扎出一排排密集的小孔。膝上的人沉重无比,他将他整个人的分量都压在我双膝之上,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一点点气力都没有了。
终于再也忍不住,厉声尖叫起来。我俯下身将四哥的头蹑着手偏转过来,见他眼睫紧关,眉宇蜷曲,面色苍白单薄,唇边颊边皆是大片大片的血迹,一会不知不觉把我的裤腿浸湿了一大片。
刘爷听到我失声喊叫,赶紧再一记停车,人从座位翻过来察看。我茫然看着四哥,再看着刘爷,我想说赶紧救人或是喊醒他,结果控制不住发出的全是一声声哀恸尖锐的怪叫。
刘爷接下已经彻底昏死过去的四哥,猛得一把把我推到边上,我的右边的身子重重创在车门上,精神还是涣散的。
我战战兢兢,只听到刘爷深恶痛疾地狠狠训斥我,“你这个丫头怎么回事!没用的东西!”
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
这才反应过来,立刻爬到他们边上。见刘爷利索出手封了四哥几处大穴,再从座位底下掏出一个高口黑色瓷瓶子,我赶紧从他手里抢下说道:“刘爷去开车,我来。”
他意味深长望了我一眼,肃静嘱咐道:“两颗,不要多。”于是又回了前座。这时我们本已出了城,刘爷显是见四哥不好又将车掉转了头返回了。
我吃力得将他的头置于背弯里,拔开药瓶的盖子,颤颤巍巍倒出药来。想是车子震荡得厉害,一失手药洒了一地,那药有佛珠大小,弹在地上发出记记碎漏沉闷的声。好在手快还是攥了几颗。我听到前座之人大叹气一口心里酸得扭曲,马上送了两颗到四哥口中,再一下一下顺他的喉口。可他神智丧失,就是吞咽不成。半天了,那两颗药在他舌尖都化成了一滩黑糊泥浆,从嘴角溢了出来。气息势渐微弱,如西风里愀然无声的落叶。
我失张失智,惘然不知所措,却不敢再放声,只凄戚仿佛泣血,道:“刘爷,四哥他,他咽不下去了。”
刘爷鼻息里不仅出了讥意,责道:“你自己想办法。爷早跟观应说别收女弟子,她不听。你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儿,给你师父丢份。”末了再道:“他是伤了肺,一时还死不了。你再这样叽歪拖着,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了。”
我抚着四哥的脸,不知是我的手指凉还是他的肌肤凉,只觉得头脑寒得惊痛。热泪终于无可休止地落下来,点在自己裸露的手臂上,他的胸前的衣料上,简直要烫穿了。我受不住腾出手抹了一把自己的面颊,泪是如何得也抹不尽,指尖上还有淡淡绯红缠绕。
最后一颗心回复沉淀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个与我生死患难的男人就这样死在我手里。他要是死了,我定当拿命相赔。
于是不管不顾许多了,一边手臂紧紧夹抱着他一边自己侧身弯下去抓起地上两颗药丸起来,含在一枚到嘴里。人翻上来,两指轻捏开他的嘴,俯下去以口相对将药送进去。
他的唇,逐渐深沉发紫,是低温的。我一番错乱之后唇亦是干燥寒凉的,如蒙了一层素纱。
我极力舒展保持内心清明,柔然双眼一闭,用舌尖将要推到他喉口,窈窕缓动。
好在他回了些知觉,喉头一紧,药顺顺利利地落下去了。
我抬起头来,胸口漫涌暖意,绵指亲抚他的脸颊,又含了另外一颗药再是这般反复一次。
再仰起身来,不知是否错觉还是药这样快就起了效,竟看他的脸色有了丝生气,不是刚才那般如素净得于白璧一般了。自己的身体亦是饱满连绵的,好似一席温床里有什么东西要滋长蔓延开来。
我总算略松了心,还是任凭四哥和纷乱的灯影月光毫无遮拦地枕在我怀里,却望向车窗外来时心不在焉已错过的景致,最终收干了泪,垂下眼皮。
“先去我那里,再作打算。”刘爷声音定如老松,叫我松弛。
“旦听刘爷的。”我拉过身后不知谁留下的一袭大衣,密实裹在四哥身上。
释名:南宋辛弃疾《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