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更深露重,傅氏公馆。
我一身夜行之衣,据事前规划自其后园某角外墙直直翻入,四哥与鹃姨留于府邸之外接应。鹃姨昨日已至城内,因我们在华美并未动手于是她待我与四哥回到下榻之处才现了身。
因傅氏后院此处长期闲置成了盲点死角,远处虽依稀有几个人影晃动却反反复复又远些去了。我便借助夜色此刻似透明幽灵,如入无人之境。
后园内石山耸翠,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池台水榭,布局典雅。随处可见主家气度。
可惜明日要挂满黑绫了,我直倔得如是认为。
又可恶那离得最近的于回廊处流连的保镖想是自以为盛世太平,星云尚未繁茂就开始打起瞌睡,哈欠连连,平日所学技艺全数忘记。竟然麻痹大意至此,怕直被人割断喉管也不自知。
我只管小跃上了梁,极目眺望后,落步无声便掠了他到身后。在屋脊间往来穿梭翻飞一阵,终至一栋大屋之上。边往飞檐移动边回想方才路见另两名嗜烟的保镖已呆坐于别间,手上皆是一截烟蒂,不禁嘴角轻牵。鹃姨一早便说她有意助我解决一二,不想这么快便有成效。
再说眼前形势,一楼人影隐约攒动,二楼只架空走廊及走廊尽头某间通明,我吊转一看走廊里无人,而后间室内正有傅志诚一人立于案旁挥毫自如。那间配置绝不煊赫,是如华美密室一般清素的,却窗户紧闭。我顾盼后发现走廊一隅留了半扇窗。
一翻身一扬足自那窗入了廊,窗边高几上一只孔雀绿开片天球瓶随意放着也未受一丝震动。我见无甚动静,那回廊又长,只猫着身速速向前。
离那玻璃雕花门越来越近,眼见还得两丈到了,但听到边上一扇镶嵌玉石围屏吱啦一声豁开了一道缝。我暗呼不好,行步还未收稳当,石火电光间那里头伸出一只手将我整个人猛得一拽拖到一间暗屋内。那人其力无穷,以致我的前额在围屏角上重重弹了一下,一时眼冒金星两耳嗡鸣不已。
及纠缠到室内,里头暗仄无比,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在我背后手越至我脖前扣住我喉头越锁越紧,我的身子几乎被揪得快凌空了,面部连带头脑都渐渐开始发胀。好在我虽被大力偷袭,神智尚算清醒,只觉得他的鼻息在我耳缘之上,起伏均匀分明是个男人。我一时发不得也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反手过去想敲击他后颈,却有被他点住肘部上酸麻之处。于是我的手甚是无力地从他肩下胸前滑落,却触觉他衣物领口敞开的地方,能明显感觉到在饱满的肌纹之上有一条绵延突起的肉物。
我上半身虽被制得厉害,下盘还剩些余力,就起了几乎是全身的劲道往那人的右腿膝盖处踢去,心念这样一来他定是骨骼崩裂,该有转机。谁知……我一踢下去只听觉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震击鼓膜,顿觉由脚至腿阵阵发麻瘫软抽搐不已,趾尖更是钻心撕肺得疼。那人竟在右腿膝盖上包了极厚的铁制护具。这人显然是个屏息高手,藏于此处只怕我的行动所为他恐一早识破了。
“太岁头上动土。连弱点都探听好了,果然不是一般小贼。”那人说话了,声悄如呜却狰狞骇人,让我的心碜得几乎失去知觉了。
一番挣扎后当真是剩下了半口气。喉咙里不自觉发出咯咯得摩擦声,身躯到指尖开始一分一分冷下去,内里更是冰霜冻结一般。残存一丝意念是根本顾不上责怪自己先前如何大意了,却想着我一人失手事小,而师父,鹃姨,四哥,覃夕……甚至这一行当,人心莫不惶惶。他们断断不能受牵连。倒不如……
自记事起这便是自然而然要到来的事。数年来早在心里千般万般的做下准备,临到头上就没有多余眷顾。反正岁月之于我,到头来都是纤细脆弱得不堪一握。死在谁手里,自己抑或他人,有何区别?若是被活捉受虐如若风师兄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我宁可自行了断。
我颤抖着冰冷的手指,反指一弯从袖扣里扯下一根长针,举起来隔了一尺来距离对准自己眉心,脸上起了雾样的笑意。一针下去,玉石俱焚。我自然活不了,身后人亦然。
我双眼微闭,耳朵依稀是覃夕横亘朝夕连绵的回声,“平安喜乐活到九十九。”
这一世,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已是很好。
我起了针欲发向自己,须臾却双耳一灵,还来不及睁眼就被人一把摔到地上。膝盖捶到地上却没了感觉,我赶紧扶住喉口,眼前简直被乱花飞絮纷飘迷住了一般,却有两人交架僵持在一起的轮廓。另一个的身形动作清动如鹤,不是四哥却是谁。此时四哥已施彼之道还诸彼身,以手肘夹住了那人脖颈,让他无法发声。但四哥动作吃力,而我分明嗅到了鲜血的味道。不知究竟是谁受了伤,伤得如何。
我只得赶紧挣扎着循声上前帮忙,扑过去死命拉住那人的右腿,一滑力却撕拉掉他一截裤腿,手指触及一片铁质寒凉。那人闷呼一声,一腿杠到我胸口。胸中蓦地一刺痛,一股腥红滋味陡然升到口腔。我忍下剧痛一动念再扑上去扒下那护具,二指夹针猛力刺向他旧患之处。
那人口中发出低沉嘶鸣,身体却猝然一动。不消片刻,他整个人化了力滑了下地去,同时听到一阵布料哗裂之声。我赶紧推了那人到一旁,再挪到四哥边上。四哥勉力蹲下来,扶住了我后背。
我悄声问:“哪里受伤?”
他拢一拢我才定声答到,“没事。”
我知他是安慰我,却不好揭穿,只好微微沉吟:“方才震动太大,怕是有人发现了。”
“楼下就剩了两名女仆,已经吸了鹃姨的迷烟。现在只剩傅志诚一人,他跑不了。但我们动作要快了。”他欲带着我从地上起来。
我亦偷偷抹去嘴角淌下的血丝,手掌想往地上撑起来,却摸到那挂如枯枝般的手臂。
若不是四哥,现时躺在地上僵挺的,怕该是我。
我同四哥一般不愿杀无辜之人,于是摸出腰间一包药粉,掐了那人的嘴给灌了下去,才跟四哥一齐出了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