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洪四家吃完早饭,辞过铁金刚,与佟世良随周进财到“斋藤纸业株式会社”面见斋藤一男。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三个人来到一个去处,但见厂房鳞次栉比,烟囱参差,正是昨日拜见铁金刚时,走在路上,周进财指给他们看的那片厂区。
这里紧临河道。透过厂区空隙,时见粼粼河水。厂前横贯一条泥土大道,蜿蜒曲折,绵延数里,车辙印深陷,凹凸不平。路边上的栅栏旁,纷乱无章地长满杂草。透过栅栏缝隙,隐约可见厂房与厂房之间零乱地堆放着杂物,有的地方甚至垃圾如山。总之,让人看了,心情稍感压抑。
出入厂房干活的人,大都木讷僵硬,就像毫无感知的机器,只受外力的操控。见了此情此景,洪四家只觉得自己进了鬼门关,频生悚惧。
但想时下乃纷乱之世,一切都当见怪不怪,这才暗自把心一横,不禁思忖道:“只要能有口饭吃,就是鬼门关也要闯一闯了!”经这么一想,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犹似“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切都摆脱了。正是:
沧海不容难为水,为求生路万事休。劈波斩浪悲正道,打破樊笼解身忧。
厂房对面,沿路而下,是一排高矮不齐、新旧参差的门面房,有挂红灯笼的,也有挂饭晃子的,也有卖杂货的,反正五花八门,样样齐全。
正心中纳罕之际,一行人早来到一个大门口前。周进财说道:“咱们到了,这就是‘斋藤纸业株式会社’。世叔,你和世兄先在这儿稍等,我进去和门卫打声招呼。”说完,径进了门房。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人,随周进财来到跟前。那人上前打量了洪四家与佟世良一眼,便放行了。
三个人进了大门,走了没多远,在一所平房前停了下来。周进财说道:“这就是斋藤社长办公的宝邸。世叔,世兄,您二位还得在这儿稍等我一会儿。我先去见过斋藤社长,等他招呼了,你们再进去。”洪四家说道:“中。你去吧。”
周进财进去不多时,出来说道:“世叔,世兄,斋藤社长让你们进去。”洪四家与佟世良,这才忐忑地随他进去了。
进屋一看,里面就一间屋子,装簧也很简单,除房薄吊了顶、墙壁粉刷了****外,并没有特别装裱。只见靠窗摆一张长桌,桌后面坐着一位留有仁丹胡、剪着平头的中年男子。他身穿中式对襟白绸褂,坦胸露脯,手握折扇,不停地摇动,正在浏览一本账簿。他身后是一溜卷柜,依墙而立;靠北墙边放一条长板凳,墙角处堆着一摞成品窗纸和一些白纸。再看桌子上,里首放一个竹皮包裹的暖水瓶,旁边放一只白瓷带盖茶缸。靠近他面前,摞着几个账簿。当然,还有墨水瓶及蘸水笔之类的东西。
见他们三个人进来,那人合上账簿,接着笑吟吟地站起来,打量了洪四家与佟世良刹那之后,说道:“二位就是铁掌柜推荐来的技工师傅吧?嗯,不错,不错,一看就是持重老诚之人。铁掌柜真乃伯乐也。当然,我斋藤也是个善识千里马的人。二位在我这里干活,若能人尽其才,我是不会亏待二位的。请坐,请坐。”
见斋藤说话和气,洪四家颇受感动,遂说道:“多谢斋藤掌柜赏识。如果您能把俺和俺外甥留下干活儿的话,作为回报,俺们一定竭尽全力、好好干活儿。”竟一时忘了斋藤是个日本人。
斋藤说道:“坐下说,坐下说。”洪四家与佟世良对看了一眼,然后坐在长板凳上。见周进财还站着,斋藤又说道:“进财兄,你也坐下吧,站着不好说话。”周进财说道:“斋藤先生,谢谢您收留我世叔和世兄。您的盛情,我师傅定会铭记在心的。我就不打扰了,容改日再谢。”
斋藤说道:“进财兄回去,请转告铁掌柜,让他尽管放心好了,令世叔和令世兄,我一定会格外关照的。”周进财忙说道:“多谢,多谢。”说完,朝斋藤一拱手,告辞而去。
随后,斋藤问道:“洪师傅,你的籍贯是……”洪四家说道:“俺是山东昌乐县人。”
斋藤听了,似乎很兴奋,说道:“噢?山东人?好!山东自古出好汉,最讲义气!我一直很欣赏山东人!”接着又问道:“洪师傅,你来满洲多久了?一直都从事捞纸的行当吗?”
经斋藤这么一问,顿时触疼了洪四家的伤疤,心想:“如今俺流离失所,还差点儿丢了性命,都是拜你们小日本鬼子所赐……”想到这里,不由得怒容满面,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于是赶紧收敛情绪,然后苦笑着说道:“俺来关东已经多年了。”
对于洪四家瞬间的情绪变化,斋藤已窥在眼中,他的心随之一动,接着下意识地问道:“怎么?你家里发生什么变故了吗?常言说:‘故土难离。’如果不是这样,我想你是不会轻易离开故土的。你说我说的对吗?”
听见这话,洪四家看了斋藤一眼,心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但又不能不接话茬,因说道:“俺家被人算计了,不得已才来闯关东的。”
斋藤听了,故作感叹地说道:“这正是阎浮无常、世事难料呀!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到这里,诡密地一笑,接着又说道:“今天你我相识,焉知不是福也。”说完,哈哈大笑。
要说斋藤这个日本人,可谓是个中国通。他对中国各省的风土人情、地方方言,都做过相当的了解,特别是与满洲毗邻的省份,他几乎都去过了。所以,一听到洪四家说话的口音,立刻断定其不是河北南部人便是山东人。
他深知山东、河北两省,如今皆是抗日烽火燃烧的地方。那里的人民,对大日本帝国相当仇恨,可说不共戴天。在那里,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受到了重创,眼见得神话正在成为泡影。当地民众复仇的怒火,正以燎原之势,直扑日军屯驻之地。
他问这些事,看似唠家常,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窥探洪四家,看洪四家是不是从那个地方渗透过来的抗日分子。
在问这些话之前,斋藤的眼睛便盯在了洪四家的脸上。当洪四家说出自己是山东人时,斋藤虽然表情不动声色,但心头却是一动。紧接着,他又看见洪四家脸色骤变,他的心不由得咯噔地一下,惊惧几乎吞没了他的整个身心,不禁暗自嘀咕道:“好险呀!多亏有此一问。不然,险些引狼入室!”后来听洪四家说来满洲多年了,他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斋藤暗自感叹了一阵之后,口不由心地问道:“来满洲这些年,你的日子过得还好吧?”
一听斋藤这口不应心的话,洪四家在心中暗骂道:“明知故问!日子要是好过,俺今日来找你干啥?”心念及此,暗叹一声道:“有道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俺所来为何?”便说道:“漂泊之人,怎敢说日子好不好过?但求有口饭吃,俺就知足了!”
斋藤说道:“洪师傅,不要泄气。将来在我这里干活的,只要你技艺超群,能为我株式会社做贡献,我保你有好日子过。现在我先给你暂定月薪三块银洋,如果日后你能拿得起放得下,我再给你加薪。你也知道,现在一块银洋能顶一百元满洲国票子。时下,你知道一百元满洲国票子能买多少东西吗?就拿地价来做个比方吧,如今的地价每亩约合七十八元左右,你想三百元能买几亩地?那就是将近四亩地呀!如果我每个月给你六块银洋的薪水,一个月你就能买八亩地。这样算下来,一年十二个月,十二乘以八是多少?那就是九十六亩地。如果以此类推的话,只要你在我这里干上两三年,你就是个响当当的土财主了!”
俗话说:“人穷智短。”听了斋藤这番话,洪四家不禁动了心。你想洪四家久困在水深火热之中,连做梦都想发财,如今斋藤给了他一个一步登天的阶梯,他岂能不动心?因说道:“斋藤掌柜,您说吧,您想让俺咋干?捞窗户纸的活儿,俺不敢说手到擒来,但俺敢打保票,俺自己觉得还算熟练。”
听了这话,斋藤马上眯起眼睛瞅了洪四家刹那,然后说道:“这样吧,你和令外甥就先到手工作坊去捞窗户纸。正好原来掌班的师傅这几天病了,就由你暂代掌班。只要你的手艺能服众,又能按时完成定量,我绝不食言,立刻兑现我刚才说过的承诺。”洪四家说道:“这样吧,咱也别光凭嘴上说,等俺看了这里的活路之后,如果和俺以前干的路数没啥偏差的话,那俺不是说大话,肯定没有问题。”斋藤说道:“大同小异。我想不会有多大偏差的,只要熟悉一下,你就能操作。”洪四家说道:“那就中。不过俺想问一下,要是这里的活儿俺们能干,那你能给俺外甥多少工钱?”斋藤说道:“只要他技术娴熟,我绝对不少给他。”洪四家说道:“他的手艺俺敢保证,绝对没有问题。您说个数,等干起活儿来,俺们心里也踏实。”
斋藤瞅着佟世良说道:“暂定两块银洋怎么样?只要手艺出众,金票的,我的大大的给!”
一听斋藤绕出日本话来,洪四家心里顿生反感。虽然如此,但一想当今世道,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便说道:“中。您啥时候领俺们到作坊里去看看?”
斋藤却问道:“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这一问,倒真的问到了洪四家的纠结之处,因叹道:“住的地方……俺现在还没有着落呢。”稍停了片刻,显见有些难为情地问道:“斋藤掌柜,俺想先在柜上预支点儿工钱,好出去租个住处。另外,俺们吃饭也需要钱。您看……”
斋藤说道:“住的地方,你们不必发愁,厂里有工棚,在那里住不要钱的。吃饭嘛,厂里有食堂。一会儿我告诉柜上,让他们先给你们预支些饭票,等发了薪水,扣除就行了。”接着又问道:“你们带行李了吗?”洪四家说道:“俺没带行李。”斋藤说道:“没关系。一会儿我一并告诉柜上,让他们先领你们到工棚安排住处,然后再替你们每人代买一套行李和一套餐具,到时候统统在薪水里扣除,你看怎么样?”
洪四家一听,心中欢喜,连说道:“中中中。”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斋藤亲自带领洪四家与佟世良到捞纸车间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洪四家心说道:“碾浆、入池、筛捞、烤干,套路都和俺以前的干法差不多,没啥大力拔。”因此心中有了数。
斋藤问道:“洪师傅,没有问题吧?”洪四家说道:“看那路数,好像没啥问题。”斋藤说道:“好。现在我告诉你们,每个操作台的日生产定量是五百张成纸。你也看到了,浆池四角各设一个操作台,烤墙就在旁边。多捞一张纸,加三分钱;完不成定量,每张纸扣三角钱。如定量没完成过半,全天不得报酬。这是老规矩,谁也改不得的。你们能接受吗?”
佟世良脱口说道:“这个数不算啥,某在……”洪四家暗捏了他的胳膊一下,说道:“斋藤掌柜,要不这样吧,俺们先试着干干看。俗话说:‘说话容易,干起来难。’究竟咋样,还是那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说是吧?”
斋藤说道:“洪师傅,你还挺风趣。但我做事的原则,一贯是先小人后君子。如果到时候你们不能胜任,我是任何人的面子都不给的。你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洪四家淡然一笑,说道:“明白,当然明白。到时候俺们不能胜任,俺们绝对不会赖着斋藤掌柜不走的。这一点,请斋藤掌柜放心。”
斋藤听罢,哈哈笑道:“痛快,不愧是铁金刚的朋友。”说完,又邀请洪四家到办公用纸及印刷纸车间去看看。
洪四家说道:“今天俺们就不去了。那里的活儿,肯定都是洋道道,俺是大老粗,也看不明白。反正往后俺们就在这里干活儿,有工夫看,不差今日。”
恰这时,被斋藤派去代买东西的朴司务回来了。斋藤见被褥、饭盒等一样不少,都买回来了,便说道:“朴司务,你顺便领他们到工棚安排一下住处吧。完事之后,你再把饭票也预支给他们,只要够一个月用的就行。吃完中午饭,让他们先回去给铁掌柜报个平安,明天再正式来上班。”朴司务连忙答应。
对斋藤这样的安排,洪四家甚感宽慰,便说道:“多谢斋藤掌柜关照。那俺们就去了。”斋藤说道:“我与铁掌柜是老朋友了。你们既然是铁掌柜介绍过来的人,我岂敢怠慢?洪师傅回去,一定代我向铁掌柜问好。”洪四家说道:“一定,一定。”说完,跟随朴司务去了工棚。
工棚在厂房后面,前后共两排平房,每排平房约十个单户门。屋墙全是夯土墙,一色荆笆盖顶。
走到近前一看,只见门窗松散凋溃,墙壁被风雨淋剥得伤痕累累,如果一阵风吹来,难保其不会立即坍塌。两房之间,除了门前的过道没长草之外,贴墙根都长满了杂草。最后一排平房后面,不远处是用破木板、旧木桩围成的隔断墙。旁边有一个茅厕,也是破木板围成的,时不时飘来阵阵恶臭。
苍蝇可说铺天盖地,成群结伙地飞来飞去,根本轰赶不及。它们肆无忌惮地落满头顶,然后在脸上爬来爬去。
朴司务不耐烦地找出钥匙,赶紧走到一个房门前开了锁,说道:“你们就住这间屋子吧。安顿好了,晌午如果去食堂吃饭的话,食堂就在两个车间靠西头的夹道里。挺好找的,看见中间带烟囱的那座平房就是。”说完,把钥匙甩给洪四家,接着像有狼撵他似的,赶紧离开了。
虽然这里苍蝇泛滥,但洪四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因为乡下比这里好不了多少。每到夏天,苍蝇、蚊子成群肆虐,房前屋后比比皆是。屋里的房梁、窗框、墙壁上,还有人的脸上、手臂上,凡是能落的地方,苍蝇都会嗡嗡乱叫,不停地飞起落下。所以,对眼前的情景并不感到新奇,因为他已经司空见惯了。
且说洪四家与佟世良进屋一看,屋里空空荡荡,并没有人居住。举目看去,只见靠窗的土炕上,铺着一领破炕席,上面落满了尘土。
屋子不算大,如果挤一挤的话,土炕大概可容纳六七个人居住。一进门是炕灶,灶台往上,齐炕面砌了二尺高一个垛子,做为挡头。
洪四家看了看,说道:“世良,你找找看,看有笤帚没有。咱先把炕扫了,也好把行李安顿下。”
佟世良拿眼睛扫了屋子四周一眼,发现墙角有一把秃头烂脑的破笤帚靠在那里,上面灰土土的。他把饭盒放在灶前挡头上,然后把行李夹在胳肢窝里,过去拿起笤帚,跳上炕便扫了起来。
洪四家说道:“你把行李给我,再把窗户打开,省得一动笤帚,暴土飞扬的。”说着,伸手接过佟世良的行李。
佟世良按照洪四家所说,先把窗户打开,然后从里往外扫。扫完炕,二人把行李安顿好,接着又把地扫干净。
洪四家说道:“咱拿上吃饭的家伙,出去看看,我估摸着快晌午了。”正这时,忽听得外面传来钉东西的声音,便又说道:“有邻居在家,咱们出去打声招呼。常言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多认识一个人,就等于多一条出路。”说完,拿上锁头与佟世良出了屋门。
二人来到门外一看,那响声是从距他们不远的一个屋门前传过来的,那里正有人在封盖一个木箱子。
仔细看那几个人时,只见钉箱子的那两个人,穿的油污破烂,肯定是厂里的工人无疑了。但站在他们旁边的那两个人,却与他们不同,二人身着白大褂,头戴防尘帽,嘴上捂着白口罩,后背上还各背着个铁桶似的东西。同时,手上都拿着一个长烟袋,烟戴锅里时不时地冒出些烟雾来。
洪四家觉得纳闷,因说道:“他们在干啥……”说着,便朝那里走过去。
将到跟前时,其中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冲他们喝道:“站住!什么的干活?”
听见吆喝,洪四家愣了一下,随即停住脚步,迟疑地看着那人说道:“俺们是刚来的。见有邻居干活儿,想过来帮帮忙。”另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说道:“这里是传染区!快快离开!快快的。”
洪四家听不懂他所说的“传染区”是什么,但见他们那副凶神恶煞般的样子,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虽然心中不忿,但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忙说道:“好好好,俺走,俺走。”说着,拉起佟世良,边走边嘀咕道:“俺活了半辈子了,啥蹊跷事儿没见过?有啥大不了的事情,值得他们那么惊惊诈诈的!”可转念一想,又嘀咕道:“难道那箱子……”想着,不由得又回头看了那箱子一眼。
只因这一看,洪四家不知为什么,身上激泠泠打了个冷战,直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跟直窜到头顶,头皮一阵发麻,心想:“看那箱子的宽窄、长短,难道里面装的是人?或因得了痨病死了,怕俺们过去给‘着’上?嗯,没错,准是这么回事儿。”想到这里,赶紧对佟世良说道:“快走吧,听他们说得怪瘆人的。”走了两步,心里总是放不下,不禁问佟世良道:“不知道你看出来没有,我总觉着那箱子里装的是人呢。”
佟世良一听,浑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免神经质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说道:“不能吧?如果是得痨病死了,咋也得有家人来发送才对呀?你看那帮人,哪个像是家里人?”
洪四家沉吟道:“说的也是。那到底是咋回事儿呢?”虽然狐疑,但也只能在心中暗自嘀咕而已。
很快,二人来到两个厂房之间的过道上。抬头往前一看,果见一所带烟囱的平房座西朝东,矗在那里。到跟前一看,门关得紧紧的,周围也不见有人走动。
洪四家仰头看了看天,虽然太阳已经照顶,但还没到正午,心想:“看来做工不比下庄稼地,时辰卡得可钉可铆,不到正午就不能吃饭。也罢,趁这工夫俺们到处转转,看看这纸厂的实力如何。”想着,对佟世良说道:“吃饭的时辰,可能还没到呢,咱先转转吧。”佟世良说道:“三舅,你看大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还有人往车上装东西,要不咱到那儿去看看吧?”
洪四家朝大门口看了一眼,说声:“中。”二人便走了过去。
到跟前一看,见往车上装的是一只只宽约三尺、长四尺、厚半尺的板条箱。仔细看时,缝隙中显露出牛皮纸衬,但看不出装的是什么东西。
再看那些装车的工人,一个个如同木偶般不声不响,只管从厂房里把东西抬出来,放到马车上码齐之后,又赶紧进去了。
见了这般情景,洪四家虽然感到有些压抑,但仍抑制不住好奇心,于是向站在一旁、手中挥舞着一根两公分粗、三尺长木棍、还不断喝斥搬运工人、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问道:“兄弟,你们这是往车上装啥东西呢?”
那人听见有人在背后问他,立刻回过头来,见洪四家浑身褴褛、一副灰头土脸、外加无知的表情,顿时怒火上撞,遂把眼睛一瞪,举起手中木棍,不容分说,朝洪四家搂头便打,口中骂道:“八嘎呀路!不干活的,到处闲逛,体罚的不饶!”
洪四家不备,左肩头着实挨了一棍。正自懵懂,又见那人挥舞着木棍砸了下来。
见那人蛮横,洪四家心中火起,于是不敢怠慢,急忙闪身躲过,然后质问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不分青红皂白,咋无端地打人?”那人嗥叫一声,骂道:“狂妄!你个‘马路大’,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你无视厂规,藐视上司,就该严惩不怠!严惩不怠……”说着,越发挥舞着木棍,没头没脸地打来。
洪四家虽然愤怒,但还是闪身急躲。可那人却不依不饶,反而变本加厉,只管挥舞木棍朝他乱打。
洪四家忍无可忍,马上使出大小擒拿手段,只见他聚气凝神,脚下辗转腾挪,瞅一个空当抢到那人跟前,顺势将右手一伸,即刻卡住其咽喉;左手一翻,又扼其右腕,只听当啷一声,那人所持木棍跌落在地上。
那人虽然疼得呲牙咧嘴,但却瘦驴拉硬屎,仍暴跳道:“你……你……你仇视日本人,大大的思想犯,宪兵队的干活!”
先前那些干活儿的工人见工头打人,谁也不敢瞅也不敢看,因为工头打人是经常的事,所以都怕招惹是非,引火烧身。
此时见工头被人挟制,心中别提多痛快了,一个个活也不干了,站在那里,只管傻笑着观看,似乎久压在心头的那块重石,在转瞬间被人掀掉了。
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兄弟,消消气……”
佟世良也看傻了眼,这时猛听得一声喊,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马上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忙上前拉了洪四家的后衣襟一下,悄声说道:“三舅,忍忍吧……”
洪四家岂不知道深浅呢!只是眼前这个人着实让他忍无可忍。但想沧海横流,时势如此,寒微无奈,只叫人仰天长叹,因暗说一声:“唉,还是忍了吧,胳膊总是扭不过大腿……”
正当洪四家感叹之际,只见几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呼啦一下围上来,有人立刻扭住他的双臂,顿时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