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老韩骑马顺县道往北一路驰骋,不一会儿,马背上的毛便被汗水洇了一片。
此时正是五月交尾六月初的天气,骄阳似火,热风扑面,稍一动,浑身湿漉漉的。
韩福无心欣赏四野茫茫的壮观景色,尽管青纱如海,柳荫如烟,万紫千红,百籁撩人;又见蝴蝶戏舞于路边花丛,不时蝈鸣噪耳,燕子呢喃,百灵啾啾,他都置若罔闻。
因为自打昨夜从小白河回来,心情始终纠结难开,一直被姜三和赵四的行为与他二人所说的话萦绕着。每每思之,痛感乾坤倒转,社稷凋零,其腐已成一汪污泥浊水,太让人失望了。
不是吗?大少爷乃朱门繍户之膏卵,又司职乡治安所副所长,不想竟龌龊到执法犯法与小偷合流的地步,怂恿、唆使他们去盗窃。这真是:
苍生无奈苦彷徨,上帝悲生设道场。旨在牧本为驱使,信徒诚奉作善良。
无悔身许天堂路,一心只把姐弟帮。捐尽所有积善果,岂知布道有苍狼!
美梦黄粱一旦醒,仍是迷茫复彷徨。原来大盗昔非盗,道貌岸然也需详。
此时,老韩的心情恰似“乌云压顶天欲摧”,想已往、思前景,一片混乱。回想少时曾在沧州拜师吴门学艺,功满之日,一身刀、枪、棍棒的本领也算了得。但因家贫,为了填饱肚子,于是投军从戎。时值直奉大战,因奉军受挫,张大帅败北,只得率军退回关外。
韩福随军来到铁岭,后驻扎在开源县。因其练得一身好武功,颇受团长赏识,不久被提擢为散打教官。不到半年,全团兵士皆体能大增,在例行拉练比武时,一举获得全旅“精练团”的称号。为此,团长更加赏识,又破格授予上尉军衔,从此囊中不啬。
不久,娶鸭嘴山屯柳志桥的女儿——柳凤娇为妻。二人暂住在老丈人家。柳志桥为人老诚,经常受富户与街痞的欺负。自韩福做了上门女婿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小觑老柳。虽然如此,老柳并不因此而张扬。
九一八前夕,韩福已经是一双儿女的父亲了,长女春燕,时年四岁,儿子春来,也已来到这个世上。正是前途无量,家道中兴,其乐融融之际。
忽沧州老家来信,称父亲病重,催他急回家探视。
韩福匆忙告假,辞别刚满月的妻儿,只身起程回原籍探望父亲。谁知这一走,竟是半年不得归。因其父所患,乃中风之症,一时半会儿还危及不到生命,只是病况缠人而已。
不想九一八事变暴发,他不得不辞别卧病在床的父亲,急忙赶回开源。然而他所在的保安四旅三团,已经移防关内,因此与之失去联络。
当时时局动荡,妻儿又在孱弱之时,韩福经过反复思考,最后决定守护在家,所以脱离了军籍。
常言说:“人靠衣服,马靠鞍。”如今东北军退撤关内,韩福自然失去了原有的身价。那些霸气十足的土财主及街痞们,再不把他看成是什么人物了,不免把他看成个一文不值的穷小子,已往的客气,在一瞬间都变成了冷眼。
老丈人柳志桥更不用说了,自然又是那个任人喝来骂去的“腌臢物”了。对此,老柳并不觉得怎样,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已往那种冷雨腥风的戏弄。
但韩福是个习武之人,本身具有一种豪气,再加上从军多年,平时最看不过眼的,便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土财主了。
一日,金沟子镇大财主——金百万,带领几个随从打鸭嘴山屯路过。当经过柳家门口时,恰看见柳凤娇在院子里凉小孩褯子,一时被柳凤娇那风情百种、婀娜的身姿,还有那白皙漂亮的脸庞吸住了眼球,竟呆在当街,半天不知道离去。随从在一旁陪着,欲笑又不敢笑。
那柳凤娇凉完褯子,正准备回屋时,转身间看见金百万一伙人正在看她,心中自是一惊,只觉得毛发倒置,慌忙进了屋。
韩福正在屋里看孩子,忽见柳凤娇神色慌张地进屋来,忙问道:“你咋的了?”柳凤娇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赶紧接过孩子,气喘着说道:“金百万……”
一听金百万的名字,韩福的心便往下一沉,犹似打碎了五味瓶。不待柳凤娇说完,腾地站起来,即刻冲出屋去。
到门外一看,果见金百万与两三个随从,正站在自家院门外发愣,便问道:“这不是金家大院儿的金大当家吗?你站在我家门口……难道有啥事儿吗?”
迷茫中,金百万忽见韩福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不但一脸怒气,而且语气咄咄逼人,只觉得十分尴尬;但片刻过后,他喙然一笑,说道:“哦,是这样,金某久慕韩教官武功了得,只因先前您贵在军营,所以一直不敢奢望。如今听说韩教官闲职在家,因此斗胆来拜。不知韩教官可给金某薄面否?”
韩福闻听,冷冷说道:“韩福乃一介武夫,怎敢劳金大当家光顾?某一身武艺,旨在报效国家,怎可一旦沦为粪土?恕不奉承。金大当家,请自便吧。”
几句话把金百万噎得无地自容,只在心中怀恨,马上带着随从灰溜溜地走了。
不久,日本关东军占领东北全境,金百万率先投靠,被任命为金沟子乡维持会长。由于先前韩福羞辱之词纠结在心,始终不能释去,时常耿耿于怀,因此欲乘机报复。
恰日本人下令搜集散兵游勇。金百万一看机会来了,立即把韩福报了上去。日本人听说韩福乃武备人物,岂能放过?于是上门百般劝诱。韩福只推说妻弱儿幼,暂难从命。
日本人并不傻,岂能被他这番言语搪塞过去?他们的目的,旨在把散兵游勇集于麾下听命,防止不服管制,而乘机暴乱造反。
韩福再要推委时,却难奏效。日本人不容他狡辩,当下把他押往开源驯化集中营受训。
韩福被抓走之后,金百万假借慰问之名,多次到柳家来调戏柳凤娇,但都被柳志桥以智巧解围。那金百万贼心不死,每每寻机攀扯,觊觎之心日切。
这一日,他又来到柳家,恰柳志桥不在。
进屋之后,金百万一把拉住柳凤娇的手,说道:“古刘玄德爱慕诸葛亮之才,因而三顾茅芦,最后感得诸葛亮辅其成就了三分之一天下。而今金某被你美貌所迷,算来已厚颜四顾,就算你是铁打的心肠,也该被我的真情感化了吧?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诚意……”
柳凤娇猛地抽回手,转过身来狠狠抽了金百万一记耳光,破口骂道:“臭不要脸的老畜牲!你回家把这话对你闺女说去吧!瞅你冠冕堂皇、人前人后像个人似的,剥掉皮,原来你满肚子男盗女娼!你这么不要脸,你是咋在你那些孙男弟女面前做人的?”
金百万正激情万丈,满心一朝得手了却心愿,不料被这臭婆娘一记耳光打了个透心凉,而且又被骂得狗血喷头,不由得恼羞成怒,一把抓住柳凤娇的头发,咬牙切齿地骂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臭****!老子动你的心思,那是抬举你!你觉得你是谁?如果没有人稀罕的话,你就是茅坑里的苦麻菜花——又苦又臭!谁会稀罕你?你臭美啥呀?”
柳凤娇见金百万强词夺理,又大耍无赖,直气得浑身抖个不停,因此一边骂一边拿手抓金百万的脸。
金百万被激怒了,气急败坏地骂道:“今天我如果治不了你个臭娘们儿,今后我还有何面目站在人前说话?”一怒之下,把柳凤娇摁倒在炕上,趁势扯下其裤腰带,随后捆住其双手,接着扯下她的裤子。做完这一切,又匆忙褪下自己的裤子,掰开柳凤娇的大腿,便要行那不义之事。
然而不知他是气恨所致,还是因柳凤娇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扫了他的兴,反正他是干着急,那“玩意儿”就是不听使唤,只把他气得狠狠煽了柳凤娇两个嘴巴。
恰这时,熟睡中的小春来被惊醒了,立刻大哭了起来。
金百万正气不打一处来,忽听孩子大哭,马上撇开柳凤娇,只见他草草系上裤子,抓过小春来便要往地上摔。
见此情景,柳凤娇急了,只见她辗转着一轱辘站起来,口中骂道:“畜牲!丧尽天良的老畜牲……”便一头撞向金白万。
正这时,柳志桥领着外孙女春燕,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一见这种情况,他嚎啕一声:“天呀……”冲上前去,一把夺过孩子,低头递给女儿时,见到女儿的狼狈相,他迟疑了刹那,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趁金百万趔趄在一旁之机,赶紧给女儿解开双手,又顺势把孩子塞进她怀里,转过身来又与金百万拼命。
柳凤娇顾不得别的,把孩子往炕上一放,赶紧提上裤子系好腰带,然后抱起春来、拉着春燕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哭喊道:“快来人呀,金百万杀人了……”邻里听见,迅速赶来询问原委。
柳凤娇坐在地上,不住地捶胸顿足,哭道:“金百万不是人,丧尽天良呀……”邻里见柳凤娇披头散发的样子,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一时间,人越集越多。有那不愤的,呼喊着冲进屋去。
进屋一看,金百万正把柳志桥摁倒在炕沿上,两只手死死掐住老柳的脖子。众人气愤之下,一拥而上,扭住金百万斥道:“光天化日之下,无端欺上门来草菅人命,你也太无法无天了,把他扭送到官府去!”
金百万并不在意,只听他嘿嘿冷笑一声,说道:“官府?官府早撇下你们跑了。现在,老子就是官府!识相的,赶紧松开老子,老爷我还可网开一面,不与你们计较。如若不然,那你们就把我送到日本人那里去看看,看最后是个啥结果?到那时候,你们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一听这话,大家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是呀,金百万说的没错,如今满世界都是日本兵。如果扭送他去见官的话,现在只能把他送到日本人那里。如果那样,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不但没有好结果,还等于默认了日本人侵占东三省是合法的了。
霎时间,大家如同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只觉得心中一阵难过,眼中闪着泪花,闷在那里不知所宗。虽然已往是:“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但那毕竟是自己心目中的官府,可如今算是咋回事?
忽然,有人惊呼一声:“柳大哥没气了!”大家赶紧围过来,只见柳志桥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了。
金百万见大家顾不得他了,偷觑了柳志桥一眼之后,趁乱溜之大吉。
大家见柳志桥死了,一时都悲愤不已。回头再找金百万时,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有人怒说道:“不能饶了金百万!咱们抬着柳大哥的尸体,到金家大院儿找那老王八蛋讨命去!”
此话立刻引起共鸣。大家摘下门板,然后把柳志桥的尸体往上一放,抬起来便走。全屯老少,凡能走动的,几乎都尾随着去了。
一路上,邻屯听知此事者,也都相继加入进来。队伍很快聚集了上千人之多,浩浩荡荡,直奔金家大院去了。
柳凤娇怀中抱着小的、手上牵着大的,一路悲号。那真是:
天不悯人兮,哀声扬。地不容人兮,痛断肠。人道传承多少世,何故一晌践善良?史贵明如镜,万古不可荒。不肖夏桀遭汤伐,自愎商纣遇周王。思之还是尧舜好,天下为公民和祥。今日无端遭掳掠,致使倭奴逞凶狂?家国应公允,不可独家称霸王。读史者,考实录,口而诵,心而惟。朝于斯,夕于斯,永不忘。昔仲尼,师项橐,名儿万古扬。尔何者?逆道欺天败我邦?呜呼,哀哉,庶民激愤,我心伤!
且说声讨金百万的队伍,如洪水般涌到金沟子镇——金家大院门前。恰金家院门未关,众人抬着柳志桥的尸体,一拥而进。
金家护院不备,欲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急忙进里面去禀报金百万。
此时,金百万刚刚到家,喘息尚且未定,一听这话,心中慌乱,只见他嚯地站起来,吼道:“赶紧关二门!快快快,快把他们撵出去,撵出去!”
护院转身出来,迅即闩上二门,接着又拿顶门杠把门在里面顶住。
这时,二门外人声鼎沸,一迭声喊叫道:“金百万,快出来抵命……”一时间把二门砸得山响。
金沟子镇,乃乡阜所在。原本人海云集,一听说金百万草菅人命,现在有上千人举尸登门声讨,街上行人哗然,很快都聚集到金家大院门前,把金家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事很快引起日本关东军驻金沟子镇“治安招抚使”——宫本四郎的高度重视。因其刚发动九一八事件不久,南满形势尚未稳定。思之厉害,慌忙向开源驻屯军司令官报告了此事。
开源驻屯军司令官坂垣正一接到报告后,迅速调派松井联队携带轻重武器赶往金沟子镇。
日军以急行军的速度,很快来到金沟子镇。“招抚使”宫本四郎,把松井接进乡公所,然后把发生的情况,向松井作了汇报。
松井说道:“宫本君,你马上召集本镇乡佬,责令他们组成事件调查组,要尽快查明情况。我率领部队密切注视事态发展。记住,这件事绝不允许拖延,以防事态扩大,引起燎原之势,破坏了关东军对满洲的整体布局。你听明白了吗?”宫本四郎立正答道:“是。松井阁下,属下立即去办。”
且说宫本四郎接到松井的命令后,很快把金沟子镇所属的东西南北四闾闾长与街长召集起来,首先对他们宣讲了一通“大东亚共荣圈”的设想,还有“王道乐土”的美好展望,然后说道:“如果要实现理想,首先要有稳定的治安局面。目前乡民骚动,这是大日本皇军最不愿意看到的。我希望各位要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积极配合大日本皇军稳定局势,不然惹怒了皇军,后果是严重的。我想你们也不愿意看到那种不愉快的场面吧?”
四佬与街长当然明白目前的处境,但对日本人的指手画脚还不习惯。可一想如今国破家亡,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任凭摆布。便说道:“在下等愿听吩咐。”宫本四郎说道:“好,很好。诸位现在就会同乡保安所的警察们,一起到事发地点调查事件的起因,然后妥善处理。我在这里静候你们的佳音。”
四佬与街长急忙从乡公所出来,见乡保安所的警察们,早等在大门口,立刻会同他们一起,到金家大院去勘察情况。
有人看见他们来了,马上围拢来了很多人。其中一人问道:“你们是来主持公道的,还是来帮金百万驱散大家伙儿的?”警察未及回答,又见很多人围拢过来。霎时间,人群吼声如雷。
这情景把四佬与街长吓得面面相觑,汗流浃背。
保安所长赶紧走上前说道:“乡亲们,冷静,冷静。我们当然是来主持公道的。现在我们首先要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大家有什么诉求,只要一理清脉络,定然秉公办理。你们谁来说说吧?”
不一会儿,大家伙儿闪开条道,有人扶着柳凤娇来到跟前。
保安所长一看,认得是原东北军保安四旅三团教官韩福的老婆。如今一看,美人面容憔悴,眼似烂桃;身上衣衫不整,发髻零乱,神魂不定。只见她:
怀抱婴儿神经质,痛断肝肠万事休。不辨阴阳冥界走,幼女紧扯不回头。
一见这情景,保安所长便料定了事情的大半,因想:“金百万呀,金百万,你家里三妻四妾一大堆,哪个不是美人坯子?咋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总没个够呢?这回惹起了众怒,我看你咋收场吧!”
见柳凤娇来到跟前,保安所长稳了稳神,然后问道:“韩夫人,到底发生啥事儿了?你慢慢说。只要有冤情,我一定替你作主。”柳凤娇哭道:“我那苦命的爹呀,你死得冤……金百万,你个遭天瘟的畜牲,还我爹命来……”
保安所长忙问道:“咋的?你爹柳志桥他……他死了?”众人怒声说道:“金百万因强奸不遂,就转恨杀死了柳志桥。自古道:‘杀人尝命,欠债换钱。’金百万必须尝命!”接着,“让金百万尝命”的怒吼声,顿时响成一片。
保安所长问道:“柳志桥的尸体,现在何处?”有人大声说道:“就在金家大院儿二门外!”保安所长说道:“请大家帮忙照看一下韩夫人。”说着,往里便走,边走边说道:“请各位让条道。”众人闻听,立即闪开一条夹道。
保安所长与四佬和街长等,很快来到二进院门口,果见柳志桥的尸体停放在二门外,脖子上的掐痕,紫黑深陷,眼睛与嘴都半睁半张,怒容清晰可见。
见了此情此景,不管是谁,都会义愤填膺的。保安所长便要进去抓捕金百万,就在这时,街长悄悄拽了他的衣襟一下,因问道:“街长有何指教?”街长附耳说道:“慎重。”所长不解地问道:“不抓金百万,你看老百姓能答应吗?”街长说道:“我不是说不让你抓。你看现在这情景,即便你抓了金百万,你能把金百万带走吗?看这阵势,只要金百万一出二门,这些人不把他给活撕了才怪呢。”所长问道:“那依你看……该咋办?”街长说道:“赶紧向日本人报告,只有他们才能平息这件事。咱们只不过是探路石,摸清了路数,就算拉倒。另外,也该让当事人的女婿回来料理后事才好。”
保安所长恍然大悟,说道:“多谢提醒。谢谢,谢谢。”说着,冲大家伙儿一拱手,然后大声说道:“请大家稍等,我现在就去调集人马,立刻回来抓捕凶犯金百万。”言毕,转身离去。
保安所长回到乡公所,径直来找宫本四郎,说明情况之后,又说道:“现在事态严重,民怨沸腾不止,看来不严惩罪犯,难以平民愤了。另外,苦主的丈夫现在在驯化集中营受训,是否准其回来料理丧事?”宫本四郎沉默了片刻,说道:“容我去请示松本联队长,还是请他定夺吧。”说完,匆匆出去了。
等保安所长向宫本四郎请示汇报回来时,县警察署的刑侦大队由大队长带队,也全副武装地来了二十几个人。另外,县法院与检察署也派来了主审法官与侦办检察官,还有法医一名跟随,可谓是用心良苦。
不多时,韩福也在两个日本人的“陪同”下回来了。一行人很快聚集在金家大院二门外,首先由侦办检察官与法医勘验了柳志桥的尸体,接着又例行询问了柳凤娇。又经过一番商榷后,便命刑侦大队长进去缉拿凶犯金百万。法官、检察官、法医,先回乡公所整理卷宗。
警察把围在二门外的人群驱退到三米开外,然后荷枪守在两边。大队长叫开门之后,带领随行警察进了内宅。管家迎过来,顺手塞给他一卷东西。
大队长低头看了一眼,接着又掂了掂,顺手揣进了衣兜内。管家又请各位到客厅内待茶。
大队长说道:“不必了。事情紧急,你赶紧进去,把你们东家请出来。”管家无奈,只得转身进去请。
不多时,金百万汗流浃背地出来了,一见到刑侦大队长,忙拱手作揖,说道:“兄台救命,兄台救命呀……”大队长笑说道:“金大当家,不必惊慌,兄弟正是来救你命的。”说罢,一挥手,跟随他来的警察会意,立刻拥上前去把金百万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金家人一看,慌了手脚,急上前抢人时,早被警察持枪驱退。就这样,金百万被带出了二门。
愤怒的人群一看见金百万,呼啦一下围过来,又叫又打。一见这阵势,金百万吓得瘫坐在地上。
警察慌忙鸣枪示警,并告诫说:“请大家不要扩大事态,以免发生不测。”此时,人群怒不可遏,不停地吼道:“打死金百万!让金百万尝命!……”
任凭警察如何宣示,人群只是不肯让路,而且吼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挤越密。
正当警察们无可奈何之际,忽听得外围枪声大作。紧接着,传来野兽般的吼叫声。人们回头一看,只见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列队冲了过来。人群骚动了一下,然后随着日本兵前进的节奏,往后退去,但并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日本兵很快来到金百万与警察们跟前,把人群驱散后,继而设立了警戒线。
松井朝愤怒的人群看了一眼,命人进里面搬出一张桌子,随后站上去,大声说道:“乡民们,大日本皇军要在东亚建立新秩序,满洲是示范区。首先,我们要推行‘王道乐土’。‘王道乐土’是什么呢?‘王道乐土’就是把孔子所说的仁爱与现代法制相结合,实施新政,让所有的臣民都享受法治内的平等与自由。”
不等他再说下去,只听有人大声说道:“我们不管啥秩序、啥土的,我们就要金百万尝命!”松井说道:“杀人尝命,这是世界上公认的法理。当然,金百万要尝命!他的行为已经破坏了‘王道乐土’的宗旨,玷污了‘新秩序’的章程。谁阻碍新理念的推行,谁就是绊脚石,那他就是要被清除的对象!”人群又喊道:“现在就杀了金百万!替柳志桥报仇!”接着,喊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
松井无法再讲下去了,他也失去了原本作为伪装的忍耐。他原想让东北军遗留下来的法院、检察署、警察署来处理此事,以避免引起满洲人对大日本皇军产生逆反心理。但眼下的形势不容他再伪装了,他需要马上平息眼前这几乎要失控的局面,他要“丢卒保车”,立刻杀了金百万。他命令日本兵分成两拨,一拨继续封锁金家大院,一拨押着金百万前往北洼乱葬岗,对其执行枪决。
原先围困金家大院的人群,现在除了鸭嘴山屯来的人继续守着柳志桥的尸体没动外,其余人都跟在日本兵身后,浩浩荡荡地出了金沟子镇。
一走出喧嚣的集镇,呈现在眼前的是广袤而开阔的旷野。看着起伏的丘陵与那琳琅如染的村庄,还有那百魅迷人的庄稼,不禁让人平添了无限畅想。然而在陶醉的同时,一股失落感不由得袭上心头,是日本兵那身草黄色的军装影响了心情,还是他们所持钢枪上的刺刀引起了不快?哦,总之心中有说不出的伤感……
一声枪响过后,余音回荡在旷野上,似乎在耳畔停留了很久。人们看着金百万那丑恶的躯壳躺在秃裸的小坟头前,再也没有了原来金老爷的威风。在此同时,人们也似乎感到了生命的脆弱与迷茫。特别是在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更令人无比悲痛。
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我们的事儿为啥要别人来管?小日本儿,滚你妈的蛋!”说完,愤怒地冲向松井。
围观的人群愣怔了刹那,然后像破了堤的洪水一样,铺天盖地般朝日本兵冲过去。因为事发突然,日本兵猝不及防,很快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三四百人的队伍,被上千人围裹着撕打,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松井被激怒了,只见他恶狼般抽出指挥刀,疯了似地朝人群一阵狂劈。终于,他荡开一条血路,从侧面杀出了围裹撕打的人群。
回头看时,正好机枪手与装弹手跟随在他身后,赶紧命他们架好机枪,一切就绪后,举起手中指挥刀,大吼一声:“射击!”机枪手问道:“我们的士兵怎么办?”松井怒道:“八嘎呀路!射击!”
机枪手无奈,只得把眼睛一闭,食指扣动了扳机,子弹立即呼啸着朝人群横扫过去。看着成片倒下的人群,松井一阵狂笑。
一连打了几梭子弹之后,有些日本兵总算摆脱了人群的撕打,随即进行反击。霎时间,尸横遍野。没死的百姓,苍惶逃遁。
松井清点了一下人数,日本兵死伤了百余人,百姓死伤了三百人以上。还有一口气的,都被日本兵补了一刺刀。
松本非常愤怒,他瞅着那些百姓的尸体,咬牙切齿地骂道:“八嘎呀路!支那人统统的都是刁民!死有余辜!”然后留下百余人看守现场与重伤兵,他带领其余近二百名士兵,怒冲冲回到乡公所。
他让宫本四郎把街长与四佬找来,命令他们通知乡民们去认尸。维持会长一职,暂由金沟子镇街长代理。接着又命令法官起草金百万的罪状与处决令,并附上金家赔偿柳家抚恤金三百块大洋,即购棺椁埋葬,不得延误等语。写好之后,命人马上去张贴。另把被打死的百姓,统归咎于金百万同党,罪名是企图劫法场,阴谋暴乱,因此当场被镇压。一切布置完毕,又命警察署刑侦大队长去金家督办柳家事宜,另外驱散仍围在金家门前的百姓。
且说韩福拿到金家赔偿的三百块大洋之后,即在金沟子镇棺材铺买了一副棺材把柳志桥装殓了,然后求鸭嘴山屯来的乡亲们帮着运回去,按乡俗在家灵祭七天后下葬。
治丧其间,韩福置办酒席款待乡亲们不在话下。
七日灵祭之期,转眼即到。夫妻二人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安葬了柳志桥。随后乡里的日本人便来催韩福归营。韩福只推说妻子因父新丧悲痛不已,现在身体欠佳;另外孩子又小,暂需人照顾为由,乞请宽限几日,待有好转,即刻归队。
日本人可能想:反正你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去”,便答应了。
岂料夫妻二人早商量好了,准备暗暗逃回沧州老家,只是还没有想好走那条路线。如果乘火车南下奉天,中途肯定会被日本人逮个正着。如其这样,还不如来个南辕北辙,避开日本人的视线往北走,然后西渡东辽河,经彰武再乘火车入关。
一经决定,便暗中雇了一辆马车,乘夜色走旱路,直奔宝力镇。经过一天一宿奔波,终达宝力镇。为保险起见,韩福又换乘马车,往北走了一段路。
将到大榆树镇时,忽被一伙强人拦住去路。为首者,自称河西“鬼见愁”——宫哈萨。韩福知道遇见了胡子了,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忙下车一拱手,说道:“好汉容禀,在下乃举家逃难之人,身上并无多少盘缠。望好汉慈悲,放某及家人一条生路。一定永记大恩,后当必报。”
那匪首宫哈萨,见韩福气度不凡,说话回音荡耳,先是暗吃一惊,心想:“这人必有些来路。”想着,便往车上看了一眼,因见柳凤娇眉目清秀,很是撩人,不禁心中暗笑道:“肯定是这小娘子惹的祸无疑了!”想着,口中说道:“看你也是一条汉子,我明人不做暗事。这样吧,咱俩比试一下拳脚,如果你赢了我,我立马放你一家人过去。如果你输了,那就对不起了,你把这位大嫂留下,然后你带着孩子走人,你看咋样?”
韩福瞅着宫哈萨一笑,说道:“你说话可算数?”宫哈萨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韩福说道:“那咱俩击掌为誓!”宫哈萨说声:“好。”二人随即连击了三掌,然后各自拉开架势,准备一搏。
蒙古族人喜欢摔跤,俗称“搏克”。这宫哈萨原是“搏克”手出身,一看他那强壮的身体,便知是个好摔跤手。
韩福并不敢小觑。他知道,这种人力大无比,只要被他抓住,很难脱手,他需用四两拨千斤的技法与其周旋,抓住机会,摔他个冷不防,以巧取胜。
两个人往返了三四个来回,宫哈萨眼看要抓住韩福,却被韩福闪转腾挪间轻松躲过。宫哈萨不免有些焦躁,因此被韩福瞅了个空挡,侧身之间,顺势一拉宫哈萨右臂,脚下随之使绊,宫哈萨站立不稳,一个前趴摔倒在地上。众胡子见了,嗷地一声围上来。
韩福拉开架势,瞅着众胡子说道:“诸位,我与贵当家有言在先。难道你等要食言吗?”宫哈萨赶紧爬起来,喝退众人后,冲韩福一拱手,说道:“敢问英雄,你此地可有舍亲?”韩福问道:“你啥意思?”宫哈萨说道:“如果你此地有贵舍亲的话,哈萨我一言九鼎,永不犯境。”
韩福刚要说没有,只听车把式说道:“掌柜的,大榆树李家店李掌柜不是你贵表兄吗?”韩福瞅了赶车把式一眼,那赶车把式忙回敬了他一个眼色。韩福会意,便说道:“是呀,在下表兄就住在大榆树镇。”
哈萨闻听,拱手离去,往后真的再没犯境。
这赶车人是李家店拉脚的车把式。众胡子走后,他把韩福一家拉到李家店住下。一时间,韩福勇退河西胡子“鬼见愁”——宫哈萨,并立“城下之盟”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事被边玉亭知道了,马上出双薪聘为护院把头,并为他在南桂屯租下房子。从那时起,韩福隐居至今,不想一转眼已经十几年过去了!
当年被聘边家时,韩福一再声明,他只管护卫内院,不理外事。边玉亭意在借他威名,只好答应了。但要做欺男霸女的事时,只要让韩福出头,韩福便提出相约之事。因此,韩福在方圆之内,名声还不算坏。但他也觉察到,大家只要一见了他,总是敬而远之。
他当然知道,这都是因为做了边家护院的缘故。但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他也顾不得旁人的冷眼了,只是经常告诫自己,要谨慎行事,不可做助纣为虐的事便了。
不想边家父子强梁势头越盛,如今一个与盗为伍,仗势践踏百姓,一个勾结官府,强奸民意。如果长此下去,自己也难免惹一身臊。想到此,长叹一声,不禁自语道:“常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将如何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