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还是夏天，天亮得很早。往常起床都是父母把我叫醒，可那天不到五点半，我就睡醒了。不知道是不是前一晚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飞快地洗漱之后就背着包出门了。我坐上了地铁头班车，享受着可以说是空无一人的车厢。中国的老百姓着实不易，有那么多人为了生存，每天起早贪黑，和我这个起早了的人一起挤地铁。人上得越来越多，当我透过车厢里的窗户看到外面大队人马正跃跃欲试、准备进入车厢的时候，才发现到了X单站。
我坐在车头的位置，这里一般人比较少，许多不怎么勤快的人为了图方便，都在车厢中部等车。我看见从外面上来一个人，穿着和我一样的校服，直勾地进入车厢深处，背对着我。
“鼻子！”我冲他喊了一声，但是声音不大，“鼻子！”我看见鼻哥取下一只耳机，左右张望。他终于看到了我，走到我面前。
“你怎么这么早啊？”鼻哥关掉MP3，有了我陪他说话，他就不用这个东西来打发旅途的时间了。
“我起早了，你怎么也这么早啊？”我帮鼻哥打开书包拉链。
“咳，我也起早了。”
太早了，鼻哥好像还没有睡醒，我们在地铁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我想让他坐下，我站着，但是被他按住了。
地铁的速度还是很快的，没过多一会儿就到站了，我们机械地走出站台。天早就大亮了。
我和鼻哥往学校走去，但是我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去哪儿打发时间。鼻哥看见一家小饭店，外面立了个牌子，上面写着：正宗包子，炒肝。
我们曾经交换过意见，得出一个我们有共同饮食习惯的结论。我们都非常喜欢涮羊肉、烤鸭等非常具有北京特色的食物，当然也包括摆在我们面前的包子、炒肝。现在天还早，不由得我们不进去。
鼻哥一边吃，一边称赞这里炒肝非常美味，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如破竹的速度吃完了他的那一屉包子和一碗炒肝，此时我的炒肝还有半碗，包子还有半屉。于是鼻哥冠冕堂皇地说为了等我，就又要了一碗炒肝，一屉包子。当我吃完的时候，鼻哥已经开始擦嘴了。
“以后有地方去了，赶明儿你都早点儿到，咱俩天天都来吃。”说实在的，这里的炒肝味道确实不错，我没有理由拒绝鼻哥的请求。我们在小饭店里抽了几根烟，胡聊瞎侃了一会儿，算计着进校的时间差不多了，才背起书包，再次往学校走去。
老远就看见耿老进了学校，我们俩为了抽完手上的烟，故意放慢了脚步。但是当我们走进学校的时候，耿老还在步履蹒跚地挪着步子。
看着耿老举步维艰，慢慢悠悠地走上楼梯，我和鼻哥才拐弯进了厕所。一个早上，仅仅一个早上，我就抽掉了将近半包烟。我从已经挤瘪的烟盒里拿出了两根烟，递给了鼻哥一根，然后开始了早晨的必修课。
厕所里微微的恶臭被尼古丁吞噬，转而弥漫开来，让我闻到了不抽烟的人一辈子也闻不出来的清香味，慢慢吸进肺里，身体也开始变得爽朗起来，不由得裆下用力，浑身一震，便轻巧地结束了战斗。
我们排出了毒素，一身轻松地走过办公室，看到半掩着的门里面的耿老趴在桌子上。虽然脸埋在双臂之中，但是她凌乱的头发还是表达了她身体或是心理上的痛苦，就好像喝醉酒的人，想吐却吐不出来，想睡觉但是头疼得厉害，想坐起来可是全身酸疼，想死又怕疼，想好好活着，却无能为力。
小狗已经早早地在小玉家等到她，并且送她到学校来了。“你们看见耿老了吗？好像病了。”小狗一边拉着我们往厕所走去，一边描述着他看到的，也是我们看到的痛苦的耿老。我们在厕所里又抽了一支烟，这次抽得很慢，因为嘴不光是用来抽烟的，还是能用来说话的。毕竟耿老是个相当好的老师，如果她真的因为生病而在家休养，我们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厄运。我很清楚这是我们的小算盘，有点儿自私，但是没办法。
我用力过猛把烟头弹掉了，但是没有再点上，因为烟已经快抽完了。傻子还没有放下书包就冲到厕所：“刚才我看见耿老被车接走了！”
看来，不光是耿老的厄运来了，其实我们的好运也已经透支光了。
至此，耿老的病情成了那些闲得没事找事的小老娘们儿茶余饭后的谈资，这里当然少不了我校著名不靠谱儿评论家喷油小姐。
“哎，你们知道吗？老耿病了，绝症，白血病，闹不好就得换肾，没准还得换骨髓，要是这都治不好，可能就得搭桥、支架了。”喷油小姐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挑起大拇指，顺着她大拇指下落的方向，我看到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了旁边人的脸上，由于距离较远，我无法判断这颗水珠是否带有异味。旁边的人问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喷油姐又翘起了大拇指，“咳，这点儿小事，我刚给总参谋部打过电话，花了点儿钱就把这个情报给买过来了。”
那时候可能还没有开拍《潜伏》，如果导演当时知道她的事迹，肯定会放弃龙一的小说，转而选取喷油小姐的回忆录。喷油小姐的话也证明了我是如何无知，我竟然不知道总参谋部原来是可以买到情报的，而且是一个三流中学的英语老师的情报。
还好，野驴这个班长的消息来得还算及时，是邱总委托他来告诉大家伙儿的。耿老师确实病了，积劳成疾，为了我们这些不听话的学生得了乳腺癌。
我们真的很委屈。
野驴说话的时候，喷油姐很配合地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同学们也都知道她什么德行，听她的话就当听笑话了，没人当真。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或者两个未知的神秘接班人。在事发的两个小时后，学校领导马上做出了批示，指派了两名骨干教师来接替耿老师的工作。
新的英语老师是个中年但是不怎么衰老的女人，姓郝，叫郝美丽。新的年级组长是我校著名的吃人不吐核，装孙子不脸红，身高不足一米六，裤腰没我膝盖高的学校教务处主管教学的主任，小黄猴。
郝美丽据说是个很有传奇色彩的女老师，传说她能把手底下的每个学生都管得服服帖帖的，毛都不敢竖，话都不敢说。但是传说终究是传说，传说是口耳相传，越传越没溜的。我看到的郝美丽看上去还挺和蔼，不过那双有鱼尾纹但还能看出是一单一双的眼睛里偶尔还是能闪过一丝杀气的。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用半张嘴来说，另外半张嘴紧闭，所以听她说话挺练听力的，经常听着听着就发出嘎吱嘎吱的，近似于磨牙的声音。
还传说，这是傻子说的，郝美丽离婚了，是个悲情女人。
小黄猴身高五尺（现代度量衡），长相扭曲，五官十分亲密以至于不愿意分开。双眼如果能睁开的话一定是一双炯炯有神、楚楚动人的眼睛。因为五官太紧凑，所以看不出来鼻子长在哪个位置，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鼻子下面的东西和肛门上的东西长错了位置，那张叫嘴的东西长了一排牙但是每每张开产生的声音都不是人话。我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无耻之徒，虽然刚见到这个人的时候我曾经惨无人道地嘲笑过他的身高，但是那也只是一笑而过。我之所以对此人进行了如此恶毒的攻击，是因为这个人，不，这个玩意儿确实太遭恨了。
我们还沉浸在耿老染病这个噩耗之中，无法自拔，小黄猴就出溜出溜地窜进了教室。
“同学们，因为耿老师生病了，所以有我这个职位很卑微的小角色来代替她的工作，希望大家楞（能）够配合我的工作，我也会督促李（你）们好好学习的！”
哄！“现在推广普通话，你不知道吗？”
“前排的人趴下我们看不见老师了！”
“谁鞋落讲台上了，怎么忽闪忽闪的直冒热乎气儿啊！”
小黄猴此时的表情非常夸张，我看见他腮帮子鼓了，在后侧冒出了两个小鼓包。据我多年咬牙切齿的经验，小黄猴的后槽牙现在处于紧绷状态。鼻哥他们还在那儿起哄，小童和小绿率领广大娘子军加入了战斗。
霹雳一声震天响，就在我们起哄架秧子没完没了的时候，郝美丽以一个代课老师的身份冲进班，怒吼了一声，教室里顿时安静了。
小黄猴本来已经很尴尬了，郝美丽这一嗓子，小黄猴就更尴尬了。他这个代理年级组长威信扫地，倒是这个代课英语老师立了威。小黄猴满腔怒火没处发，就通过眼睛来喷发出心中的怨气，他那双几乎看不出来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郝美丽，心说你丫捣什么乱，我这儿教育学生呢，还不快滚蛋。
郝美丽毕竟是个传奇人物，怎么会畏惧这种小角色。她那双挺大的眼睛顿时舒展开来，连眼角的鱼尾纹都在一瞬之间无影无踪了。如果说小黄猴的眼睛是机关枪，“哒哒哒”不停地发射，那么郝美丽的眼睛是黑洞，不管你来的是什么都给你吸走。一时间，比武难分高下，就好像武林高手比拼内功，外表上谁也看不出来，但是都在暗中较劲。
时间一长，小黄猴的攻势就衰退了，再过了一会儿，他就像是被熬服的鹰，把那颗骄傲的头颅低了下去。
小黄猴夹着隐形的尾巴，挥动着隐形的翅膀，无声无息地滚蛋了。他从郝美丽身边走过的时候，几乎要把头扎进裤裆了。
郝美丽还沉浸在决斗之中，表情还没有收回，她看了看我们，然后换了一幅非常年幼无知的笑脸：“都好好看书，别说话了。”
小黄猴在和郝美丽的交锋中首战告负，不敢跟她叫板，于是就拿我们撒气。我们这些人平时也不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唯一违反学校规章制度的就是在厕所抽烟，虽然学校在厕所两面墙上都贴上了禁止吸烟的牌子。
就在小黄猴第一回合败退之后，我们和他就在厕所不期而遇了。当时我在开闸放水，没有注意到，只是感觉到背后刚才还在叽叽喳喳的，突然一下就静止了。毕竟我也是个厕所抽烟的老手了，怎么能被这种诡异的突发事件吓到，我双手没有动，以防让埋伏在我身后的敌人抓住线索。我用嘴狠狠地叼了叼烟，让烟身和我的脸垂直，然后微微低下头，瞄准便池的坑眼，轻轻地张开嘴巴。虽然烟头儿掉进水中发出了噗的一声，但是被湍急的水流冲刷陶瓷的声音盖住了。我努力地将肺里的烟吐尽，然后缓慢地，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小黄猴就在我身后，只不过我第一时间没有看见，险些踩到他的脑袋。别看这小子个矮，劲可是不小，他用一只手指狠狠地戳在我的肚子上，把我叫住。
“哎哟，老师，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看见，没踩着您吧？”
“少废话，李（你）刚才干吗呢？”
“老师，您这不明知故问吗？那哗啦哗啦的水声您没听见啊，您没看见我的身体在水声之后又一阵剧烈的抖动吗？咱都是一个性别的，您应该能明白吧！”
“少跟我这嬉皮笑脸，李（你）刚才是不是抽烟呢？”
“天地良心啊，老师，我是一个三好生，怎么能沾这种东西呢。再说了，您怎么就看见我抽烟了？”说完这句话，我往两侧看了看，猴子他们都已经退到了小黄猴身后，鼻哥还撇着嘴冲我摆手，示意我别承认。
“那我怎么闻见烟味的，就从李（你）这个位置发出来的。”
“不可能啊，老师，就算你跟我们家狗似的鼻子灵，感受到了我刚才放的那个屁，但是我是一个身体非常健康的人，放屁时放不出烟味的。”鼻哥捂着脸，憋着没笑出来。
“李（你）少跟我这废话！”我惊奇地看到，小黄猴一只眼睛看着我，一只眼睛看着另一侧的猴子他们，“李（你）们也给我听着，我既然当了年级组长就不会不管李（你）们，如果下次让我看见有人在这儿抽烟，我绝对不会饶了李（你）们！”说完话，小黄猴像只战斗胜利的公鸡，仰着头走出了厕所，差点儿从刚进门的野驴裤裆里钻过。
我们本想忍住不笑的，但是实在是能力有限，最终还是笑出了眼泪。
野驴进了厕所，不怎么细致地洗了洗手，没跟我们说话就走了出去。我们擦干了眼泪，在野驴踏出厕所之后也撩帘走了出去。
厕所正对着楼梯，阿媛站在楼梯口，野驴出去以后径直走向阿媛，两个人没说话，只是默契地笑了笑，往楼下走去。
我们看了看傻子，看见了傻子空洞、呆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楼梯，半天没回过神来。
直到中午，我们走出学校，在对面居民楼的楼道里，傻子告诉了我们他在密云的经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