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日,酉时二刻,朱府小年夜饭之前。
“老蔡,大功告成,最后一道菜爆炒珍珠鸡出锅。”郭妈妈用粗布帕子擦着额上的热汗,嘴角淡出一抹笑容。
窗外,残雪凉薄似冷翠,玉树琼枝作烟萝。
窗内,渺渺蒸汽绕梁,腊月流火。
蔡婆婆点头微笑,又转过头问道身后的妙芝,“黄米发糕怎么样了?”
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一身半新不旧、半长不短的粗布棉裙,她笑语,“马上出锅。”
说罢,掂上两块毛巾,从升腾着白雾的滚滚蒸锅中,取出了六个竹编小笼屉。
她把笼屉摆在了硬杉木案板上,又抓了把用玫瑰露浸泡过的樱桃果脯,仔细装点在粘腻喷香的黄米发糕上。
这一点点料,满屋顿时香气绕梁。
发糕淡淡的谷麦幽香,肉菜海鲜的肆意鲜香,伴着葱、姜、蒜、花椒、辣子……各色食材与调料的美味在鼻息间悠长回荡。
十几个小丫环有条不紊的往食盒里摆放着一道道新鲜出锅的菜肴。
门口站着的管事婆子王全保家的,正和厨房总管蔡婆婆仔细核对着菜品:
蜜饯四品:蜜饯桂圆、蜜饯鲜桃、蜜饯青梅、蜜饯樱桃;
点心四品:芝麻卷、炸金糕、黄米糕、蝴蝶酥;
前菜四品:麻油鸡丝拌黄瓜、南瓜酱红烧里脊、红油酸辣猪肚丝、秦山口蘑烩发菜;
酱菜四品:酱黑菜、酱心里美、腌水芥皮、辣椒豇豆;
主菜九品:凤尾鱼翅、芫爆仔鸽、宫保野兔丁、绣球干贝、爆炒田鸡腿、花菇鸭掌、五彩牛柳、清蒸鲑鱼、爆炒珍珠鸡;
素菜四品:莲蓬豆腐、草菇菜花、山珍刺龙芽、面筋拨豆芽。
汤两品:龙井竹荪鲍鱼汤、羊肉鱼肚黄芪汤。
粥两品:红豆山药薏米粥、冰糖银耳燕窝粥。
面食两品:如意吉祥面、虾子三鲜水饺。
王全保家的满意的点着头,对蔡婆婆和诸位厨娘说道,“今儿个又辛苦大家了,这顿饭要是老祖宗和老爷夫人们吃的合口,我一准给大家请赏。”
此言一出,蔡婆婆和厨娘们感谢再三。
王全保家的又和蔡婆婆在耳边嚼了两句,方才指挥着小丫环们用备好的厚棉布盖在上面,以防菜冷了。
每个丫环手里均提着两个五层红漆食盒,前后脚的往厨房外走去。
临出门时,王全保家的还不忘回头叮嘱,“众位,今儿的菜做的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大家千万别松劲儿,都小心伺候着,忙完了除夕的年夜饭,才算是能把心彻底放一放。”
蔡婆婆和诸位厨娘恭敬的应着“是”。
目送着王全保家的领着小丫环们在雪地里渐行渐远,蔡婆婆上了台阶,带上了厨房门。
她一转身,才发现厨娘们个个倒似是斗败的公鸡,或垂头搭脑的蹲着;或一屁股坐在地上;或歪在小竹椅上,口中无不抱怨纷纷。
这一套名叫“双喜临门”的宴席大菜,今天已是第五回做了。
自进了腊月,往来朱府的亲、朋、门、族便络绎不绝,朱府向来好客,故此厨娘们连日来忙的四脚朝天。
蔡婆婆见大家东倒西歪,便不言不语的拉了马扎独坐在一边。
偷眼环顾左右,蔡婆婆趁人不注意,用手腕顶起上腹,微微附着身子,另一只手握着棉布帕,时不常在额头脸颊上擦着冷汗。
近日来,她自觉身子不好,可这厨房总管的位置,又有那么多人明里、暗里的巴望着,自己是如何才熬到了这个地步……
顾此身有病痛,全不肯声张,生怕倒下几天,辛苦攀来的位置便被别人坐了去。
闺女小绿方才在收拾着面盆,见母亲脸色有恙,便走过来关切道,“妈妈,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蔡婆婆抬头斜了一眼,“看你个死丫头,没事竟咒我吧,你娘的身体可好着哪!”
小绿吐了吐舌头,“就你要强,累了就去歇着,犯不着累了疼了还在这里撑着。”
“你个死丫头,谁教你这么说话了?你就这么咒你娘。”
挫人最怕被揭短。
蔡婆婆就怕被人知道自己近日身体抱恙,她一时气恼,咬牙欠着身子要起来打闺女耳光。
一旁正擦拭案板的妙芝,忙上前拉开小绿,柔声道,“蔡婆婆,小绿姐姐关心您嘛。不如您且歇歇,今儿个晚上我来给大家做个炒饭。”
原来后厨有条规矩,大伙每日按照面点、汤羹、热菜、凉菜的分工一起准备主子们的膳食,厨娘们的餐食则由大家轮流来做。
腊月间繁忙起来,厨娘们叫苦叫累,所幸全不轮班,只干等着蔡婆婆一人上手,给大家弄了好饭好菜慰劳。
这蔡婆婆不过三十来岁光景,比厨房里好几个资深的老妈妈要年轻许多,如今一步登天,自以为多做多干才能服众,所以心下也不觉苦。
可是偏偏今天,蔡婆婆身子不舒服,胃痛的钻心。
好容易应付完小年夜饭,又赔了诸多的笑脸给王全保家的,此刻就算站起来走几步都勉为其难。
蔡婆婆惯是个不服输的,本想撑着站起来,谁知闺女小绿偏说出什么“舒服不舒服”的话,直触到她的痛处。
更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在这个啃节上,忽然冒出个小妙芝,怯生生,自告奋勇给大家做这顿晚饭。
蔡婆婆点了点头,“仔细……别烫着。”
妙芝笑着拉了小绿帮忙。
两个少女把刚才剔下来的兔、猪、鸭的骨头,用剁肉刀剁成一寸左右的小段,下了沸水飞过,捞出;又抓了一把剥下来的鲍鱼壳一起下汤。
只放一把盐巴吊味儿。
妙芝把些新鲜蔬菜,敛了放在竹篮中洗净,又磕了五个鸡蛋在大瓷碗中,只用一双竹筷上下抖动手腕,便调打出了一碗细密的蛋液泡沫。
准备齐备。
妙芝重燃灶火,往大锅里挖进去几勺油,见油渐渐化开了,便用马鬃毛的小刷子把油在锅底刷均。
稍倾片刻,油锅里笼起了一层白烟。
妙芝往锅里放入切好的葱花、辣椒碎子、大八角,用炒勺煸香,待葱花八角辣子香齐齐爆出后,把剩下的大白米饭,整盆倒入锅中。
淡薄的油烟里,妙芝的眸光中满是兴奋。
她一边翻炒着米饭一边对小绿讲,“一定要让每一粒米饭都沾上油,并且要把正坨的米饭打碎,粒粒分明才好。”
小绿看妙芝一板一眼的架势,竟隐隐感到这小丫头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一个不注意,妙芝已将碗里的鸡蛋液,尽数倒在了米饭上。
小绿吃惊道,“喂,小丫头,蛋炒饭哪有这样做的,你不先把鸡蛋炒熟盛出来,怎么这么倒进去?”
周围的厨娘们听到了,全都精神起来,有的抻长脖子看热闹,有的干脆七嘴八舌议论上了。
郭妈妈不咸不淡的甩了句,“哎呦呦,小小的年纪还能做出个花儿来,仔细浪费了几个好好的蛋。”
范大婶瞥着她,“就你是能个的大厨子,我们都是刷锅洗碗的料!你臊是不臊,那几个蛋又不是你下的,你急什么。”
“呵呵呵……”辛苦了一天的厨娘们,见这俩死敌又掐了起来,忍不住笑做了一团。
小绿冲大家摆着手,示意别乱讲话。
妙芝却心思平静,也不答话,也不笑,也不恼,心无旁骛。
后放鸡蛋?
她在这个档口才能尝试创新,烹饪是门艺术,怎能总落俗臼。
眼见锅中的蛋液,仿佛破堤的春潮一般,顷刻席卷与包裹住了一粒粒洁白的米饭,鲜滑的蛋液把米饭染成了淡淡的金黄色。
炒饭最易糊锅干锅,若再倒入油去滋润,未免出锅后太过油腻。
妙芝叫小绿从炖着的汤里舀上一小碗鲜汤,均匀倒在炒饭上;她翻转手腕又将酱油往锅里一泼。
好似在描绘一幅写意的泼墨山水画,酱油如奔河入海,金黄色的米饭霎时间浸染尽红,像是一大簇娇羞的芙蓉。
有了红花,又怎能没有绿叶。
新鲜的菜叶因好熟,所以这时才下锅。
紧跟着再来点颜料:一大勺郫县豆瓣酱、少许闽南白胡椒粉、几十颗绿玉葡萄干,万法同源,烹饪美如绘画。
临出锅前又将几颗被拍扁的大蒜丢了进去,放大蒜是为了解油腻,顺道提鲜杀毒。
不多时,一盆香喷喷的“妙芝酱油炒饭”出锅了。
另一边火上炖着的鲍鱼壳碎骨汤,海鲜和肉味已经被盐巴吊了出来,小绿按妙芝的意思,又切了细细的姜丝、小段的葱花和香菜碎末,悉数撒了进去。
炒饭中酱油豆豉的香、海鲜汤中的骨肉香、鲍鱼壳的淡淡腥香,整个厨房满是热腾腾的新、鲜二味。
方才言语不停的厨娘们,嗅到了这美味,哪还管什么口舌,只蹿过来,七手八脚的一人二碗。
酱油炒饭配鲍鱼鲜汤。
炒锅和汤锅里的食物竟在眨眼间被一抢而光。
厨娘们各自闷头品尝着、咂巴着,一个从未在大家面前做过饭的小丫头,竟然意外的成全了厨娘们的集体小年夜饭。
“妙芝,我看你真真的不似个小姐,到像个天生的厨娘。”快人快语的范大婶抿着鲍鱼鲜汤的新香。
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的郭妈妈,轻哼了声,“有什么了不起,我今儿个是累的起不来,不然,她做的这是什么玩意?……额……额……”
两个饱嗝,不经意间泄露了,这个女人不愿意承认的……很好吃的秘密。
不善言辞的尤老娘也开口了,“你别嘴硬,好吃就是好吃,剩饭和鲍鱼壳能做出这个味儿,怎么能说不好吃哪?”
妙芝和小绿羞涩的相视一笑。
蔡婆婆微笑望向妙芝,她没有动妙芝给自己盛的炒饭和热汤,而是悄悄把两只小碗放进了身后的橱柜里。
厨娘们仍旧兴奋的议论着妙芝的手艺。
妙芝只是柔柔的笑着,一对清亮的眸子如月光般皎洁,她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做的不好,让妈妈们见笑了。我今天可不可以不用再刷碗了,我想先回去。”
说着,她不等蔡婆婆开口应允,用小食盒装了两个小碗,便低着头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