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有一只手。
随着这只手来回抽动了几下,万顷东湖之上原本海市沉楼般的异境渐变真实,湖心那断虹似的梓桥,眼下完全变成了一座完整的桥。梓桥横跨两岸,它的前半段,依然像世人所看到那样破落,而在结界的另一端,它却是一座整齐延长的虹桥。朱红的木漆从未褪色,那桥身上镶金的玄鸟图案也清晰可见,桥心有两高阙,数根闪着微光的银线交错于两阙间。走过此阙门,即算是踏入了凌空于东湖上的阜沙岛。
桥心左阙上高高坐着的是左卯龟人,列麋。
“啊。”伸手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他站在梓桥椒界的交汇处,数次想通过,这只跨界的手一再被弹回。
列麋见状,不耐烦的从左阙上一跃而下,说:“何人夜半生事,冲撞玄女椒界?”他踱步走近,声音调高而沙哑。
列糜是一隻乌龟。东湖水泽丰茂,多聚仙灵之气,螺旋龟得千年修炼得人形,半人半龟,能像人那样两足而立,背后却背着带有诡异螺纹的大龟背。他们身穿深色的娟袍,宽大的袖口两边各印一半的长生鸟图腾,当他合袖为礼,就组成一只完整的长生鸟鸣图。
“我是秦国公子季”,小少年转身向列糜作揖道:“来贵地...修炼增益,又跟岸上哥哥们相交投契,一不留神却误了‘二分门禁’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半人半龟的东湖龟人,靠近着跟他们讲话,小少年像是有些害怕了。
“哈哈,你说你是来修炼?既不是来郊游,难不成还能流连忘返?”列麋眯眼讽刺道,他傲慢踱步到公子际身后:“你再是不自量力硬闯结界,立马会五脏炸裂而亡!”
公子季闻言立刻缩回手。列麋眉间一挑,警觉地说:“小子,先呈上你的关符。”
说罢列糜衣袖一舞,公子际仿佛觉得头上有场骤雨,洒湿了云髪衣裳,雨水即刻在他身前聚拢,空气中汇成一个“棋”字,瞬间又四散身周。
“看你廋弱,居然是个五棋之民,有点能耐。也罢了,赶紧回去,少做无用功,再两日玄女开眼你就要升为六敖之民了。”
“天之大道,以孝为先,以己为后。父王命我这次务必在年前赶回秦国,孝义国义之前,虽死不悔,莫说是给自己多添几年阳寿的事…”讲道理时,公子季声线清脆,但求人时却转而低沉:“有劳龟…龟人叔叔帮我打开结界,让我返回秦国…”
“嗯?你叫我什么?”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用语,龟人列麋脸上纵横的沟壑随着眼角的挑动全都因生气而移动着,他突然大声喝到:“说,到底是谁教你用这种称谓跟我讲话?!还居然胆敢让我给你打开结界,你那些岸上的哥哥难道没教你规矩吗?”
列麋激动的抓住了公子季的衣襟,十三岁的公子季比龟人列麋高了一个头,龟人的力气却大得把他抓离地面。公子际害怕得四肢在空中胡乱舞动,期间,有一只宝石耳珰从他身上滑落到桥面上。左龟人列麋生性暴戾,性情坦率又古怪,起初他并未在意地上的耳珰,毕竟来往长生岸的各国公族贵人为了能过桥登上长生岸,早已送他们不少金银财宝作贿赂,列糜从未因为俗物而动摇半分,就算收起来,也许只是贪图个新鲜。见列糜沉不生气,右龟人庄弃赶紧从右阕上跳下,劝住他:“愚龟,你快放手,要是随便伤了秦国的客人,大王追究起来可不得了。”跟列糜不同,庒弃却喜爱收集这些宝物,他的脾性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十分圆滑。
“哎呀,”眼疾手快的庄弃捡起了不起眼的宝石做的耳珰,不过指尖大小,他对着头上的月光晃了晃,看得入了神,只见茶色的石头中间包裹少许能摇动的水,水里竟然浮着一根细小的绒毛,庄弃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列麋和被他抓在手中的公子际同时回过头、
“这难道是...泰魄石?仙家之物,连王城上都难寻得的东西,怎么能在你手上?”庄弃惊中自答。
“我...”公子季正想辩解,喉咙却被列麋卡得说不出话来。
“你分明是来偷鸡摸狗!”
“不,不是,我才没有偷这是岸上的哥哥给我的…”公子际挣扎着,列麋手腕微微用力,他即被掐得再说不出话来。
“你一介凡人,我倒要知道是哪位哥哥如此大方。”
列麋微微用力,公子季的脖子就好像快要被扭断。
“放手!”一把洪亮的声音,列麋和庄弃都定了定。庄弃首先认出了从桥上走近的人,他稍稍行礼:“不忍王。”
不忍王无崇清冷的容貌被他霜雪似的白发半掩着,露出懒洋洋的眼神,眉目间缠绕着即将爆发的暴躁,结实高挑的身躯裹在素黑的锦衣下。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刚从床跳下来起来那般随意,但左手还是握着他的佩剑。
“放开他,公子季是我的客人。”
列糜闻言微微松了松手,稍作妥协,将手里的公子际放下来:“原来是不忍城的客人,嘿嘿,恕本座无礼。”列麋的说:”这小子疑点重重,夜闯结界,擅取泰魄。他还.....还竟敢直呼本座‘龟人’,日后只望不忍城主多加调教了。”列麋衣袖一甩。
公子季脚刚着地,立刻向无崇跑去。
“无崇哥哥,际儿没有偷石。”
“季儿。“无崇伸手轻摸他的头,“醒来不见你,就猜你来了这。”
公子际看着他,用眼神诉说着无奈与歉意。
无崇叹了一口气,对两位左右龟人道:“秦国公子际德厚温雅,通兵马之术,在我北境战场上屡立奇功,十三岁就得了五棋,我早已视他为我族,开门吧,我可为他担保。”
“有城主一句话,一两颗石头倒也没什么,”庄弃摸了摸他粗糙的下巴,他向一旁的列麋使了个眼色:“至于这开门......”
“绝对不行。”列麋倒是很坚决:“除恒王天仗亲命,否则一概不准进出。“
不忍王眉间稍稍一蹙:“不过是放人出去,有什么好挡的。”
“不忍王,不是我们想驳你们面子,可最近岸上没几天太平,岸下的人...也不安分。“庄弃赶紧打一下圆场:“九刹玄女授我们灵龟先祖守界之职,我两已经守了这桥快三百年,望不忍王宽慈,不要毁我们的功绩,让我们上天后难向先祖交代。”
“既然你们灵龟一族世代镇守东湖椒界,想必不是第一次破例开门。我不跟你们争辩,打开便是。”
“我们就算有例,但也不愿为你而破,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恒王。”列麋很直接。
无崇脸色一僵,向公子季扫了一眼。
“我说,开门。”
“恕难从命。”列麋说。
无崇朝公子际稍一挑眉,突然冷光一侧,是他拔出公子季的小腰刀轻轻一挥,刀穿过列麋的左耳,直直的插在他身后的桥阙上。
列麋和无崇都还在他们原来的位置,没人看得清是列麋轻松的躲过无崇的快刀,还是无崇故意打偏。但易怒的龟人列麋此刻仇愤开始发酵,他凶横的看着无崇,他所立的四周开始绕起了阵阵黑雾,原本平静的东湖水在某处汹涌着波澜,隐藏湖底的力量以梓桥为圆心聚拢,化身厉鬼般的魔障跃出湖面,全冲着无崇而来。
无崇竟笑了,拔出腰间乌鸣剑,一跃而起,空中划出一道8字型的弧线,四方魔障瞬间不攻自破,四散湖面。
列麋的怨怒更甚。
我们走到梓桥上,如果能看到断桥不断,又能顺利通过九刹玄女的椒界,过了梓桥,来到了不落崖下的树林前,抬头就能看到立于不落崖顶上不刹城中竖起双翼的巨大长生希鸟雕像和它两翼之间环抱的皎珠似的月光。此刻桥上的列麋正对着他身后的远方不刹王城上的希鸟双翼,他双手举起,对应着不刹王城上长生鸟的双翼,二者一贯联通,一道平白无故的雷电从不刹城上被召来,映亮了整个天空。瞬间整个东湖的水都好像收到了牵引,无崇所立之处成为了巨大的漩涡中心,高达十丈的湖水眼看将他吞噬,他眼中确实没有丝毫慌乱,不忘将身后的公子际一手揽了过来,运气在空中呼出一道乳白色的屏障,在暗黑暴涌的湖水中似一颗透明的珍珠,将自己和公子季都保护在内。凡界生养的精灵本就伤不了长生族,他看穿这老龟人不过是使了点有借势的水土之术,并无后招。
湖水像九头缠龙般四向而来,迅速围住了无崇和公子际,不胜压迫的屏障却渐渐被击竟出现了冰裂似的暗纹。没想到这次是将龟人列麋逼急了,这一击,借的是岸上玄女的神力。
“哼,这才像样。”对无崇而言,这不过是受布的东湖水,挥刀稍一砍即可破出水障从围。但身后登岸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形的公子际早已吓得不清不楚,看着他的样子有点好笑,无崇决定吓吓他,于是他翻身半跪,护住公子际,脸埋在他脖子一丝后,藏着一丝坏笑。
九头水怪自空中扑面而来,又见无崇这般模样,公子季吓得绝望,心中来不及想自己的遗言,却突然觉得心中一片清明自在,之后的种种烦忧重负,即将随着自己消失......他闭上双目,震耳欲聋的水声从双耳朵灌入。
可惜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眼前只有四散的水花。是无崇最关键一刻转身拔出呜鸣剑,转身一噼,狂风呜鸣,妖瘴四散,让可怕的九头水怪瞬间瓦解,剩下几道水痕从呜鸣剑身划过。无崇侧头,留给身后的公子际一个轻挑起嘴角的侧脸,此时的公子际已经来不及思考自己是否被无崇捉弄,因为无崇已经一跃空中,身侧的呜鸣剑挥舞出一道蝶羽似的剑光,扑向龟人列麋。季儿知道,无崇每每像这样挥剑,不见血不收。
左龟人列麋清楚自己并不是无崇的对手。他们不是第一代受九刹玄女之托负责把守由凡界人出入口的灵龟,想要通过梓桥进入长生岸并逗留的凡人,有城主亲授的关符,出入梓桥椒界,每年只有春分三日和秋分三日的太阳下山之前。龟人的责任就是负责把关每个通过梓桥去长生岸的凡人,以确保他们都是心无歹意、人名合一的良民。长生岸是介于仙凡之间暧昧之境,六道相争少有太平,历代守岸的灵龟很少能像他们那样活过200年,自受命镇守玄女椒界的那时起,他们随时做好了觉悟。
列麋已经躲进了自己的大螺旋龟背内,因此他没有看到是什么挡住了不忍王能把自己大卸八块的剑锋。
挡在列麋面前的是一片金光。定睛看清楚,那是一隻满身金光的巨角麋鹿。无崇凌厉暴翰而来的呜鸣剑,金鹿屈蹄半跪,用大鹿角的角尖一顶,就让那灰色狂风般的剑气定格半空中,然后慢慢消失。
无崇剑气已收,眸子一沉。他和公子季都十分熟悉这隻金鹿。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金鹿是不剎恒王德昭的思神。
不剎城是离凡界最近的城池,被视为帝居王城。不剎王自然是这座城池的主人。
夜色中,这只脚踏舒云优雅走来金鹿渐渐化成金屑,金屑转眼又化成一头金光散发,金发属于这个手持白木鸟喙仗的男人。
德昭尤其喜愛在夜里着一身光亮的宽袖白衣,青云凌纹,金丝穿领口而过,与他的金髮相衬更是招摇,但他神采英拔又自若,让任何人都觉得这不过是为王者当有的高调,毫無違和。
“看来东海一场苦战,我们不忍王还没打够。”
龟人列糜和庄弃此时一左一右的站在他们各自的桥阙下,微微弯着龟背,恒帝从他们之间走过,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大哥...”无崇站直后躬身为礼,一隻手扶着跌坐在在地上的公子际。
恒王看了他一眼,半蹲下来,看着公子季还没开始说话。公子季却从地上弹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好像恒王是那唯一的浮木,惊恐的中抱着他不放手,眼泪冒出来滑到德昭的金发上。
站在一旁的无崇看着这一幕,神色暗淡。
过了一会,德昭才拍拍他的背,宠溺的说:“好了好了,季儿想回家了对不对?”
右龟人看着这一幕,心想,这公子季只有十来岁,已经是个五棋之民,半夜硬闯梓桥,手上还拿着“哥哥”给的泰魄,刚刚不忍王城主对他一再偏护,现在他又一头栽在恒王身上哭,他的这些哥哥,来头可真大啊......庄弃很是懊恼。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
德昭安抚过公子季,便直起身,背对众人走向梓桥椒界。
“列麋、庄弃,代我收下凡人秦季的关符。”
“大哥...”无崇刚想阻止,但见公子际似乎并未在意,已任龟人抽走了自己的关符。
德昭对着椒界,举起手中天鸟神杖。德昭双手握杖,猛地用木杖上的鸟缘一啄,椒界似乎出现了裂口,如被木浆划开水面,德昭扎稳马步顺势一勾,终于撕开了半空中出口。
“走吧,为了罚你离开,下次上岸,要让你待够一百年才能升五棋。”德昭无奈笑道。
看到德昭用力握住手杖,额上微显青筋,一旁的赢际和无崇也总算领悟到,原来为了打开玄女椒界,恒王确要损耗不少真元。
“季儿,等等。”
公子季已经踏出了椒界,无崇却又将他叫住。公子季回头,见无崇将手中呜鸣剑随手一插,腾出手来解下自己左耳的泰魄石,放在掌中递给他。
“耳铛要带一双才好看。”无崇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