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盟军代表和日本当局的官员来到了旅馆,告诉劳工们,将于明天送他们去港口。劳工们听后都激动万分,这次真的要回家了,很多人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这一天,他们或在旅馆里整理自己的东西,或到高山的市集去转转。一些与高山居民较为熟悉的劳工,则来到这些居民的家中道别。与其他劳工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庆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独自一人在高山的街道上、小河边漫步着。即将回家的欣喜和与静香诀别的忧愁,在他的脑海里滚动着、杂糅着,让他感觉十分难受。
在走到一座小桥旁时,他突然看到前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原来是由美。见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眼含深情地站在那里,庆华赶紧走过去,然后面带疑惑地问道:“由美,你怎么在这里!”由美眼含幽怨地看了庆华半天,然后轻声说:“庆华哥哥,我找你半天了。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是想再看看你!”说完,她低下了头。庆华心中十分感动,他一把抓住由美的手说:“由美,我的好妹妹!谢谢你还惦记着我!明天早晨我就要走了,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但不管我能不能回来,你和山口婆婆都要珍重自己,好好地生活!”听庆华说完,由美满脸悲戚地将手中的布娃娃交给了庆华。“庆华哥哥,这是我最喜欢的布娃娃,已经陪伴我很多年了,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回到中国后,看到它就如同看到我一样!你可千万别把我忘了!”说完,由美再也把持不住,抱住庆华失声痛哭起来。庆华也伤心地掉下了眼泪。
在庆华的好言劝慰之下,由美终于平静下来。她抓着庆华的衣袖说:“妈妈一直也很关心你。你跟哥哥打完架后,她并没有责怪你。我出来时,她还让我告诉你,回国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听由美这样说,庆华颇为感动,并让由美捎去对山口婆的问候。
两个人慢慢地走着,当走到离由美家不远处的一个路口时,他们止住了脚步。注视庆华良久,由美转身向自己家走去。走到小巷深处,她回头看了看还站在路口儿的庆华,然后抬步走进了家门。而此时,庆华已是泪眼模糊……
晚上,在飞驒之樱料理店吃完最后一顿饭后,春生等人和藤本、昌男拥抱道别,然后离去。而庆华则留在这里,最后一次帮静香收拾餐具、打扫料理店。两个人几乎没说话,但庆华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伤感的味道。待藤本一家吃完饭后,庆华走到藤本夫妇面前,深深地给他们鞠了一躬,而后说:“叔叔、婶婶,谢谢你们对我的关照。这么长时间了,要是没有你们的照顾,我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没有你们的关心,我走出牢笼后的生活,也不会这么快乐。真心地谢谢你们!”这时昌男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腰哭闹着:“庆华哥哥,我不让你走!我要你留下来陪我玩。”庆华抱住昌男,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好弟弟,我会回来的!我要看着你长大,还要看着你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说到这里,庆华再次眼含热泪。
这个夜晚让藤本和春子感到无奈和沮丧——静香是个女孩儿,而昌男年龄尚幼,他们真的特别希望庆华能留下来,给他们家当顶梁柱子。而这个希望即将破灭,夫妻二人只剩下唉声叹气了。让庆华颇感意外的是,静香今晚却表现得很冷静,既没有哭,也没有喋喋不休。但是在父母和弟弟回房休息后,她突然将庆华拽到料理店外。庆华有些诧异,但没等他开口,静香就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我要和你去中国!我要和你回天津!我都想好了,我不能离开你!明天我要和你一起走!”说到这里,静香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庆华听完心头一怔,虽然极不情愿分开,但他没料到静香居然有和他一起走的想法。迟疑半天,他抓住静香的手说:“静香,你要想好了!再说,叔叔、婶婶也不会让你跟我走的!”静香语气格外坚决地回答道:“我已经想好了,一定要跟你走!因为我不想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煎熬!爸爸、妈妈肯定不想让我走。咱先不告诉他们,过几年咱再找机会回来看他们。”庆华心里当然希望静香能和他走,但他又感觉,如果两个人就这样走了,也太对不起藤本夫妇了。
见庆华有些犹豫,静香抓住他的手说:“庆华兄,跟你回天津之后,我会好好地跟你生活,帮你照顾老人。我不怕吃苦,只要和你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是快乐的!”庆华听后颇为感动,他把手搭在静香的肩膀上说:“静香,我相信你肯定是一个好妻子、好儿媳。但你想过吗?你走后,叔叔和婶婶会很痛苦的!而且我们什么时候能回高山,现在根本无法预料。”
静香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和庆华走。她用哀求的口吻对庆华说:“庆华兄,你就带我走吧!我的生活里已经不能没有你了!爸爸、妈妈的年龄还不算很大,我们走了,他们会好好地照顾自己和昌男。过几年我们一定能回来的,到那时我们再加倍报答他们!”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挚爱的女孩,庆华最终心一横,决定带她一起回中国!
爱情常常让青年男女做出最大胆、最出乎人们意料的事来。二人商量好了之后,庆华一路小跑回到旅馆,找出一身劳工的衣服和帽子。然后他马不停蹄地跑了回来,将衣服和帽子交给了站在料理店门口翘首以盼的静香。“静香,我们接到的通知是,明天早晨就要坐车离开高山。你明天要早早地起来,然后到旅馆找我。只要提前混进劳工的队伍,估计送我们的盟军代表和日本官员不会认出来!”静香一边听庆华说着,一边不停地点头。
千叮咛万嘱咐之后,庆华才走回了旅馆。而静香趁父母熟睡之机,在闺房里偷偷地将自己平时用的梳子、小镜等闺阁之物装进了一个包儿内。然后她把自己的满头乌发套在了帽子里,又将庆华拿来的衣服穿在了身上。静香这身打扮,如果不是仔细甄别,还真的不容易辨别出男女来。收拾停当之后,静香找出纸笔,给父母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也许已经和庆华坐上了离开高山的汽车。爸爸、妈妈,请不要恨我,我实在无法离开庆华。我知道,自己如果失去了他,就失去了今后的希望。我离开高山之后,希望你们能经营好料理店,好好地生活,也不要为我担心。我跟庆华去中国后,会好好地和他过日子。一有机会,我们会一起回来看望你们。也许到那时,我们俩和爸爸、妈妈就不会分离了。爸爸、妈妈,我走后,最放心不下的是弟弟。他年龄还小,需要关心和照顾,希望你们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照料他,教育他,让他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男青年。爸爸、妈妈,我走了。
你们的女儿静香
写完信,静香用笔筒将它压在了桌子上。之后,她躺在榻榻米上想小睡一会儿,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自己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起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她十分心酸。另外,姐弟之情实在难以割舍。弟弟平时是最喜欢和她这个姐姐在一起的,以后见不到姐姐了,不知道他会有多么伤心。想到这里,静香掉下了眼泪。但她决心已下,自己一定要跟庆华走。因为失去了庆华,她的一生都不会幸福。而且她感觉,自己和庆华好好地生活,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一起回到日本的。毕竟战争已经结束了,两个国家之间不会有太多阻隔。
昏昏沉沉之间,东方的天空已露出鱼肚白。静香整理了一下穿在身上的衣服,然后将背包轻轻地挎在了肩膀上。而此时,藤本夫妇和昌男仍在熟睡。静香蹑手蹑脚地拉开房门,然后走到一楼,打开了店门。走下台阶,她回头饱含深情地注视良久——料理店的屋檐、门窗、石头台阶和牌匾,这时都让她感觉那么亲切,那么无法舍弃。然而,更让她无法放下的是,正在屋子里熟睡的亲爹亲娘,还有心肝宝贝一样的弟弟。静香的眼睛湿润了,她“扑通”一下跪在了石板路上,然后冲着料理店磕了一个头。“爸爸、妈妈、弟弟,请原谅我不辞而别,过几年我会和庆华回来的,你们放心吧!”说完,她起身向庆华居住的旅馆走去。走到半路上,恰遇到庆华迎面走来。
原来庆华一夜没睡好,他心里总是琢磨着,怎么让静香躲过盟军代表和日本官员的检查,万无一失地将她带走。黎明到来,其他劳工还在酣睡,而庆华起来洗了把脸,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向飞驒之樱料理店走去。他是怕静香出现什么闪失,耽误了两个人的计划。
走近后,心中的激动加上清晨的寒意,让两个人都颤抖起来,而且语无伦次。稍稍冷静了一下,庆华捧起了静香洁白的脸庞,深情地看着她那双美丽而略显忧郁的眼睛。所有的爱慕,所有的希冀和期盼,瞬间在两个人的心灵中进行了万千次交流,
“走吧!”说完,庆华抓着静香的手,疾步向旅馆走去。当他们走到离旅馆不远处的小桥上时,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喊:“静香——,你要干什么去?你可不能丢下我们啊!”庆华和静香听后大惊失色。回头一看,只见藤本和春子衣衫不整、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原来,早晨醒来后,夫妻二人招呼了女儿半天,也没人答应。“难道女儿一大早就起来去送庆华了?”春子满脸狐疑地对丈夫说。夫妻二人来到静香的闺房里看了看,惊讶地发现女儿平时放闺阁之物的抽屉打开着,柜子里的衣服也少了好几件。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楞了半天,藤本突然大喊道:“不好!”这时,他看见桌子上压着张纸。拿起来一看,原来是静香留下的信。看完信,夫妻二人“叽里咕噜”地一起跑下楼,然后发疯般地追了出去。
快跑到小桥时,他们看到桥上有两个人影,正向河对岸的旅馆快步走着。其中一人身穿劳工纠察队服装,肯定是庆华无疑。而另一个人身材娇小,却穿着肥大的劳工制服,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夫妻二人高喊着向小桥狂奔过来,庆华和静香只得止住了脚步。
跑到近前,藤本夫妇一把抓住了女儿。“静香,你要去哪儿啊!妈妈不能看不见你啊!”说完,春子一把抱住女儿痛哭起来。而藤本更是愤愤不已,他指着庆华的鼻子说:“你不能带走我女儿!如果你还想着她,就早点回高山娶她做你的妻子!”庆华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斥责了庆华几句之后,藤本和春子拽着女儿让她回家,而静香拼命地挣扎着,嘴还不停地说道:“我要和庆华走!我不能离开他——”藤本夫妇使出浑身力气拉拽了半天,而静香却死活不跟他们回去。万般无奈之下,藤本蹲在桥上大哭起来。春子也是满脸泪水,她抓着女儿的胳膊,近乎哀求地说:“静香,你是爸爸和妈妈的骄傲!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我们不能失去你呀!我们都支持你和庆华相爱和结婚,但是你现在跟他回中国,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我们不能看不见你啊!而且昌男也不能没有你这个姐姐啊!”静香听完母亲的话,一把抱住她,不停地抽泣起来。
看着这一家三口如生离死别一样,庆华心如刀绞。他走到藤本跟前劝慰了半天,然而藤本并不愿意理他。庆华感觉十分尴尬,无奈之下他又走到春子面前,对她说:“婶婶,我们错了。我知道你们离不开静香,但是我希望你们能放我们走。因为我离不开静香,静香也离不开我。这一生,我们注定属于对方!回中国后,我会好好地照顾静香。一有机会,我就带着她回来看你们!请相信我!”听完庆华的话,春子只是不停地摇头。
这时静香轻轻地推开母亲,然后对她和旁边的父亲说:“爸爸,妈妈,你们就让我们一起走吧!即使你们强留下我,以后我也不会快乐的!请你们相信,我们一定会尽快回来!我和你们不会是永别的!”听女儿说完,藤本木然地站在那里,脸上满是焦虑和无奈,而春子则不停地落泪。庆华和静香深深地给藤本夫妇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向旅馆的方向走去。而此时藤本突然无力地倚在了桥栏上,春子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了丈夫。
庆华牵着静香的手快步走到了旅馆。这时,劳工们都已经起来了。他们有的在打水洗脸,有的在整理行李。见庆华领来一个劳工打扮的陌生人,孙大哥和春生等人十分惊讶。走到近前仔细端详了一下,他们才认出,这个陌生人原来是飞驒之樱料理店老板的女儿。
春生用手指着静香,结结巴巴地问庆华:“你……你……这是想……干什么?”而孙大哥一看就明白了,他急忙一把将庆华拽到一旁,然后对他说:“庆华弟弟,你这是要干嘛呀?你带她走,如果被查出来怎么办?再说了,她父母会同意你带她走吗?”面对孙大哥的逼问,庆华面色赧然。“大哥,静香的父母已经知道我们俩要一起回中国了。在高山,静香给了我很多照顾,我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她。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带她走!”见庆华心意已决,孙大哥也不好再做阻拦。他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庆华在路上一定好好照顾静香,不要让监督的盟军代表和日本官员认出来。庆华听后频频点头。之后,孙大哥和春声、刘二等人,又将这个事跟其他劳工交代了一下,让他们在路上多多掩护庆华和静香。劳工们都表示,尽自己最大努力帮助庆华。
住在其他旅馆的劳工陆续来到这里集合,大家一起草草地吃了点昨天准备的食物,而后接他们的汽车就到了。下车后,盟军代表走进旅馆,宣读了几项纪律,然后要求劳工们立即搬运骨灰。将骨灰装进停在门外的一辆军车后,劳工们开始背着行李排成两队,陆续登上另外四辆军车。庆华和静香并排走在队伍里面。快上车时,庆华尽力挡住站在车前的盟军代表的视线,而静香则将帽檐压得很低,盟军代表几乎看不到她的面容。在盟军代表和日本官员眼里,这些中国劳工的穿着和长相千篇一律,而且他们认为,根本也不可能有其他人混进这个队伍,所以他们只是看着劳工们上车,没有特别仔细地检查。
但是静香仍然十分紧张,在上车时她脚下发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结果被庆华一把抓住。站在旁边的盟军代表看了一眼这两个劳工,然后用英文说:“赶紧上车,不要耽误时间!”说完他就把头扭了过去。庆华虽然听不懂他的话,但知道是催促的意思,于是急忙扶着静香上了车。
等一百多名劳工都上了车,盟军代表和日本官员将车厢门关上,然后他们分别登上汽车楼子,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随后,五辆军车分别启动,排成一队向火车站开去。虽然正值严冬,但因为比较挤,而且心情紧张,静香的额头和鼻子上还是渗出了汗珠儿。庆华见状,掏出手帕不停地给她擦拭着。此时,静香的心中既欣喜又害怕,嘴里一句话也不敢说。未婚劳工们见庆华带着个日本媳妇回去,都很羡慕。坐在一旁的春生和其他劳工开始小声地谈笑起来。孙大哥生怕被坐在车楼子里的盟军代表听见,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音。春生吐了一下舌头,然后冲庆华使了个鬼脸,就倚在车帮上假装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