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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在很多年以后,在离家很远的地方,我时不时地想起童年头顶那纯澈的蓝天。

曾经我以为,云漂浮的地方就是天,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天在云遥远的后面。

那种遥远,不只是距离。

博尔济吉特有着最肥美的羔羊,最英勇的青年,和最温柔美丽的姑娘。

博尔济吉特的首领,我们的王,是个慈祥的老人,疼爱着他所有的子民。

八岁那年的春天,风刀霜剑,撕裂了我们所有的幸福。百年不遇的寒潮过后,图尔佳的草原上久久没有笑容。温暖重回草原地时候,成了孤儿地我被带到了首领地帐篷里。

——你叫什么名字?

——其其格、图尔佳。大家都叫我其其。

草原上地人们没有姓氏。我们地部落就是我们地姓氏。其其格,是草原上的花朵的意思。

首领地头发白了,长长地胡子垂到胸前,像头发一样扎成一束。他看着我地时候,眼里有着熟悉地怜悯。

——以后你叫我爷爷,好不好?

我笑了,轻轻叫了句——爷爷。

寒潮带走了我的母亲,带走了羊羔,却带不走我的家园。图尔佳的人们是我的家人,首领是我的爷爷。

还有阿木尔,从那以后,我也多了个哥哥。

——阿木尔阿木尔,你教我骑马吧!

阿木尔已经十二岁了,他一个人能猎下最多的猎物,能驯服最烈的野马,在图尔佳的草原上,他骑着高大的红马,宛如一团飞掠过草原的火焰。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我教你骑马射箭!

阿木尔摸摸我的脑袋,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娜仁托娅姐姐看到这样的微笑时,脸上会飞起两朵云霞,然后不知所措地绞着细长细长的手指。

娜仁托娅,意思是草原上的霞光。

娜仁托娅姐姐的手指像兰花花瓣一样。我没有见过兰花,但是听从南方回来的叔叔们说,那是一种嫩白美丽的花。娜仁托娅姐姐和阿木尔同岁,他们一起长大,也会一起白头。

阿木尔出去打猎的时候,娜仁托娅姐姐用她兰花般美丽的手指为阿木尔缝制衣物。用十条白狐皮毛织成的珍贵狐裘,娜仁托娅姐姐花了整整一个月才做好。我看着她甜蜜的笑容,知道那是送给阿木尔。

可是最后,那条白狐裘披到了我的肩上。

——其其怕冷,有了这狐裘,冬天就不会冻着了。

阿木尔帮我围上狐裘,在他高大的身影里,我看不到娜仁托娅姐姐脸上的表情。可是在那之后的很多次梦里,我都仿佛看到了娜仁托娅姐姐伤心的眼睛。

娜仁托娅姐姐仍然在织着她的梦,仍然会在起风的夜里为我披上狐裘,仍然会教我读书识字。

天气好的时候,我跑到山坡上,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苍穹。

草原上的风,轻轻吹过,温软羞涩,欲语还休。

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白云又一次被夕阳染红的时候,我听到了马蹄声。

不疾不徐,哒哒哒……

远远的,从西边而来,被拉长了的阴影伸到了我的手边。

阿木尔坐在高高的枣红马上,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脸,只有那镶了金边的一圈轮廓。

——其其,回家了。

他说。

每一次,他都会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其其,回家了。他的马蹄声,从西边而来,引领我回家的路。

抓住他伸出的手,身子腾空而起,落在他的马背上。

——阿木尔,天与地在遥远的地方相恋。

我指着天边。

——为什么呢?

——其实,蓝天和草原是一对相爱的恋人,可是无情的神分开了他们,让他们相见,却不能缠绵。于是他们不断蔓延,蔓延……终于在神看不见地方,他们碰触到了彼此的边缘。那里,是不是他们所说的天涯?

我胡乱编着故事,一不小心,感动了自己。

——是啊,他们两手紧握,左手海角,右手天涯,从此再也分不开,相爱的天和地。

阿木尔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地一线。广阔的平野,落日沉沉,最后一缕霞光恋恋不舍,无可奈何地离开。我靠在阿木尔如草原一般广阔温柔的怀里,轻声叹气。

——其其,为什么叹气?

——相爱真的这么难吗?

阿木尔怔了怔,笑着说,其其长大了。

我疑惑地抬头看他。

他说,其其,当女孩子开始为爱叹气的时候,她们就长大了。

我问,那男孩子什么时候长大?

阿木尔静默了许久,终于回答。

当他们心里有了舍不得看她叹气的女孩子时,他们也长大了。

他又说,其其,从明日起,我教你骑马吧。

我开心得忘记问他,你心里的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娜仁托娅姐姐。

或许那时候我根本没想过要问这个问题,因为在我心里,他们一直是一对的。

那年,我十岁。

阿木尔带着我找到了一匹漂亮的小白马,漂亮得像小鹿的白马。我的小白马就叫做小白,等他长大后,就叫做大白了。

小白很乖很听话,很快的,我学会了骑马。

我骑着马儿去了更远的地方,图尔佳的南北两端我都去过了,可是我没有看到玉兰花。

叔叔们说,那在更遥远的南方。

遥远?

有多远?

比天涯还远吗?

他们笑着不说话。

我曾经以为,蓝天之下就是草原,却想不到,草原之北有冰山连绵,草原之南有沃野千里,草原之西有尘沙蔽日,草原之东有汪洋无极。

那时候,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南北纵横,跑了很远很远,可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阿木尔总是能在日落前找到我,然后说——其其,回家了。

夕阳西下,有时候影子在前,有时候影子在后,两个影子越拉越长,直至融入苍茫夜色。

那年,我十二岁。

那年,娜仁托娅姐姐拒绝了部落里一个青年的求婚。

在篝火盛宴中,被火光映红了脸庞的他送给她长剑,她退了一步,轻轻摇了摇头。所有的人都看着她,但不包括阿木尔。阿木尔没有说话,看着跳动的火焰,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颜色。

草原上,十六岁的男子早已成年,十六岁的女子,也不年轻了。

那时候很多事我仍不明白,甚至怎么去问也不知道。

有一天,在图尔佳西北部,我看到了漫山遍野蓝色的花朵。

风一吹,吹皱了一潭湖水。

好漂亮……

我下马,一步一步走向花海的中央,直至有了种被淹没的感觉。

——孩子,你在做什么?

远远地,一个人对我喊道。

——这是什么花?

我大声问她,声音乘着风儿飞过花海。

——这是百日红。

她回答。

走近了,我才看清她的脸。

那是一个将苍老写在了脸上的女人,而她眼里的沧桑更甚。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我问。

她点点头。

——这些花是您种的么?

她点点头。

那是个寂寞悲伤的女人,在那个下午,她诉说着,我倾听着。

——他曾经问我,为什么蓝色的花却叫做‘百日红’。

——我告诉他,因为‘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这种花的花期只有百日,凋谢之后,再无第二春。人的一生也是如此……

——他说,他会一生一世爱我、照顾我。待乾坤事了,我们一起回图尔佳,一生花前酒间老。

——他让我等他。我等了,四十年了……

——这已经是第四十次的花开,我却再也等不到他的归来。

她的眼里盛满了哀伤,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我的心脏钝钝地痛着,说不清原因。

——他为什么没有回来?你没有去找他吗?

她沉默着,说,有人来了,是来找你的吗?

我怔了怔,果然听到了马蹄声。

为什么,阿木尔总是能找到我呢?

——其其,回家了。

他轻声说。

我站了起来。

小白在花海的另一头漫步,亲热地蹭着枣红马的脖子。

——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再把故事说完。

女人这样说着,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小帐篷。

我却想不到,下一次相见,是在很多年以后。

部落之间的开始了长达三年的争战,为了水源,为了牲畜,为了女人。白达尔的骑兵来势汹汹,如狂风暴雪席卷了大半个草原。

我不喜欢那些白达尔的人,因为他们眼里总是闪烁着贪婪与凶狠。

为了保卫家园,阿木尔带着青年们英勇抗战。

每一次出征,女人们都在帐篷里向昆仑神祈祷,祈祷着男人们平安归来。我疑惑着:白达尔的女子也这样向昆仑神祈祷,昆仑神会听到谁的祈祷呢?

第二年秋天的时候,爷爷派去西凰求援的人带回来了好消息。

西凰王廷将会派出他们最神勇的将军,带领无坚不摧的骑兵团,帮助图尔佳解除白达尔的威胁。

后来的一个月里,美丽的女子们被集中到了一起,选出了七名能歌善舞者,被悉心教导西凰礼仪。娜仁托娅姐姐说,她们将会被送往西凰,服侍尊贵的西凰王公。

娜仁托娅姐姐的眼里略带伤感,她说,男子战死沙场,女子受辱他国,世间欢乐虽有不长久,草原上的人心并不如头顶的蓝天那么清澈美丽。

她是图尔佳最美丽的女子之一,却因为年纪偏大而侥幸逃过甄选。

娜仁托娅姐姐已经十九岁了,部落里十九岁的女子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也十五岁了,两年征战,我被保护在最温暖的中心,偶尔我会想起那个苍老的女人和她的百日红,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那些花儿是否依然美丽。

图尔佳的姑娘如花儿一样美丽,现在的她们仍不解沧桑。我在一旁看着她们学礼仪、舞蹈、歌唱。草原上的歌声嘹亮清越,姑娘们唱着古老的曲子,远远地,青年们高声回应。

我策马跑到最近的小山坡上,看着脚下绵延无尽的土地,在这个季节里渐渐枯萎黄去。

再过半个月,寒风带雪,将会吞没天地。

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我悲伤地低下头,牵着小白——现在是大白了,慢慢踱步回去。

身后远远传来了马蹄声。

是阿木尔?

不,不是!那是千军万马的奔腾,如雷霆一般震慑天地!

我错愕地回头。

在漫天尘沙中,一骑当先!

天地失色。我抬手遮住眼睛。

奔腾的马蹄声在我身前、周围停下,将我团团围住。

我听到马蹄轻踏草地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熟悉,我甚至觉得那人下一句要说的话是

——其其,回家了。

不是的。

那人不是阿木尔。

我听到他用懒懒的声音说——这是谁家走失的孩子啊?

他的声音很好听,就像叔叔从南方带来的一种酒,那种酒的名字叫做——叫做什么呢?

啊!是了,叫红颜醉!

——小孩,你为什么用手遮着脸?

他这么问。

——尘土都扬起来了。

我回答。

——现在没有了,你把手放下来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让我不由自主地听他的话,把手放下来。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马上的人。

夕阳在远处缓缓沉下,我看到镶着金边的红衣战甲,还有夕阳中他微笑的脸。细长细长的眼微微地弯起,眼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那样威风凛凛,那样春风化雨。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我。

——其其格,图尔佳。大家都叫我其其。

——你是图尔佳的人?

他挑挑眉,说,我是西凰的将军,你带我去见你们的首领好不好?我欣喜地点点头:他就是来帮助我们的大英雄!

翻身上马,我在前面带路,他策马徐行,听着我欢欣雀跃地说着图尔佳的万种风情。

迎面走来了一匹孤单的红马,还有马上的阿木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将军。

他微笑着,轻声

——其其,回家了。

我不懂得战争,不懂得政治,我只知道,灾难即将过去,和平将会再次到来。

那个年轻的将军叫云浩宇,是会为图尔佳部落带来安宁的人。他们的三千兵马驻扎在不远的地方,十天里打退了两次白达尔的袭击。

族里的人快乐地庆祝着这难得的胜利。

夜里,篝火熊熊,人们聚在火边,男男女女载歌载舞,烤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我披着白狐裘,在安静的角落里一口一口地喝着马奶酒。温暖的感觉在身体里流淌,我发出一声幸福的轻叹。

——其其?

听到有人叫我,我错愕地回头,却看到云浩宇似笑非笑的脸,很近很近。

——呀!你怎么这么突然出现!

我轻轻拍着胸口,努力平复不规则的心跳。他在我身边坐下,在这个偏远的角落里,没人注意到我们俩。

——吓到你了吗?

——没有。

我坚定地摇摇头,说谎。

——呵呵……

他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静静坐在我身边。

——听说你们要出征了,是吗?

我问他。

他点了点头。

——明天一早拔营。

——什么时候回来呢?

——快则半月,迟则三月。我会把白达尔彻底赶出西北草原!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仿佛会发光,如刀剑一样冷冷的光。

我脸上发烫,转过脸不敢看他。

——其其,听说图尔佳的姑娘会为出征的男子向昆仑神祈福,是吗?

我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马奶酒,不知为何,他念我的名字时,我有种融化的感觉。

——其其为谁祈福过呢?

我想了想,摇摇头。

——我希望阿木尔和哥哥们能平安回来,但是我没有向昆仑神乞求过。

——为什么?

——白达尔的人们也侍奉昆仑神呢,昆仑神要照顾那么多子民,听不见我的声音的。

——他会听见的。不信的话,你向昆仑神祈祷,保佑云浩宇大胜归来!

我瞪大了眼睛望他,他笑意吟吟地看着我,有着一丝丝的狡诈。我脸上一热,低下头,小小声道,那好吧。

下一刻,我被拥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他紧紧地抱着我,下巴蹭了蹭我的脑袋,我听到他闷声笑道,其其真可爱。

我浑身发软,无力推开他。

或许,我也不想推开他。

他走了十天,我遵守承诺,每天和姐妹们一起祈祷,希望他凯旋而归。娜仁托娅姐姐惊异地看着我,说:你不是从来不向昆仑神祈祷的吗?

我红着脸,支支吾吾。

娜仁托娅姐姐神色复杂,却没有追问。

我暗自松了口气,这个承诺就像我们之间的小秘密,我不敢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第十五天,阿木尔带领着五百兵马回来。

——我们在草原上走失了,我们击退了几股白达尔的力量,却找不到拓拔将军和他带领的两千五百兵马。

阿木尔这么说。

我呼吸一窒,寒意自心底一丝丝涌出,冻结了血液。

——其其,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苍白。

我听见娜仁托娅姐姐的担忧,抬头看她。

——姐姐,他不会出事吧……

我颤抖地问她,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其其别哭!

娜仁托娅姐姐手忙脚乱地拭去我的眼泪。

——我不想哭的,可是止不住……

我的肩膀止不住地一抽一抽,心脏也一抽一抽地疼痛。

入冬的草原一片苍白,了无生机,在草原深处的他还回得来吗?

云浩宇,昆仑神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为什么我惟一一次的乞求都得不到回应?

为什么……

娜仁托娅姐姐把我搂在怀里,我听到阿木尔的叹息,听到帐篷外呼啸无情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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