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曼先生实在太需要为这些词语找个不错的证人了——所以,考虑到这些词语稍稍有些受人挑剔的特性,毫无疑问,由于现场缺少受人尊敬的目击证人,他或许会感到十分窘迫,传闻证据倒也不错,是目前情形的最佳选择了。回想当年的那段日子。斯嘉丽在宿营地里可谓是春风得意,芳名远扬,当时《摇弦琴论坛》的主编还为此编发过短评,称她是“在力所能及的充实空间里”,多曼先生的命运就在那时陷入了低潮,他开始像其他探矿者一样,过着漂泊不定的艰辛生活。他将时光最大限度地消磨在了荒山野岭之中,时而同这人一伙,时而同那人一伙。他那些偶然的合伙人,都是来自于不同的宿营地的新人,从他们的津津乐道里,他对斯嘉丽获得了一个大致印象。他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机会,一睹芳容,也无缘得到她的宠爱而陷入危险境地。最终,她堕落的生涯终结在摇弦琴镇上,多曼先生碰巧读到了当期的《摇弦琴论坛》,上面为此刊发了长长的专栏讣告,这份报纸生动活泼,讣告由一个本地幽默家,以他的最佳艺术风格撰写而成。多曼想起了以前对她的种种传言,她的编年史的撰写者的天赋如同一个微笑者的贡品,多曼关注了片刻,然后就以骑士般的风度将她抛在了脑后。此刻,独自伫立在麦瑟琳娜山的这座墓地边上。他回想起她放荡不羁的主要经历,在那宿营地里燃起的熊熊篝火旁,他听见人们放肆地谈论着,他以自我保护的姿态,下意识地嗤之以鼻。他不禁又自语道:“她是神圣的恐怖。”他将鹤嘴锄朝着墓穴狠狠地挖下去,泥土没到了木柄。就在这时,一只渡鸦,悄无声息地歇在枯树的权枝上,它肃然地摆动着嘴喙,它盯着多曼的动作,突然发出了赞许的叫声。
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从事这金子的发掘,多曼有点对自己的掘墓人身份沾沾自喜了,布尼·布里先生将墓穴挖得很深,太阳快要下山了,多曼先生正挥锄大干,他从容地考虑到“这事确有十足把握”,用不着担心别人对他履行修道院长的职责。不大一会就挖到了棺材,将它露了出来。随即,他愣住了,有点束手无策!这具棺材,只露出平平的红木盖板,盖板已经开始腐烂,而且占满了挖开的整个墓穴,很显然,没有任何下手之处。面对此等情形,想不损坏这合乎体统的神圣之物,他最可行的举动,就是将墓穴挖得更长些,足以使他能站在这具棺材的两端,强有力的双手就可以从底部将棺材竖立起来。他开始干起来。夜幕快要降临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节奏。到了这个阶段,他没有一丝一毫半途而废的想法,否则他明天可以更有优势地重新开始。对财富贪婪的渴求,刺激得他情绪亢奋,恐怖更使他有点神魂颠倒,这些如同一位冷酷无情的匪首,正逼迫他干着这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一刻也不停歇,只有可怕的满腔热情倾注于劳作之中。他将头上戴的帽子摘掉,上身的外套也扔在地上,衬衣从脖子上敞开,胸部完全袒露出来,汗滴在身上汇成了蜿蜒的细流,这勤劳肯干、执迷不悟的掘金者或盗墓者,正埋头苦干,简直充满了巨人般的能量,可怕的意图如恶魔附身。这时,残阳在西面的小山顶上燃尽了余辉,一轮满月从紫色的原野阴影中爬上天空,他从棺材的一端底部,使劲将棺材立起来,棺材的另一端则支在墓穴的底部,他直立起来,脖子正好与地面平齐。月光一下将棺材照得亮堂起来,他突然心惊胆颤,看见个黑乎乎的人头如幽灵般降临——原来是他自己的阴影。就在此刻,这个看起来很简单很自然的现象摧垮了他的勇气。他劳作的喘息声令自己害怕,他试着屏住呼吸,但马上肺部像要爆裂开来,使他不能自已。然后,他发出似笑非笑的声音,完全失去了精神勇气,他开始将头从一边偏向另一边,为了使幽灵重新降临。他找到了打消对自己阴影的恐惧的舒适途径。他终于妥协了,以一种下意识的精明慎重,给这个咄咄逼人的结局,制造了一个处事拖拉的对手。他感觉魔鬼无形的力量已将他完全罩住,而他不可避免地将与之谈判。
现在,他已观察到了连续不断冒出的异常情形。棺材的表面他不眨眼地盯了很久,发现并不平整,有二条明显的棱线,一条直的,一条横的。这两条棱线在棺材最宽的部分交叉,上面锈蚀的金属牌反射着幽暗的月光。棺材外部,长的侧面,生锈的钉头露了出来。木匠精湛的手工艺造就的杰作,竟然被安置于墓穴之中,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或许,这具棺材只是宿营地幽默大全中的一条——令人滑稽可笑的勇气的现实翻版,突然被人发现,就在乱七八糟的讣告栏里。已由摇弦琴镇伟大的幽默家一挥而就。或许,某种不可思议的个人意义,在此种情形之下,无人可以识破,因而显得深奥费解。一个更加菩萨心肠的假设便:是:由于布尼·布里先生遇到了不幸,使得葬礼无人相助,他要么选择保守金子的秘密,要么,只因他特有的情感冷漠,铸成了无知的大错,最后想改正过来却毫无机会。然而无可置疑的是,可怜的斯嘉丽就此埋在了地下的墓中。
当恐怖和荒谬联袂出场的时候,它的效力会何等可怕。这年轻气盛的男人,死者群中勤劳苦:于的夜班工人,黑暗和孤独的公然挑衅者,在荒谬可笑的惊恐下屈从了。他浑身直打哆嗦,颤栗不已,他宽厚的肩膀左右摇晃,好像要将冰冷的双手甩脱。他停止了呼吸,血液在血管中,不能平息它的奔流,在冰冷的皮肤下炽热地起伏不定。亟待发酵的氧气,攀上了头颅,在大脑中拥塞充血。他的体能全都交付于对手,他唯一的心脏也与他作对。他动弹不得,他哭不出声。他只需要一具棺材入殓——与他面对的死者一样,棺材只需有掘开的墓穴般长度,装在腐烂的厚木板围成的空间里。随即,一个接着一个,他的各种感觉纷至沓来:恐怖的潮汐淹没了他的感官,现在开始:退却了。可是,随着回复的感官,他单独变成了一个毫无意识的自我恐惧体。他看见月光给棺材饰满了金箔,但棺材却:在他眼前失去了踪影,他眼睛朝上,扭过头来,注意到这死树黑黝黝的枝桠,他惊恐地像看稀奇似的,试着估量那根饱经风雨的绞绳的长度。这根绞绳在幽灵的手中随意垂下。单调的丛林狼的嚎叫声触动了他,这声音多年以前他在梦乡里听过。一只猫头鹰在他的头顶笨拙地扇动着翅膀,没有一点嘈杂的声响,如果它偶然歇息在一英里之遥闪着光亮的悬崖峭壁边时,它该飞向何方,他很想准确预见到这一点,他的听觉高度集中,监听着金花鼠在仙人掌丛中钻进钻出的轻微响声,他的感官现在如仪器般灵敏,高度警戒着,对棺材他却视而不见。一个人凝视着太阳,太阳会在他眼中变成漆黑一团,直至消失而去。同样,他的内心,已经耗尽了恐惧的容量,对单一的任何可怕事物,不再拥有意识。谋杀者正隐藏起他寒光四射的宝剑。
就在一切纠缠趋向缓和之时,他觉察到了一种微弱的、令人呕吐的气息。起初,他认为可能是响尾蛇散发的体臭,很不情愿地向脚下的四周察看着。这气息在墓穴的阴暗处无影无形,却弥漫开来。一阵刺耳的潺潺流水声,像一个人喉咙里临死发出的声响似乎从半空传开,不太一会,一个大大的,黑忽忽的棱角分明的阴影,如闻其声一样,从鬼怪似的死树的顶尖枝桠上划了一个弧线,降落在地面上,阴影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抖动,又一下飞进了山间狭道的云霭之中。这是一只渡鸦。这意外的事变唤回了他对周遭的感觉,他的双眼朝上寻视着棺木,现在,月光只照亮了它的一半长度,他看了看那发出暗淡光泽的金属牌,一动不动地辨认着铭文,他推测着其中的含义。他创造性的想象力向他展现出一副活生生的画面。这厚厚的棺木板不再是他视线的屏障,他看见这个死去的女人,尸体呈青紫色,身着丧衣站立着,呆滞地凝视着他,眼睛大睁着,但有点萎缩变小。她的下颚低垂,上嘴唇被扯开露出了牙齿。在她塌陷的面颊上,他能仔细地分辨出色彩斑驳的样本——那是腐烂的污点。通过某种神秘的进程,他的意念回复到了第一眼看见玛丽照片的那天。他对照着两个金发美女,但克制着不朝死者的面部方位——这最可人的躯体之精髓,属于他已知的最骇人听闻的东西。现在,谋杀者又得寸进尺了一步,亮出他明晃晃的宝剑,将它压在牺牲品的咽喉处。换句话说,他开始神思恍惚,然后又清晰可辨地,意识到一个惊人的巧合——某种关联——某种并行不悖的东西,在玛丽的照片和斯嘉丽这名字之间。一个是毁坏的容貌,另一个是毁损的脸颊。这个念头攫取了他,震撼了他的整个身心。他的想象力创造出棺木盖下的那张变形的面容。两厢对照变成了极其相似,极其相似瞬间变成了惊人的一致。他记起在营帐的篝火旁,听那些饶舌者们讲述着斯嘉丽特有的外貌,便尝试将这赋予丑陋名字的毁容女人,活生生地唤到眼前,但一点也不成功。他记忆中的缺损,只有奇想才能弥补,并烙上了合法犯罪的印记。他发疯似地尝试去重现他耳闻却没能目睹的这女人历史的碎片,他的臂膀和手掌的肌肉紧张得令他疼痛不堪,如同举起了一个过于沉重的负荷。他的身躯开始痛苦地扭动着,脖子上的筋腱像绷紧的鞭绳般凸现出来。呼吸也变得尖厉而短促。这悲惨的结局不能拖得过长,换句话说,不祥预感中的极度痛苦,在见证了致命的打击后,已经无所事事了。棺盖下的刀疤脸穿透木板摧毁了他的一切。
棺材晃动了一下,他警醒过来,棺材朝他脸的下端倾斜过来,一下子像变大了许多。生锈的金属片,在月光下铭文变得模糊难辨,他的眼睛看得生疼生疼的。他下定决心不再退缩,试着将肩膀,紧紧抵在墓穴的一端,身子几乎要朝后仰。他身后没有什么强有力的支持。他开始向对手逼近,迅速从皮带下抽出短刀紧攥在手。棺材一动不动,他想这东西不会再往后倒,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举起短刀,他将厚重的刀柄使尽全身气力向金属片砸下去。一声尖锐的、银铃般的声响伴随着含混的金属撞击声,整块腐烂的棺材盖打成了碎片,散落在他脚下。活人与死人面对着面——这男人狂乱地尖声喊叫起来——这女人安静地站立着,沉默不语。她就是神圣的恐怖!
五
几个月后,旧金山最上层社交圈的男女一行人,由一条新的路径去雅斯迈特河谷的途中,经过摇弦琴镇,他们在那里停了下来,歇息一下,好吃顿午餐,然后按预定的设想,到荒废的宿营地里探探险。这部分人中的一个成员,在摇弦琴镇最值得荣耀的岁月,正好呆在那儿。确实,他曾是镇上名声显赫的人中的一个,据说,在玩一种叫“法洛”的扑克牌赌局中,任何一个夜晚,由他一人经手的赌资,比其他人一周经手的赌资总和还要多。现在,他成了一个百万富翁,经营着几个很大规模的企业。他并不认为,早期的成功对他后来的事业影响有多么重要,一点也不值得四处炫耀。他的妻子,外表显得很柔弱,在旧金山,她嗜好奢华的天性,使她芳名远扬,而对待那些颇具社会地位,家财丰厚的探险旅伴,她始终态度冷漠。走进荒废的宿营地里,他们在毁弃的简陋小屋之中蹓跶着,波夫先生指着远方印第安人小河边一座小山包上的一棵死树,提请妻子和朋友们务必要好好关注一下。
“让我来告诉你们吧,”他说道,“我在十八岁时经过这个营地时,就被告知,不少于五个人,前前后后被保安委员会的人全都吊死在那棵树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还有一根绳子吊在树上。让我们过去好好瞧瞧。”
波夫先生没有再告诉大家,那根引人注目的绳子,由于绳圈收得过窄,结果将绞刑延迟了一小时之久,结果,他成了唯一从这绞索下逃生的人。
他们悠然地准备跨过干枯的河床,不料望见了一具清晰可辨的动物骨架,波夫先生查验了一番,然后高声宣布这是一头驴子的遗骸,两只显眼的耳朵已经消失了,不能供人食用的头颅,已经被鸟类和兽类享用了一大半,勒在鬃毛上的缰绳未经触动,缰绳的一端被牢牢拴在尖桩的尖端,尖桩被坚实地打进了地下。矿工的个人全套装备,有用木头做的,还有金属制的,这些物体都散落在骨架的旁边。这帮人照例要大发一番感慨,绅士们的言词颇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女士们的话语则显得文雅而多愁善感。过了会儿,他们就站立在墓边的这棵死树下了,波夫先生挺直了腰杆,举止十分凝重,他煞有其事地将绳子绕了个圈。套在脖子上,调皮地做出个惬意的怪相。但他的妻子已吓得面无人色,这种表演,对她实在是个极大的刺激。
突然,一位绅士在一个挖开的墓穴旁惊奇地大叫起来,大家立即过来围观,他们看见在墓穴的底部有一堆散乱的遗骨,还有一堆打破的棺木碎片。显然,丛林狼和秃鹰们非常出色地履行了最后的悼念仪式。两具头盖骨映入了他们的眼帘,一个墓穴里有两具头盖骨,这是很不寻常的现象。为了查验一下,一个年轻的绅士自告奋勇跳入了墓穴,将它们递给另外一个人,面对这惊人之举,波夫夫人显得十分不悦,这事未经她的同意,她考虑了一下。接着用精心挑选的言辞进行了嘲弄。这年轻人继续在墓底那些混乱的碎片中探寻,他第二次又递上来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牌,上面粗糙地刻着碑文,但辨认起来有点困难,波夫先生细心地辨认了一番,接着认真地大声朗读起来,这下倒是产生了强烈的戏剧效果,他似乎很有天份,修辞能力得到了充分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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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纽莉塔·墨菲 ┃
┃生于密西圣佩得罗——卒于摇弦琴 ┃
┃ 享年47 ┃
┃ 地狱里全都是这样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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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尊重朗读者的虔诚,同时也是为了顾及波天天人对两性神经质般苛求的秉性起见,让我们不要触摸由非同一般的碑文产生的痛苦印记吧,更深一步地说,波夫先生演说家的风度,从未像现在这样发自于内心,并深深地感染了每一个听众。
接着,给“盗墓者”的一小份回报是一团乱糟糟的黑色长发,它和尸布一样污秽不堪,众人的兴趣顿时降到最低点。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年轻人兴奋得乎舞足蹈,他发现了一块浅灰色岩石的碎片,匆匆擦拭了一下递给波夫先生。阳光照射在碎片上,发出金灿灿的光泽——上面稠密地缀满闪烁的光点。波夫先生紧紧捏在手中,低下头盯了片刻,然后轻轻一扔,简洁地说道:“黄铁矿石——傻瓜的金子。”
很显然,年轻人像受了愚弄,满脸的窘态。波夫夫人,对长时间的这种讨嫌业务难以忍受,就独自走回死树下,坐在树根上,她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披肩金发,目光立即被吸引住了,离她不远处有一件旧外套的残片。她看看四周,确信刚才不合贵妇身份的举动无人注意,就将戴着宝石钻戒的纤手伸进露出的衣袋,拿出了一个硬模封皮的笔记本。它里面夹着以下几件物品:
一札信件,邮戳的地址是新泽西州伊莉莎白镇。
一绺卷成圆圈的金发,上面缠绕着一根黄丝带。
一张美丽女孩的照片。
一张同一个女孩的照片,只是脸上有道刀疤。
每一张照片的背面都写着一个名字——“杰弗逊·多曼”。过了一会,焦急的人们都围着波夫夫人,她坐在树根下一动不动。她的头朝前低垂着,她的手指紧捏着揉皱的照片,她的丈夫抬起她的头,她的面色如死灰般惨白,除了这道长长的、变形的疤痕,对于所有熟悉她的朋友来说,没有任何技艺可以将它完美地掩饰,这道疤痕横贯过她惨白的面容,像一道现形的诅咒。
玛丽·玛特修斯·波夫终于遭到了厄运,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