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过,因他人的肉体受伤而产生不快的情绪非常普遍。身体受伤所产生的疼痛,是最能够引起旁观者的感同身受,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肉身皮囊,看到垂死挣扎的邻居心中也会涌起深深的悲哀。只是在这两种情况下,旁观者的感受都无法与当事人相比,就算旁观者无动于衷,后者也绝不会感到不快。
人们不会去怜悯缺钱花的穷人。如果穷人为了这个而怨天尤人,更让人瞧不起,甚至连同情都没了。我们看不起乞丐,虽然在其死缠烂打下可能会施舍给他们一点财物,但打心眼里我们看不起、不同情他们。由富翁而沦为乞丐的人饱尝人世艰辛,因生活巨大的落差而倍感世态炎凉。他们往往会得到旁观者真正的同情。在当今社会,遭受此种不幸的人通常是由于自身的原因,但人们还是愿意可怜他,绝不会对他一贫如洗不闻不问。朋友们会慷慨解囊,富贵时过从甚密的债权人(他们当然会理直气壮地抱怨他的挥霍无度)会宽容他,体面地资助他一些微不足道的财富。遭受这种不幸的人人格都存在某些弱点,但人们不去计较。同时,其中一些生就自强不息的人,在落寞的环境中仍然乐观自足,不因为今昔境遇判然有别而自暴自弃,由于这些人的积极品行不因财富的多寡而改变,因而总是会得到人们的深切赞同和高度敬仰。
在一个无辜者看来,名誉上遭受莫名的玷污是最大的不幸,所以他们在面对可能造成巨大不幸的事情时显得过于激动,但并不能一概归为粗鲁无礼。一个年轻人愤愤不平于别人诬陷、诋毁他的品质或名誉,即使这种愤怒有些过头,人们也会非常理解。人们更会同情冰清玉洁的小姐为有关她品行的流言蜚语而苦恼。多年的人世沧桑使老人看穿了世路险恶的悲凉本质,已经学会将他人的毁誉置之度外,对喧嚣谩骂充耳不闻,甚至不屑于对那些无聊之人大动肝火。这种由于总结人生经验教训而生出的冷漠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年轻人不会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态度,有了反而令人生厌。不适龄的冷漠与年轻人的朝气格格不入,人们有理由觉得他们可能在今后的岁月里对真正的名誉漠不关心。
人们执著于关乎自己个人切身感受的事情,精心打理小世界。而别人遭到了倒霉的事情,我们很可能只是抱着幸灾乐祸的轻快心情,但如果这些痛苦的事情是发生在我们自己的身上,心中恐怕就会羞愧难当了。
让我们对生活中的感情脆弱和自我克制进行一下比较,考察它们那微小而渐次的变化,我们会发现:要做到对脆弱感情加以控制必须经历一个过程,它的来源不是那些佶屈聱牙、闪烁其词的演绎推理,而是上帝为之确立的规定。上帝要求我们有必要尊重所有旁观者的感受,不管这个旁观者是现实的还是我们想象出来的。
童稚之龄的孩子缺乏自我克制。不管是感到害怕、痛苦还是生气,他总是试图用大哭大叫的方式来唤起受惊的保姆或父母的关心。当处于监护人无微不至的细心呵护时,孩子除了过分任性以外,没有必要去克制什么感情。当孩子哭着闹着撒娇发脾气时,监护人为了不破坏自己的安闲舒畅,往往会高声训斥和恐吓孩子,使他保持安静。他的训斥告诫孩子:要想自己安全,就有必要抑制自己的情绪。等到上学后和其他孩子在一起游戏时,他会发现别人对他没有任何的偏爱和容忍。为了避免受到孤立和敌对,增强安全感,融入群体以得到其他孩子的接纳,他学着压抑自己的愤怒,克制住其他过激情绪,使身边的小伙伴们都觉得他容易接近。就这样他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逐步进入了克制的大学校。当然,再长的训练和实践也不可能达到完全控制自己感情的程度。
当我们去看望一个生活在痛苦、疾病和不幸中的朋友时,他马上会从自怨自艾中振作起来,稍微平静地从旁观者的角度出发来看待自以为不幸的处境。在短暂的时间里,他的心情难得趋于平静。只是这种不自然的状态持续不了太长时间,他就会重新咀嚼起自己的小悲欢,沉湎于痛苦中,泪水涟涟,就像那些童稚期没有自制力的孩子,他无法压抑自己的悲伤,只想通过不断的哭泣和悲叹唤起旁观者对自己处境的认同和怜悯。
意志相对坚强的人会长时间地保持镇定情绪,并尽可能从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感觉。如果在巨大不幸的压力面前还能够保持镇静,朋友们自然会对他敬佩有加。别人的肯定会使他受到鼓舞,在乐观情绪的影响下他会更加坚强地挺下去。他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遭遇,有修养的朋友也不会挑起这方面的话头。相反,他会用各种玩笑话题使朋友们开心,即使不得不讲起自己的不幸,他也尽量用一种坚强和超脱的语气。但是如果他没有过硬的自我克制本领,这种努力就不会持续太长时间。在较长的谈话时间之后,感情决堤,本能冲破了克制,他动情地悲哀嗟叹自己的不幸。如今的风气比较看淡人们身上的软弱情感。如果某人家里惨遭不幸,一般习俗只会允许最亲密的亲戚朋友到家中探访,而比较疏远的人则被婉拒前去吊唁。因为人在关系亲密的亲朋前会比较放得开,而且他们也更能给不幸者以最贴切的关怀和同情。其实心怀恶念的人最爱混在亲朋行列里进行所谓善意的拜访,宣泄恶毒的幸灾乐祸情绪。这时,即使最脆弱的人也会努力保持克制镇定,用轻松愉快的心态回击不善的来者。
一个素来具有果敢坚定、聪明诚实品质的人,如果还具有严格的自我克制能力,那么无论是面临纷乱复杂的局面,还是激烈的党派斗争,甚至直面惨烈的战争,他都会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和激情,同样,无论是独自一个或与人交往时,成功也好失败也罢,不管面对的是敌人还是朋友,他都保持冷静和理性。在任何时间即使是极短的瞬间内,他都不会忘记心中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公正旁观者正在对他的行为和感情进行监督;他更不会在任何时刻忘掉高挂心中的道德律。时时从旁观者的角度去评价自己和与自己有关的事物已经成了他的一个习惯,这习惯不仅约束着他外在的言谈举止,也规范着他的内心情感世界。他完全认同心中的公正旁观者的感受,几乎和他融为一体,并且他只需要严格恪守那个伟大的旁观者的指令。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自己行动的满意程度跟自我克制程度呈正向影响关系。没有自我克制,就没有自我满足感。划破了手指头的人很快就会表现得像没事一样,这种小疼痛本身也不值一提。但如果一个人是在战机轰炸中失去了双腿,还是采取强烈的克制不让悲伤流露,使自己的表情语言像平时一样冷静镇定,就会对自己产生更高程度的满意感。多数人在突遭不幸时都会惊惶失措,除了痛苦和害怕外,什么东西也不去考虑。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不管是身边的真正旁观者,还是心中的那个旁观者,都被完全忽视掉了。
上帝是公平的,对于我们在不幸事件中的损失,他会按照相应的自我克制行为进行补偿,而这种补偿通常来说会和我们的悲痛辛酸程度相等。为了克制我们的情绪,我们要付出很多努力,从而也就会得到更多的快乐和幸福。这种幸福不会因为拿去和别人分享而减少,只会加倍,我们也会因为自我满足感强烈而不去触碰那些痛苦和辛酸。斯多葛学派认为,真正的聪明人在遭遇不幸后,也不会有太大反应,他的心情和在别的场合没有什么不同,固有的幸福不会因环境的改变而有所变化,这么说也许非常过分,但我们也承认,即使那种痛苦感不会完全没有,也会因为聪明人对自己的完美评价而抵消大半。
当不幸从天而降时,明智坚强的人会做出重大的甚至是痛苦的努力以保持自己的镇定。因不幸产生的痛苦感,和审时度势的种种考虑,会使他百感交集,心力交瘁,因为他不得不花费很大的精力去体会公正的旁观者此时会具有的感受和观点。荣誉、尊严和本能的情感,此时会产生严重的矛盾斗争。这时,他不可能完全做到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也无法完全听从内心声音的指令,矛盾交织的心理使他的外在行为显得非常怪异。当为了荣誉和尊严而行动时,上帝会赋予他自信心和满足感,所有公正的旁观者也会啧啧称赞,如果这种补偿可以使他完全忘怀不幸的话,他就不会通过逃避不幸来保全自己。如果这种补偿仍然难以弥补他所遭受的不幸,他就会自暴自弃、自绝于社会责任。因此,只有具备忍受痛苦和坚忍不拔的精神,才会在不幸降临时保持情绪镇定和思维清晰。
按照人类的本性,极度的痛苦从来不会持久,当不幸逐渐减退后,我们也会淡忘它曾经带来的种种痛苦。所以,一个人只要承受住了不幸刚刚袭来时的痛苦,他会自然而然地慢慢适应。装了木制假腿的人无疑一开始会觉得难过,想到晚年的种种凄苦惨状时更加痛不欲生。不过,他很快就会适应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诚然假腿是缺憾,但这种缺憾并不妨碍自己与世人交往或者安居乐业。在那个公正的旁观者的指引下,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悲伤哭泣。从此,他生活在一种安静祥和之中,不再会受到其他杂念的困扰。
人们迟早都会适应自己的长期处境,斯多葛学派在这方面的阐述非常精辟入微。在漫长的生活里,幸福的本质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幻想中一些微小的差别只是因为我们喜欢或者想要逃避某种环境,但那不是多么强烈甚至过分的感受。只有平静和安逸才会带来幸福,有平静才会有使人安逸的事物。在某种漫长的、几近绝望的境遇里,我们的心情早晚都会归于宁静:快乐的心情会逐渐高昂,痛苦的心情会逐渐低落。沉稳的人恢复平静比较快,也能找到更多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