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宇先生所说的“长期革命”,是指从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社会的大变动,这个变动,有的部分至今也没有彻底完成。这长达100多年的革命,是中华民族屈辱的百年,也是面临血与火考验从而奋起的百年,更是中国历史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百年。这其中,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我们去思考。
如果从黄仁宇先生的“大历史观”的角度来看,这“长期革命”,无疑是对中国社会进行根本改造的革命,它所涉及的广度和深度,都将是史无前例的。
长期革命的准备阶段:洋务运动与戊戌维新
从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期间的77年中,尚未对中国的社会提出实质上的改革,只能算是中国长期革命的一个准备阶段。
——黄仁宇:《法国大革命、俄国的十月革命和中国的长期革命》
通过前面几节的分析,黄仁宇先生说,我们心中应该有这样一个印象,就是过去的中国近百年史,过于注重上层结构,很少涉及低层,因此,传统中国的政治与社会结构与西方现代型国家的经济组织相去甚远,而且自思想理论至生活经验,中国文化中可以改造利用者相当少。所以,黄仁宇先生警告说,若忽略传统中国社会之形貌,闭目而不假思索地以为其功能与结构必与西方社会无异,则可能在讨论上层结构时造成严重误解。
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差异呢?这是由于中国社会的功能组织与结构,与西方各国情形全不相同,概而言之,就是不容易容纳一种商业体制。这种特性由来已久,至少也有1000年以上的历史。前面的分析,已经多次体现了这一特征。
然而,自鸦片战争之后,清政府被迫打开国门,五口通商,中国的社会性质也开始发生变化。自列强在中国通商口岸开设租界、执行领事裁判权以来,它的影响究竟是好是坏,至今还是一个争论的题目。但是,即使是将西方文化和西方的法律观念,有系统地输入中国,这种运动也不可能对中国没有好处。我们完全可以相信,要是没有它的启蒙功效,中国铁道之兴建、电信之铺设,就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成为事实,更不用说现代科技知识和学校制度的推广了。
不过,由于传统社会结构的稳固,而西方法制与中国社会也格格不入,所以西方人在中国所得的利益也相当有限。这说明中国不能因为西方文化的渗入,就能如日本一般,迅速现代化,而必须经历相当的折磨,其低层结构必须经过一段重整。正因为如此,所以黄仁宇先生才会沉痛地说,中国需要在历史上通过一次长期的革命,并非偶然。
关于洋务运动,大家都已非常熟悉。它是在以镇压太平天国的运动中,逐渐掌握了实权的地方大员,如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通过与西方的接触和了解,对西方的“船坚炮利”有了确切的了解,深感中国“器物”之不如西方,下决心向西方学习。同时,出于共同的政治利益,他们又在中央得到了较为开明的恭亲王奕忻等人的支持。在这期间,他们创办了很多利用西方近代技术的企业,比如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和轮船招商局等。
不过,由于顽固派的竭力反对,也由于洋务派坚持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一观点,主要是由湖广总督张之洞在与维新派斗争时提出的观点,并且在此后的历次文化争论过程中,都发挥了巨大的影响)的文化方针,坚持保卫传统体制,只能有限地吸收西方科技,而不能从社会根源上找原因,所以效果远不如日本那样的国家突出。他们的政治主张和发挥的空间,也因成为慈禧太后操纵权柄的工具而大打折扣。在当时的条件下,应有的经费也得不到保障,即如当时被号称亚洲海军之最的“北洋舰队”,也因慈禧挪用经费,庆祝六十大寿和修颐和园而长期得不到更新和补充。相比之下,日本则是在天皇的带领下,全民捐款,组建自己的舰队。有学者指出,如果中日两国的军备竞争能真正持续20年,日本早就会被拖垮,根本就没有可能进行对清朝的战争。
经过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洋务运动的成果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证明并不能如此挽救中国。中国开始进入从政治层面救国的阶段。
百日维新时,光绪帝和康梁等人之作为,无疑是在仿效日本。他们从6月11号颁布“明定国是”诏,正式开始了维新变法。其主要政策,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对旧机构改革,如裁撤绿营、“督抚同城”各省份的巡抚以及河东河道总督;废除八股,取消书院,设新式学堂,在北京设京师大学堂;设立路矿总局、农工商总局和各省的商务局,以推动工商业的发展,提倡商办实业,组织商会。另外,他们还企图以发行公债作为新政的经费,亦有进入资本主义体制之模样。
但黄仁宇先生指出,这时中国的低层结构仍与王安石时代没有基本区别,也仍是由上至下指定的保甲制度。同时,光绪帝毫无实权,就在他发布上谕的第四天,他的亲信和老师、户部尚书、军机大臣翁同龢就被慈禧太后勒令回籍,而她所宠信的荣禄则署直隶总督统率北洋军队。后又经过袁世凯的反复(据说是告密,但史学界对此问题还没有研究清楚),维新力量遭到毁灭性打击。
总之,维新变法给人印象最深的,只是历史感慨:一群书生,手无寸铁,居然要公车上书,依靠一个并无实权的皇帝,想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最后皇帝被软禁,这些主张改革的人,也只好树倒猢狲散,各奔东西。不过,康有为、梁启超等人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东渡扶桑;只有谭嗣同觉得革命是个长期的过程,各国变法都有流血者,“今日中国之变法,自嗣同始”,慨然赴刑,临刑时还口占一绝:“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可悲可叹。
维新方案既不能在下端展开,则在慈禧太后专政期间,更暴露了上端的不合时宜,如此只有加速清朝之覆亡。所以,从鸦片战争至五四运动期间的77年中,尚未对中国的社会提出实质上的改革,只能算是中国长期革命的一个准备阶段。而以后中国开始改革时,其间乾坤颠倒的不仅是法律与政治,也牵涉到经济与生产,更及于思想、语言、社会组织和生活习惯。所以称中国在20世纪的革命为人类历史中最庞大的一次革命,再恰当不过。
高层与低层的脱节:辛亥革命
因为亟需改革的不仅是官衔名目,更是下层社会的结构。
——黄仁宇:《法国大革命、俄国的十月革命和中国的长期革命》
黄仁宇先生说,中国在1905年停止科举考试,实际上已截断了高层结构与低层结构间的联系。因为传统所谓“选举”,以四书五经做取士的标准,这既是庙堂里统治全国的逻辑,也是农村里维持社会秩序的根本,有如宪法。正因为如此,则清朝的灭亡也就更加不可避免。
1905年,孙中山等人在日本成立了同盟会,将相当多的反清知识分子力量团结在一起。随后,他们组织了一系列的起义。1906年和1907年之间,光复会革命党人陶成章、徐锡麟和女革命者秋瑾等在浙江联络会党。秋瑾以绍兴大通学堂为据点,招致金华、处州、绍兴三府各属会党首领,运动杭州军、学两界,约定起义,但没有严密的组织,号令也不统一。1907年6月,绍兴、嵊县和金华各处先后单独发动失败。徐锡麟在匆促中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希望以冒险的军事暴动夺取安庆,结果徒以身殉。随后秋瑾在绍兴也被捕,壮烈牺牲。
孙中山则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中,接连六次发动了在两广和云南的武装起义,即潮州黄冈起义(1907年5月)、惠州七女湖起义(6月)、钦州、廉州、防城起义(9月)、镇南关起义(12月)、钦州马笃山起义(1908年3月)和云南河口起义(4月)。孙中山在镇南关起义中,亲自披挂上阵,参加战斗。但起义本身基本上是依靠地方性的会党组织,或是通过会党联络自发斗争的群众,由同盟会派人前往领导,给予金钱和军火的援助,或是以会党组织小型敢死队,企图夺取一个据点。这些缺乏群众性的军事冒险最后都归于失败。
同时,国内的立宪派也在纷纷活动。在这种情况下,经慈禧而到后来的宣统,于1911年5月成立了“责任内阁”。但在内阁大臣13人中,满蒙贵族即有9人,其中皇族又有5人。这使得对立宪寄予厚望的立宪派人物大失所望,下层群众的反抗斗争更加此起彼伏。
1910年前后,平民反对清政府借“新政”名目苛索侵扰(如户口捐、自治捐、学堂捐)的斗争风起云涌。这一年,江苏全省有一半州县发生抗捐斗争,“聚众毁学、折屋伤人之事,几于无地不有,无日不有”。河南许多州县人民反对“自治捐”,往往数万人集合拆毁县署。山东莱阳农民在五月间反对“新政”勒索,数万人围攻县署,“捣大户,捉富豪”,并发展为武装起义。
同时,这一年长江流域各地灾情严重,官僚、地主、奸商和外国洋行囤积抬价,并偷运米粮出口,于是沿江中下游各省人民纷纷掀起抢米风潮。长沙人民由抢米斗争发展为数万人焚烧巡抚衙门、银行、税局、教堂、洋行,以至日本领事馆的大规模反帝斗争。
孙中山看到革命形势的新发展,连续指示同盟会的一些负责者,要他们乘机发动起义。在1910年2月和1911年4月,同盟会两次在广州起义,但这些仍然都是单纯的军事冒险,结果都失败了。在第二次有名的广州的黄花岗起义中,从各地调来了许多重要骨干,结果全部壮烈牺牲。这大大地削弱了同盟会的领导力量,对于武昌起义后,革命党人的掌握政权极为不利。
正在这时,恰好发生了保路运动。川汉铁路是由民间集资筹办的铁路,其中四川一段,是按地租的3%出谷米作为铁路股本。但为获得西方的借款,1911年5月,清政府宣布将其收归国有。在“国有”的名义下,这些资金被政府没收,路权又被抵押。因此在铁路问题上,平民、地主绅商、立宪派都跟清政府发生了切身利害的冲突。9月7日。四川总督赵尔丰在总督府前枪杀请愿群众数十人。在这个大惨案发生之后,革命党人和会党在各地组织“保路同志军”进行武装斗争。清朝的统治首先在四川被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