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接受了陆贽的建议,对造反各臣大都赦免。他在784年所下诏令中称“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等,咸以勋旧,各守藩维,朕抚御乖方,致其疑惧;皆由上失其道,下罹其灾。朕实不君,人则何罪?宜并所管将吏一切待之如初”,也就是,主要的原因在于自己统治的不好,大部分人都可以既往不咎。不久,李希烈被部下毒毙,朱滔亦气馁而死。但是他们的失败,并不能算是德宗的成功,各藩或子孙替代,或为自己的部属取代,其独立与分化的情形如故。有的一家割据一镇达十世以上,历时数十年之久。
宪宗在祖父推行退让政策20年后,又发动削藩。西川节度使刘辟骄骞,宪宗派兵讨伐后将他削职。只是宪宗鉴于德宗之失,行动比较稳健。不在两线作战,不令意存观望的藩镇事先发生疑惧。814年,淮西镇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自领军务,他飞扬跋扈,四出攻掠。宪宗乘机出兵讨伐,但因将帅不得法,出兵3年而不能奏效。817年,宪宗任命宰相裴度为统帅。当时各道军队都由宦官监军,进退攻守不由主将,打胜仗功劳归于宦官,打败仗过错全在将领,因此谁也不愿意出力。裴度到前线后,奏请宪宗取消了监军一职,被动的局面才渐渐扭转过来。唐将李愬,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将领,在这年冬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他率领9000士兵,突袭淮西镇的治所蔡州城,一举活捉叛乱头子吴元济,平定了淮西之乱。至此,唐代的削藩事业达到最高峰。
宪宗朝唐室称中兴,然而好景不长,翌年宪宗即为宦官所杀。以前,德宗想要加强中枢的军事力量,组织“神策军”,以宦官统领之。初时不过保卫宫廷,只因神策军的给养补给远较其他部队为优,于是很多边军自愿“遥隶”神策。朝廷又常派宦官为“监军使”去视察其他部队,如此都增加宦官的力量,所以宦官问题在唐代也开始突现出来,到后来,不光内政要受到他们的影响,连皇帝的废立和生死,也由他们掌握。
黄仁宇先生认为,藩镇的问题,牵涉到很多因素,不是全靠人事的处置所能解决。宪宗死后才几个月,朝廷派往成德与幽州的节度使,或被叛军谋杀或被拘禁,朝廷的戡乱也无成效。于是长安的政府再度承认现实,让河朔三镇自行其是。至此全国划分为40个到50个“道”,其疆域数目也经常变更。各地节度使实际自主的情形,因人而异,因地而异,所以藩镇问题,始终没有解决。
如何分析这种现象,黄仁宇先生说,还是应该从制度本身找原因。公元780年德宗用杨炎的建议,行“两税制”,等于放弃以往均田、租庸调、府兵等等“间架性设计”的组织与制度。唐朝初年的兴旺,由于起先地广人稀,下层结构紧凑简单。于是继太宗李世民之后,武则天及玄宗初年大规模地组成新官僚体系,排斥巨家大族的力量,将地方官的职权推行到广泛的区域。但是,经济的条件蒸蒸日上,人口移动,各地区条件参差不齐,技术管制的因素也渐趋复杂。
宇文融的括户政策,已经使官僚集团的团结发生动摇,东南的物资由水运至长安,更开争斗之门。边军用募兵,购买战马又要顾及各地的情形,更容易使军事配备脱离中央掌握,其基本的原因,则是在极权政治之下,统计数字与真理由上做主。如果以农村组织为单位,其所控制的即有不尽不实之处,易为一村一地容纳遮蔽,不致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到人员与物资丛集,各种因素互为关联,则其权利与义务无法交代时,必在组织中发生分裂作用。所以,综合以上的各种情形看来,唐朝后期之有藩镇问题,已不足怪。而令人感到惊讶的则是,在此情形之下,李唐王朝尚能继续存在长达数百年之久。陈寅恪先生的解释是,由于朝廷能继续以东南的物资支持西北的边防,只要这历史上的任务继续存在,李唐王朝也能继续存在。(这一条生命线,是以漕运为基础。据说德宗时,漕运一时受阻,长安人民饿死无数。不久,江淮转运使滉送江南米300石前来,德宗闻讯后喜不自胜,竟急忙跑到东宫太子居住的地方,对儿子说:“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将士们也欢欣鼓舞,高呼“万岁”。)
我们也可以说一定要到中国的国防重点由西北移至东北,以前为边患的游牧民族被新兴的外患所替代,而这新兴的外患有如契丹所建的辽国,本身除游牧之外,也具备有农业的基础,中国才会出现一个有竞争性的体制,与之周旋,北宋就在这条件下诞生。总之,黄仁宇先生认为,在过渡期间,“藩镇之祸”只是新旧交替之中发生的一种特殊现象。
如果再能从“大历史观”的角度来看,则黄仁宇先生说,在“藩镇割据”期间,最大的变化为土地占有发生变质,以小自耕农为主体的国家经济不能继续。这种种情形,对唐朝而言,藩镇诚然为患为祸,然而他们在历史的长期发展过程中,也仍然产生了相当积极的作用。因为新兵制和新税制必要一个新的行政机构主持;藩镇职位的世袭,他们的继承人也要部下共同推戴。所以我们不能否认他们在“第二帝国”的历史的演进中,曾产生推陈出新的功用。
推动历史的工具:黄巢
黄巢的造反与一般民变的情形不同。唐代的覆亡,也与汉朝的覆亡有很大的差异。
——黄仁宇:《黄巢》
873年,关东地区发生了严重的旱灾,由于政府仍然继续催交赋税,导致王仙芝于875年起义。此年六月,他攻下山东濮州和曹州,众至数万。这时,黄巢率领数千人在冤句(山东菏泽县西南)起义,响应王仙芝,开始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黄巢起义。
黄仁宇先生指出,此次黄巢起义,与以前或以后的历次起义,都有不同之处。黄巢曾一度称“冲天大将军”,也做过一些谣言与谚语,去助长他的好运,但是宗教上的牵涉引用,始终不是在他运动之中值得注意的因素,也没有全民动员,促使女人和小孩子一并参加的例子。而《资治通鉴》更提出他“屡举进士不第”的背景,可见得传统的作史者没有把他当作一般流寇看待。
我们读中学时,课本里有他写的诗,需要背诵,可见写诗的平仄关系,他还是了解的。
黄巢造反的事业,通过广泛的区域,除在赣闽之外,一般不避通都大邑,也沿着巨流大川来往,所以他部下农民军的成分,并不十分浓厚。看样子他曾吸引过相当多的城市人口,而且他的部队一经打散又能迅速恢复,所以也是经常收纳讨伐他的官兵。
黄巢与王仙芝两支起义军会师后,共同作战。唐政府曾派淮南、河南、山东等五个节度使的兵力前去镇压,并任命平卢节度使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使(“招讨使”为唐代开始设置的军事长官。唐贞元末,置招讨使,以大臣、将帅或地方行政长官兼任,兵罢即撤。五代时亦设有招讨使),统一指挥,围攻起义军,又令福建、江西、湖南诸道,“皆训练士卒”,镇压起义的农民。
876年七月,宋威击败王仙芝的队伍,使起义者走上了避实击虚的流动作战方针,转向河南进军,不十日而破八县,“东都大震”。
唐政府看到镇压不能取胜,就派宦官到湖北蕲州授给王仙芝左神策押牙兼监察御史的官衔,王仙芝产生动摇,准备接受招安,只是由于黄巢等人的坚决反对才作罢。
此后,王仙芝与黄巢分开行动。公元878年,王仙芝在湖北黄梅附近被杀,余部投靠黄巢,两军共十余万人,共推黄巢为王,称“冲天太保均平大将军”,建立了统一的领导机构。他于这年由浙江、江西入福建,是年冬得福州,又再于879年的夏天攻占广东,在这时候他还希望朝廷招降他做广州节度使。只是此计末酬,又加以疫疾流行,军中病死的很多,他在广州呆了一段时间后,决心北返,路中并不费力的取得潭州(长沙)。又经过几度迂回,先占洛阳,次攻陷潼关,至此长安不战而得。唐朝皇帝僖宗李儇,早已仓皇奔蜀。
黄巢占领长安两年半,称大齐皇帝。是他事业的最高峰,也是自投陷阱。占领长安后,他没有乘胜追击唐朝的剩余力量,使得唐朝又重新站稳脚跟,向各地节度使发号施令,围攻起义军。到882年,长安已被唐朝的军队牢牢围困。而黄巢与长安人民的关系一直没有弄好,放弃了流动性,也无法开疆拓土,以致都城内的供应渐成问题。
在长期包围下,黄巢的军队日益困难,粮食极为缺乏,不得不以树皮等物充饥。在这种情况下,经唐朝的招安,882年,朱温降唐,僖宗任命他为河中行营副招讨使。此后,唐朝还请求沙陀贵族李克用来协同镇压。朱温与李克用的参战,极大地增强了唐朝的力量。黄巢一战不利,只能退出长安。884年夏天,黄巢在山东兵败后自刎。
黄巢的部队渡过黄河两次,渡过长江四次,他战略的成功,与唐政府的内部情况有很大的关系。首先是藩镇割据,其次是朋党之争,这两种内耗,迄至黄巢占领长安,僖宗在成都的流亡政府,也依然存在。
正是由于以上局面,所以黄仁宇先生说,这样一个分裂的政府,赋予战局的影响则是所有的军事长官都觉得安全没有保障,于是意存观望,不愿有功,但求无过。在湖北击败黄巢军的刘巨容就是一个典型。传说有人劝他乘胜追击黄巢。他却认为:“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事宁则弃之或更得罪,不若留敌以为富贵之资。”所以战场上谎报敌情,各路缺乏协同,预为流寇留出路,不令他们做困兽斗,有战果则不扩张,有时不战先溃,成为官军的普遍现象。因此,黄巢行动叵测,他的眼光不受局部形势限制,能够协定大部队的行动,不可能没有纪律及军事天才,但是他的成功也还是归功于对方的弱点太多。
总之,黄巢的造反与一般民变的情形不同,唐代的覆亡,也与汉朝的覆亡有很大的差异。农村问题与土地占有,当然与问题有关,但不是最重要的环节。9世纪的中国社会,经过黄巢的骚扰,并没有完全崩溃,有如魏晋南北朝的阶段。以后宋朝的重新统一,也全赖都市里的经营,不需要在农村里改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