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年闻言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平静,没有丝毫异色,心里倒是高兴了些,说起孙启盛的几个女儿:“大女儿生的不是很好,偏偏脾气还暴躁,被孙启盛仗势欺人将她嫁给一个落魄书生,后来那书生费劲心思跟她和离了,如今回了孙家。”
“二女儿是庶女,生的十分明艳,只是品行不是很好,孙启盛还在任上的时候,就听闻她与好些男子走动,如今孙启盛虽然回京了,却没有将她带回来。”
“至于这个三女,能查到的有用的消息并不多,是个不常见人的,只是听闻性格有些软。”
谢碧疏闻言轻轻嗤笑,什么性格有些软,不就是懦弱么,也难怪了,在孙家那种地方长成的,前面两个姐姐又歪成那种样子,这三女能是什么好的?
太后为了孙家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把这样的货色扔给景欢,简直就是对他的糟践。
可是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悲哀?
他景欢宁愿被太后这般践踏,去接受一个如此不堪的女子,却偏偏罔顾她的一番心意,断绝她纠缠的可能。
多悲哀,可是谢碧疏却发现,自己仍然丢不下他,尤其是在他被人这样对待,却因为她而不去反抗的时候。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认真地看向穆年:“我要见靖王。”
穆年有些吃惊,显然是没想到她会说的这么直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姑娘又何必?”
谢碧疏也没解释什么,只是道:“不过是个了结罢了,你若是做不了主,就去回了爹爹,原话和他说了就是,我只是不想靖王因为我而做出什么错误的决定,否则往后心里总会有些过意不去,想来爹爹也不会愿意我一直惦记着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来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不让他看到她眼中泛起的雾色。
说什么想要了结,说什么不想他做出什么错误得决定,所有的借口,最终的目的只不过一个,就是她想见他一面而已。
哪怕这一面,是要彻底地和他告别。
穆年道:“靖王还没有答应呢,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能在皇上眼皮子低下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可能看不出太后的打算,咱们能查到的,他也能查到,孙家三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一定知道,所以他肯定不会答应的。”
谢碧疏淡淡地笑,语气很是笃定:“他会答应的。”停了停又道:“不若打个赌,若是他应下了,你便去禀报我爹爹吧。”
没过两天,京里传来消息,景欢果然是应下了这门婚事,虽然在太后和他说的时候他没有吭声,可是在太后当他默认然后直接下了懿旨安排礼部准备大婚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
说的却是要求婚期放在一年之后。
见他答应的这么爽快,太后也没有为难他,便同意了一年之后再大婚,只是定下婚事的懿旨却已经传了下去。
谢碧疏丝毫没有意外,脸上笑容淡淡的,漫不经心地对穆年道:“回京去禀报吧。”
等到消息再传过来的时候,谢碧疏才知道,懿旨传下的当天,景欢都没等孙家再有什么动作,直接回了凌云书院,所以其实他离她,已经这么近,却又那么远,咫尺若天涯。
既然如此,谢碧疏也没让穆年另外安排,第二天起了个早,沐浴之后,换了男装,这才出了大觉寺。
连绵而上的阶梯一如既往,这是她第二次攀登,可是心情却完全不同,上一次,他还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还耍赖着让他背,这一次,却是为了和他诀别。
谢碧疏不紧不慢,一步步地往上走,那颗心跳得越来越快,拉扯着她的血肉。
她想过很多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愤怒的,厌恶的,轻蔑的,也觉得自己会不舍,会疼痛,会哭泣,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看向他的眼睛,两个人却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他在门里,她在门外,却似乎隔着天堑。
过了好一会儿,景欢才反应过来,移开目光后退一步道:“你先在院子里坐一下,我收拾一番便出来。”
谢碧疏扫了一眼他略微凌乱的衣裳,沉默着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苦笑,到底是不同了,往日他怎么可能让她留在院子里。
她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没一会,景欢就已经穿戴整齐出来了,第一句话却是:“你怎么过来了?”
谢碧疏心里堵得难受,眼圈微红,闷闷地说道:“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不会缠着你,你放心吧!”
景欢明显愣了一下,脸色有些暗,低低地开口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谢碧疏轻嗤一声,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讥嘲:“你要真的放心,又怎么可能会让太后替你选妃,还答应这么婚事,我就不信你不知道那姑娘是什么样的人,太后这样糟践你,你一点都不反抗,不就是害怕我对你没有私心,怕我缠上你吗?”
她越说越激动,含着泪水站了起来,死死地瞪着他:“我做人自来拿得起放得下,我喜欢你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死心了自然也不会再去缠着你,我再怎么不知羞耻,也不会没有自知之明!”
“行了!”景欢也有些烦躁地站起来:“你要是真的有自知之明,就应该知道,你还没有重要到让我牺牲自己的婚事就为了摆脱你!”
这句话宛如雷霆一击,让她一阵阵的眩晕,连站都站不稳,她苍白着脸,蓦地轻轻一笑,是啊,她可不是傻,总觉得他答应婚事是因为想要摆脱她。
可是如果她在他的心里根本一文不值,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她,又怎么可能因为她而拿他的下半辈子的幸福开玩笑?
原本她觉得是他自视过高,觉得她一定会纠缠他,可是现在现实给了她一巴掌,是她把她自己看的太重要!
她虚弱地笑着,一边点着头,一边小声地呢喃着:“你说的对,是我错了,我总以为……”我总以为,就算你无法接受我的情意,可是到底不会如此漠视我。
可原来,你从来没有哪怕一刻,将我放进心里去,否则又怎么会舍得这般伤我?
谢碧疏微微仰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点:“既然这样那我也没什么要说的了,你往后见了我的面,也当尊称一声嫂子,待你新婚,嫂子自然有贺礼送上,靖王还请莫要嫌弃才是。”
她一字一句地说完了,举步就要离开,景欢却突然出声道:“等等。”
见她停下脚步来,唇齿之间缭绕的字句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是他先绝情,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呢,既然结果无法改变,既然早就决定将她从计划中排除,现在又何必再将她拉进来?
他抬起一半的手臂重新落了回去,然后低声道:“没事,你走吧。”
可是话音甫落,他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双眸缓缓地敛下,掩住其中的血色。
谢碧疏却怒极了,转身直接拎起石桌上的果盘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去:“景欢你这个……”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景欢身后正飞快刺向他的利刃,锋利的剑刃在初升的阳光下闪耀着慑人的冷光,持剑的人一身黑衣上沾满了露水,明显是潜伏已久,可是一夜的疲惫却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他看过来的目光仍然冷厉而狠辣。
谢碧疏的意识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是身体却已经极快地冲向景欢,隔着石桌朝他推了过去。
景欢前一刻还在伸出手臂抵挡她砸过来的果盘,感觉到身后的杀意之后,他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只是身体一晃,在看到面前冲过来的谢碧疏之后,竟然放弃了避开的动作。
可惜他动作到底没有谢碧疏的快,电光火石之间,谢碧疏将景欢的身体推开了一些,他身后的那把剑擦过他的手臂,直直地刺进谢碧疏的肩窝。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停止,景欢迅速回过神来,手臂只轻轻一晃,那个刺客的脖子上就出现了一条红线,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机。
景欢已经趁此时机接住倒下来的谢碧疏。
“别怕,”他轻声说着,语气中满是令人安心的柔软,让谢碧疏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飘在汨江上的那天,她仰着头看着他,听着他柔和的声音:“不会有事的,有我在呢。”
她动了动嘴唇,眼泪却落了下来:骗人,你根本不在。
幸好剑只是刺到肩窝里,虽然整个手臂都因此不能动了,可是起码比没有命了好。
谢碧疏醒过来的时候,只侧头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摆设就知道她现在躺着的是景欢的床,见他不在,她心里有些苦,话已经说到那个份上了,按理现在两人也不该在见面了,可是她现在又忍不住救了他,落在他眼里,应该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吧。
正想着景欢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只碗,抬眼直接对上她的目光。
谢碧疏轻轻地扭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嘶哑着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若是不回去,只怕爹爹会担心。”
“不着急,先把药喝了。”他坐在床头,一手捧着碗,一手小心地将她扶起来靠在他身上:“我已经让人送信到大觉寺去了,就说你遇到几个旧友,所以今晚不回去了。”
谢碧疏却不肯,倔脾气上来了,挣扎非要离开,被他轻而易举地揽在怀里:“乖,别动,伤得这么重,你都不知道痛吗?”
“我再疼也和你没关系,不要你管我,我不想看到你!”
景欢将药碗放下,双手将她圈在怀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是我想见到你。”
谢碧疏一愣,随后整个人都要气炸了:“景欢!我不需要你这样,换成别人我也一样会救,所以不用你这么假惺惺的,还有,你别忘记了,你已经是有了婚事在身的人!我是你的嫂子,你这般举动太失礼了,还不赶紧放开!”
她一边快速地说着一边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推着他,景欢怕她再次伤着,顺着她的力道放开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声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心悦于我。”
他侧头看着谢碧疏羞怒的神情,不等她说话,又轻笑一声,脸上的神情慢慢地变得明朗,他的声音越发柔和:“告诉我。”
谢碧疏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景欢,我已经说过不会纠缠你,你又何必这般羞辱于我?”
景欢抬手按住她挣扎着想要下床离开的身体,神色认真:“你告诉我,明明知道你是我的嫂子,即使你能出宫,也依然无法和我在一起,这样的情形,你为何还能放任自己喜爱我,甚至不顾一切地对我表明心意?”
“你觉得是我放任自己吗?”谢碧疏仰头看着他,眸中含着悲戚的泪花:“如果我能约束自己不要喜爱你,你觉得我还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吗?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吗?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只要见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要靠近你,我也知道我的心意给你带来了烦恼,可是如果能忍得住,那样的心意还算是真的吗?”
景欢认真地听着她的话,忽而笑了,喃喃道:“你说的对,如果能忍得住,那大概就不是真心了,我确实忍不住。”
话刚说完,他低头吻住她的唇。
如此温柔而小心翼翼,大概只有承受的那个人才能从他越发粗重的呼吸和急迫的动作中感受到柔和之下潜藏着的狂风暴雨,谢碧疏红了眼圈,想要推拒他,可是下一刻却又妥协了。
她无法不去承认,闹翻的这些日子,纵然她面上表现得再若无其事,她的心底还是在疯狂地想念他,渴望他,如今这样的唇齿相依,恍惚是在梦里一般,诱她放纵。
她的顺从好似被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将景欢的理智迅速刷成一片空白,他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猛然间变得疯狂而肆意,一直被苦苦压抑着的情意如同熔岩一般喷发出来,热情的火焰在瞬间就将她点燃。
她仰着脸,头晕目眩地承受着他的征伐,步步溃败丢盔弃甲,直到他终于松开她,这才喘息着瞪着她。
可惜这一瞪,非但没有威胁的意味,反而充满了媚意,因为动情而通红的双颊,眼角眉梢满是潋滟的春色,景欢轻笑一声,低头又在她唇边啄了一下,这才轻声道:“我不想再放开你了,不管往后你恨我也好,厌我也好,我都不会再松开你,你做好准备了吗?”
谢碧疏狠狠地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嘶哑惑人:“你做梦,你已经定下了婚事,难不成还让我做妾?!我纵然是再喜爱你,也不会这般作践自己。”
景欢轻笑着摇头:“我真心爱重你,当然也不会这样作践你,我也知道你为何不爱皇上,偏偏喜爱我,还不是因为我为你守身如玉了么?”
谢碧疏咬住嘴唇,气怒不得,方才还是一副正经的样子,怎么几句话一说,就恢复二货的真面目了?
“别忘了,我们是叔嫂关系,就算我出宫了,也没法在一起,你方才不是说的很清楚了么?”
景欢低头专注地看着她,一边伸手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一边答非所问道:“我很快就要走了。”
谢碧疏一愣,下意识地说道:“你早该走了,免得在京里……”话说了一半猛然反应过来,眸中浮起了喜色,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你,你是要带我一起走吗?”
景欢在她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见她羞怒,忙解释道:“我这样的身份,就算带你走也不行,何况,我也舍不得让你无名无份地跟在我身边,你到了我身边,自然是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谢碧疏蹙着眉头,摇头道:“这不可能,除非你夺了那个位置,否则就算我是他的废后,这些也都不可能,何况,”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何况前几****也和我说过,不会废后。”
“这些都有我,”景欢的声音再次放轻了:“既然你想跟着我,那就永远都不要后悔,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后悔,其他的都有我来解决。”
他的话里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可是谢碧疏却无法理解,试探着问道:“你不是说你要走了吗?按你的意思,答应太后的婚事只是缓兵之计,那你会在一年内离开,可是一年之内,我根本没把握从宫里出来,就算……”
“这些都不必担心,”他的手指点在她的嘴唇上,低低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你只要告诉我,你答应跟我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后悔,答应我!”
谢碧疏仔细地打量着他,心里浮起不安,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意愿太强烈,让她下意识地就忽略了其他,顺从地点点头道:“不会后悔。”
他满意地笑了起来,将她环在怀里,下巴蹭着她的额头:“只要半年的时间,等我把这边的事情收个尾就好,你什么都不要做,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我,也不要恨我。”
“我不明白,”谢碧疏咬住嘴唇,“我为什么会恨你,我,我原本就是想与你一起,你,你不要伤害我爹爹。”
景欢闻言沉默了一下,道:“我不会伤害宰相,可若是我伤害了你呢?”
谢碧疏抿了抿嘴唇:“你现在伤害得害不够重吗?我,我也觉得自己没出息,竟然这么轻易就被你说服,可是如果能换来和你在一起的机会,我又为什么不?”她仰头看着他道:“你还会怎么伤害我呢?”
“比如,虽然成功将你从宫里接出来,却让你背负了不好的名声。”
闻言谢碧疏倒是笑了:“这是必然的,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我能出宫,那必然是被废了,一个废后名声能好到哪里去,我倒希望你不要嫌弃。”她顿了顿,鼓足勇气道:“我,我还是完璧。”
景欢笑了起来,低头将脸埋进她的青丝中,传出来的声音有些含糊:“我知道,我都知道,只要是你,我都喜爱,我只希望,你也一直会心悦于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我的身份是谁,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
谢碧疏完全没有体会到他话中的深意,只以为他会放弃靖王的身份带着她远走,于是含笑着点头应允道:“那当然,我答应你。”
等我半年。
这是景欢在她伤势恢复的差不多送她回大觉寺的时候留给她的话,谢碧疏笑眯眯地点头应了,一步一跳地回了寺里,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和之前判若两人。
受了一次伤,反而让她整个人都更加光彩照人了起来,脸上肥嘟嘟的肉似乎也回来了一些。
穆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心结已经解开,也跟着放心了一些,和她说起宫里的消息。
皇帝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心思都扑在秋闱之上,难免对后宫有些疏忽,静美人反正一向都没有特别被皇帝重视过,现在有了龙胎,一门心思地保胎,所以只要皇帝还时常过问她,她也不会不识相地去打扰皇帝办公。
可是孙贵人不同,不说往年的独宠,就说孙家倒了之后,她担心的厌弃没有出现不说,皇帝因为愧疚整整独宠她近一个月,她已经习惯每天皇帝和她一起吃饭睡觉了。
结果她这边刚怀孕,那边皇帝开始忙公事,整天都见不找人,这样的落差实在太大了,孙贵人当然忍不住就胡思乱想了起来。
往日她还有父亲和姑母在身后,如今父亲生死不知,叔叔孙启盛回来当家,三姑娘又和靖王定了婚事,姑母一心扶持叔叔,对皇帝这边不冷不热,对她也跟着不是很上心,明摆着是要放弃她了,所以她现在能依靠的也只有皇帝一个人。
这样的情况下受到冷落,孙贵人脆弱的玻璃心根本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