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正在开挖掘机——我至今记忆犹新——如触电般,我当时就怔住了,电光火石间,我的挖掘机开翻了。关键是,这不是我的挖掘机,我只是个小司机,才毕业一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在学校学的根本就不是挖掘机,而是环境工程。但我喜欢开挖掘机,准确来说,是我以为自己喜欢开挖掘机,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是什么呢?我打个比方,就比如说,你眼前有一条沟,你觉得使点劲能跳过去,但实际上可能掉进沟里爬不出来,可是你要不掉进沟里,你就不知道自己的到底能不能跳过去。我用这么一个比喻,并不是想表现我的文采,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文采还不错,但我绝不会到处显摆。我不是那种人。我确实能写点打油诗之类的,要是狠下心来,还能写点五言绝句,填点小词,起码格律不会搞混,音调平仄符合要求,就是缺少一点情怀——要是你知道情怀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的话。当然,这一点用处也没有,送给女孩子她们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她们也看不懂,只会像个傻子一样吃吃的笑。完全没什么屁用!况且现在我他妈还把我的小松PC60开翻了,翻的姿势还很好笑,铲斗和下动臂抱成一团,履带朝上,跟他妈乌龟似的四脚朝天。我自己都想掏手机拍几张照片,这么一想,我甚至都觉得很好笑了。不过五秒钟之后我就不这么觉得了。滚烫的石头炙烤着我的屁股,可是我他妈都不在乎这石头有多烫,会不会把我屁股烤熟。老板肯定会狠揍我一顿。那个身高一米七六上个月体重196斤的张胖子,他揍人时眼镜都不会眨一下。凭良心说,虽然他的屁股不对称,左边比右边大了至少一个电动剃须刀那么大,但过去大半年来对我还算不错,没事总教我怎么摸姑娘的屁股不会挨骂之类的——我是说,要是我没把他的宝贝挖掘机开翻的话。张胖子不是电影上那种一般意义上的胖子,他既不戴大金链也没有纹身,但揍起人来可一点也不含糊。按道理来说,胖子一般都慢条斯理脾气非常好,但他是个脾气火爆的胖子,走到什么地方都总是不停地揍人,我听过很多他揍人的故事。我总结了一下,按时间先后,他分别在鞍山、徐州、九江、柳州、长沙、商丘、任集揍过二十八个人,还没揍过赣州,他肯定不会放过赣州,他就是赣州人…我估计明天那个数目就会增加到二十九,用不了多久他就要揍遍全国啦,这个大胖子!
我烦得要命,点了颗烟来抽。然后我摸出手机,有点想打电话告诉他。我估计着他接到电话之后会叫一大队人马过来,那些人会把挖掘机拖到修理厂,这儿锤一锤,那儿敲一敲,三下五除二挖掘机焕然一新,没多久他就把这事完全给忘了。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特么的完全就是自欺欺人,只要我一打电话,我绝对跑不了了,张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会先揍我一顿。我真是烦死了。我决定先把烟抽完再想这些事。我把手机塞进口袋继续抽烟。抽完烟,我在地上黄泥中挖了个洞,小心翼翼把烟头扔进洞里,弄了点黄泥埋起来,这样烟头就彻底熄灭了。我总是担心我的烟头突然自己烧起来…画面是这样的:烟头先引燃了周围的一片树叶,树叶又引燃树枝,树枝飞出的某颗火星引燃了一棵老树,最后把整片树林都烧光了,最后整个地球一片火海,森林警察派出训练有素的警犬嗅了两下我的鞋子——我也不知道他们在哪找到我的鞋子,他们总会有办法——不到半小时就在草堆里找到了我,这辈子我只能和一群想女人想得发狂的变态们呆在牢里抢馊饭吃啦,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我他妈抽了一根烟。我总是担心这种事,就像我妈出去买个菜要倒回去瞧一百遍门有没有锁一样。
埋掉烟头,我跑到驾驶室找我的方便面。早上我把方便面装在塑料袋里面,随手放在座椅上,现在贴在驾驶室玻璃上。我拿到方便面,突然毫无理由掉起了眼泪。我把驾驶室打扮得花枝招展,座椅和玻璃每天擦一遍,顶板贴了苏菲玛索的大海报,开在路上小心避开石子儿,整天担心安全阀里的阻尼孔会不会堵塞…现在它却像个狗熊似的趴在地上。我擦干眼泪,找出水壶,拿上我的桶面,跑到刚才烫我屁股的大石头旁边,蹲下来喝了两大口水。我把泡面盖全撕开,让泡面桶贴着大石头暴晒,然后蹲到一旁躲太阳去了。两点的太阳热得要命,不到十分钟面就晒软了,到处飘荡着酸菜的香味。我跳过去狼吞虎咽。那几分钟里,我成功把挖掘机四脚朝天躺着这回事抛在了脑后。有时候我确实没心没肺,不过说实话,吃泡面就得在荒无人烟的山林里,这里没人管你喝汤发出多大声响。要不然就在火车上,那种挤得要命的绿皮火车,尤其是夏天。想象一下,夏天晚上热得要命,火车轮子“哐哐哐”向前跑,你坐在靠窗户位置拉开玻璃,汤面飘着三块火腿肠和几片酸菜,其他人羡慕得眼睛都突出来,喉结上下跳动,你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冷静叉起一把泡面放进嘴里…我真的挺喜欢坐火车,喜欢在火车上吃泡面,虽然上面满是吹牛大汉,但如果你仔细听一听,就会发现他们吹的牛都挺有趣的。
吃完泡面,我做了一件极其天真的事,这事到现在我都不愿跟人提起——我撩起袖口抱住履带,使出吃奶的劲,大吼一声…我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想这样挖掘机推回原位。这可能是因为我刚吃完一桶泡面,感觉自己既勇猛又帅气,跟人猿泰山一样有劲——说到泰山,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他几十年没刷一次牙,牙齿还那么白,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当然,吼完之后,挖掘机纹丝不动。我庆幸旁边没人看到这一幕,不过我还是满脸发烧,连耳根都有点发热。我很容易脸红,加上我长得还算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秀气,有时别人会以为我挺羞涩的。其实我这人非常无耻。这么说吧,要是我带着什么机密被反动派抓住了,他们根本用老虎凳辣椒水那些玩意儿可能不大管用,但一用美人计什么的我就全招了。说真的,我这人一点都不羞涩,要是有人硬要说我羞涩,我他妈真的会生气。
我拍拍脑袋,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我傻傻站着。已经三点了。再过两小时,张胖子的混账司机就要开车来接我,我真想瞧瞧那小子的表情,他一定会嘴巴都吓歪。他会激动地问“这特么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坐在地上,拍拍裤脚上的泥土,慢慢站起来毫无表情地说“哦,不小心开翻了”,接着他的嘴巴就歪向一边倒在地上抽搐。我真的很想看到那一幕。那家伙老是吹嘘他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遇上一个漂亮的姑娘,什么时候又在什么地方开到150码但交警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他开得比飞机还快…每次坐他的车我都想叫他闭嘴,我开了一整天挖掘机实在累得要命,对他睡了多少姑娘开车多快根本毫无兴趣,只想在车上打个盹或是看看乡村的炊烟——看到那些炊烟我就想起我那辛劳的奶奶,她一辈子都在生孩子和种田养孩子,我很想回去看看她,跟她喝两杯米酒——但可那家伙的大嘴巴就是没办法停下来。更可怕的是,他还是个马屁精。其实这么说可能不大公平,因为我自己也是个马屁精,比如说,有一天张胖子脚上穿了一双阿玛尼什么的新皮鞋,我们两个就会恬不知耻争着夸他那双皮鞋好看。但他是个特大号的马屁精,还是拿新皮鞋这事来说吧,他一开始是夸这双皮鞋,但很快,他就开始夸张胖子走路的姿势,到最后,他甚至开始说张胖子走路是枪手的步态——就因为他穿了一双新皮鞋!他知道张胖子当过几年大头兵。听他这么一夸,张胖子就开始回忆当兵时的事,这么一来就没完没了啦。我真不是嫉妒他马屁拍得比我好,谁会嫉妒别人拍马屁思路比自己巧妙呢?
我仔细斟酌一番,还是不能等他的车过来。我倒不担心他打小报告让张胖子在半路堵我,我只是不想在走之前再见这么一个特大号的马屁精。他会不断吓唬我“你他妈得死定了,张老板会打断你的狗腿!”他会把这句话说上一百遍,但绝不会打小报告。他从来不叫张胖子“张胖子”,就算张胖子不在,他还是叫“张老板”,据说张胖子救过他一命,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大清楚,每次听到的说法都不一样,我不想乱说。我猜他会发我两根烟,平时他从来不给人发烟,只会一个劲地向别人要烟抽,但看在我开翻挖掘机的份上,他可能真会发两根烟。但我不会为了两根烟冒险。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小松PC60,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