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余华,《活着》
“神迹啊,大人。这里终于下雨了!”
“神迹啊,大人。我家人的绝症痊愈了!”
“神迹啊,大人。这场战争我们竟然赢了!”
“神迹啊,大人!”“神迹啊!”
说实话,这样的言语,已经让卡拉巴斯开始厌烦了。
说出来有些苦涩,但是——可怜的凡人,这里没有发生任何神迹。这里只有过真实而已。
一个十月的清晨,卡拉巴斯在血淋淋的梦里醒来。他好像是被人打醒的,从一个噩梦里被叫到另一个醒着的噩梦里。他听到的窃窃私语声好像乌鸦在笑,地上是他自己的血和他自己的排泄物,已经凝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
卡拉巴斯双手被胳膊粗的铁链吊着,脚几乎是悬空的,要用脆弱的手腕拉起全身才能让少的可怜的空气进入肺里,声音自然都躲在喉咙里出不去。他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他无法判断自己被折磨了多少天,三天?三个月?三年?这些时间长度在他大脑里混作一团脏兮兮的东西,失去了意义,好像地上那一滩东西一样。
因为每一次都要筋疲力尽了才能睡眠,而每一次醒来都伴随着疼痛,卡拉巴斯已经差不多对疼痛麻木了。这绝不是说他不再感到疼痛,因为他感到的那种剧烈刺激一刻大于一刻,每一刻都让他想尖叫和大哭,麻木只代表他不再奢求这些折磨会停下。卡拉巴斯感到胳膊上有种陌生的感觉,似乎是一种不同的疼痛感。是刺痛。卡拉巴斯意识到,有人正在给他打针,在给他输入什么。
不是什么破坏精神的审讯药,这也不是他们第一次注射了,要是他们想让卡拉巴斯发疯早就成功了。卡拉巴斯是有大知识的人,他知道那是一种强压缩的维生药剂,注射了以后不吃不喝也可以坚持一个月。但是那种药剂是在22世纪初才研发出来的,这些人怎么……
他们不想让我死,卡拉巴斯痛苦的意识到。他倒不害怕死,生命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偶然得到的猎奇之旅,既然得之偶然,弃之也毫不可惜。可是他害怕这样无休止的折磨,他已经触碰到永生的边缘,他不能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寿命浪费在这里。
……
“已经逃不掉了。”这想法不断地撞击着卡拉巴斯的意识,撞击着他精神最后的一道屏障。这令人来不及吸入一整口空气的逃亡已经要到终点了,我就要死了吗。
卡拉巴斯不害怕死,倒不是来自什么智慧,而是来自他心里最深处的那种玩世不恭。但是他刚刚才和别人立下誓约,怎么能现在就死了?
“可以啊,玫瑰十字的各位,要是我还跑得动,你们是不是要追到时空的尽头啊?”面对四面如流沙一样包围上来的地狱大军,卡拉巴斯还在努力保持镇定自若的形象。
“想个办法!想个办法!想个办法!******快点想个办法出来啊!”卡拉巴斯在自己的头脑里绝望地大喊。
……
又是多少日子过去了?卡拉巴斯意识到,差不多和上一次胡思乱想间隔了同样长度的时间,所以究竟是三天,还是三个月,还是三年?在血淋淋的梦里无法感知现实,在现实中受苦想不起梦境。也许现实就是一场醒着的噩梦,也许人间就是一个活着的地狱。卡拉巴斯一开始还试着和折磨者对话,但是事实证明他们是恶魔,是来自人类记忆最原始最深邃的怪物,他们折磨卡拉巴斯只是为了乐趣。就像普罗米修斯,他们啄掉了卡拉巴斯的内脏,却让他立刻又恢复。
恶魔折磨了卡拉巴斯,在此无法描述他们究竟做过什么,应该说,他们还有什么花样没有做过。但是每次特别痛楚过去以后,他们又会笨拙地给卡拉巴斯清理伤口。
他们的指挥并不希望卡拉巴斯死掉,究竟是谁对卡拉巴斯有这样的仇恨?没有理由啊,或许有人会忌惮卡拉巴斯已经了解的真实,但是那么简单的事,杀了他就好了。
对啊,杀了我啊。誓约什么的都已经不重要了,让我死,让我死啊。
……
“卡拉巴斯先生,你们所说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在卡拉巴斯的梦境中,有一个声音问他。
“真实就是真实啊,就像一加一等于二这样的真实。”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可是,为什么你们把它说得好像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一样呢?而且是很强大的东西,得到就可以改天换地。”
卡拉巴斯停下了手头的事,“这是什么,是蘑菇。很好,你已经发现了一部分真实,这是个好的开始。这个蘑菇,当你用任何语言给它命名时,它就已经失去了名为未知的可能性,那么它对我们来说也不再神秘——不再值得畏惧。我问你,你信神吗?”
“信,我在故乡的时候就……”
“那么人类之所以被神支配,就是因为神是宇宙中最大的未知。我们称其为神,是因为我们不知道祂的名字——往往是我们不能读出来的,这也是神的自我保护措施。”
……
卡拉巴斯感受到一切都不对了,他的记忆开始紊乱,过往的记忆逐渐变成和地上那摊东西一样混乱而令人厌恶的事物。于是一些美好的记忆就变成了一只云雀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鸣唱之类的诡异记忆。这种记忆,很大一部分归功于那些脚步沉重、下手不轻的恶魔们,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给卡拉巴斯注射了药剂后,就低声念一句关于他过去的事情(天啊,他们知道的真清楚),然后再折磨他一次。
他们,他们想让我的潜意识把痛苦和过去联系在一起。卡拉巴斯残存的智慧意识到,他看着地上的混合物越来越多,他的脚开始腐烂了。
……
一切都在变成遥远的回忆:一个眼目明亮的少年,一个语调平静的青年,一个四面发光的地方,一个扭曲的、漫长的空间。这些都不太现实不是吗?太扭曲,含有太多的想象,就像是他的梦一样。
卡拉巴斯走到自己回忆的尽头,那里尽是潜意识和各种朦胧的暗示。真正可信的就是这个地方。他开始感觉到这个小小的而他从没能窥见全貌的黑屋子就是世界的全部。
有着天上发热的大火球、水汽聚集成的漂浮物、某种比黑暗浅薄的颜色的天花板,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吗?和那两个死活想不起名字的人一样,是幻觉吗?
……
恶魔们清理了地上的混合物。卡拉巴斯感觉自己的记忆有些出错,有时这些恶魔对他很温和,还小声向他解释他们只是奉命而行。卡拉巴斯劝服自己那只是梦境,因为恶魔们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喷着鼻息的虐待狂。因为睡眠和清醒时痛苦都那么明显,卡拉巴斯觉得痛苦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再也伤害不了他了。
他觉得这也是梦话,他开始说胡话,他知道自己正在分裂,他看着自己开始混淆现实和虚幻。
……
回忆的尽头是交叉的锁链,那里捆缚着卡拉巴斯。他被地狱的大军捆缚,原来他是这么重要的人吗。他说着什么奇怪的话,现在的卡拉巴斯一头雾水,可能是以前他会的语言,他已经忘记很多知识了。
这增加了卡拉巴斯的绝望——这就说明了,什么眼睛明亮的青年和语调平静的青年都是幻觉和自我暗示的产物,或许那只是以前的他在锁链的镜面上留下来的印象。从他回忆的最深处,卡拉巴斯知道了,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小小的屋子而已。
……
真实究为何物?是一成不变的,还是因人的认知而改变?
最近,恶魔们这样问。
是啊,真实究竟是什么,卡拉巴斯已经习惯了身体的痛苦,舒适似乎已经是虚无缥缈的事。尽管正是因为接触到“真实”,卡拉巴斯才能坚持到现在,可是卡拉巴斯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接触过什么了。就像过往的世界一样模糊,他好像在这个铁链上被栓了一生。
而且,好像也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我的卡拉巴斯?这个卡拉巴斯!”
卡拉巴斯在一个柔软的器具上睁开眼来,随即像一摊互不连接的骨头一样开始噼里啪啦地下坠。一个不是恶魔而是他的同类在他面前,但他记得她,在他面前这个女性,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等等,什么梦?我是什么时候到了床上的?卡拉巴斯一脸茫然,看着面前这个可爱的女性。这个女性才真正配得上可爱这个词,如果不是因为卡拉巴斯的头脑一片混乱,他已经爱上她了。
“怎么了?卡拉巴斯,好不容易我们才触及真实,别倒下啊。”
“何为真实?”卡拉巴斯听见自己说,“是一成不变的?还是因为人的认知而改变?”
“这需要你去解开啊,我的先知。”女性看着他,卡拉巴斯脑子里跳出来她的名字,对了,Mclust,米克拉斯特。
“抱歉,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唉,都告诉你不要在睡前喝焉获的酒啦。”米克拉斯特说,“清醒一下就起床吧,我们还要去解开谜底呢。”
“好的,我很庆幸那是一场梦。”卡拉巴斯感到了幸福,“我就说我怎么会胡涂成那样。”
“他在说什么呢,先知?”
“大概是临死前的幻觉吧,越是聪明的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也越孤单吧。”可爱的女性说,“你看他露出幸福的笑容呢。别等他断气,出发吧,我们还要去解开谜底呢。”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吐着血沫、笑容越来越硬的卡拉巴斯,随即走出了屋子,走到了十月清新透明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