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不得诚儿那时才几岁,成日连饭也吃不饱,都没吃过一个梨子。
见别人家孩子吃梨之后还有老大一块就扔掉了,就好奇的问为什么,人家说那是核。他就很奇怪‘梨也有核?’
……他见庄子中有家地里种着萝卜,就很想偷一个解馋,然后就真的偷着了,结果被人追并抓住了。
你猜他说什么?‘这又不是你家的地,至于追我这么远么?再说,我不过是想看看它有没有核而已。’”
章婆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萝卜他可不是没吃过……”
章氏道:“那年,带诚儿上街去,路过一家包子铺。哎呀,一个不留神,诚儿便飘过去了。将头埋到包子堆边闻了又闻。
我急忙去拉他,伙计满面春风问:‘王家娘子,给您来个啥馅的?’……
那时,手里哪有银钱,我脸都烧得都不好意思答话了。诚儿却一脸迷茫的看着人家,说:‘我没想买啊,就是过来闻闻味儿。’
那伙计和里面掌柜的,那神情,真是复杂难言……”
章氏母女没事的时候,便会说一些过去的事情,那些艰苦,那些困难……真是道不尽的辛酸。
梅花庄王武家现在的日子好过了,俗话说财大气粗腰杆硬,如今的王武再不用低声下气,去求人,看别人脸色,受人指派着打短工度日了。
有时,他善心发作了,还会施舍一些钱粮给日子过得艰难的人,庄中人见了他,不叫他王大郎了,都尊称一声王财东。
(二)
前院,王武昨日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头骡子,毛色发亮,精壮异常,走起路来四蹄翻飞。今日他准备用这骡子,从城西运些豆子回来。
伙计将鞍刚放上骡子的背,骡子却突然暴怒起来,上蹿下跳,连鞍都摔在了地上,把几个伙计都吓了一跳。
“这骡子怎么了?”一个伙计把骡捉住,王武和章氏也都过去看。
“这是一匹伤了鞍马的骡子,老主人整的。”另一个伙计仔细看了下骡子的背,说道。
“骡子不能负重,岂不成了废物?”章氏道:“不如怎么来,怎么去。”
可王武不忍心这样做,他这人心意比较绵善,虽有些喜欢赌博的毛病,这几年怕老岳母唠叨,也再没沾过手。
他叫伙计把骡子关到后院闲置的杂屋子里,每天供给它草料。叹气说道:“就等它慢慢地老死吧。原来的主家竟对畜生都这样狠,真是……唉……”
章氏对夫君的做法很不能理解,她还是想怎么来,怎么去。
其实她这样也没什么错,谁都会这么想。就如同有些人受骗收到假钞,老想着怎么花出去才好。
不过,因是王武已经决定了的事,她再主张卖掉,便有点怵夫君,有这个念头却不敢跟他提,所以后来做的事,她都是瞒着王武干的。
她托了一个伙计去办这件事情,那伙计找到一个驵,驵就是市场经纪人。
那伙计说:“你想法把这头骡子卖了,我们主家二一添作五,会把钱分你一半。”
于是,这个驵答应了。
没过几日,有一个路过梅花庄的官人的马死了,便想再买一匹。
驵瞄见了他,上前说:“这位官人,有一匹上好的骡子,因为负重时受了点伤,把背磨破了,主人要赶生意,着急想把它卖了,你要不要看看?”官人就随他来看。
待见了这骡子,那官人也觉得合意。驵指着给他看,道:“就是背上有些伤,稍将养一些时日就好了。”
骡子的背上有一些新鲜的血痂,是伙计和驵叫人硬磨出来的。要经过脱毛破皮见血很痛苦,骡子自然疼痛,可它又不会说话。
那官人和初时的王武一样,毫不犹豫就买下了。说道:“我的行程宽裕,家里距此也不远,暂不用它,只与我随行即可。”
王武中午一回来就知道了这件事,很生气,急忙骑了另一头新买的骡子沿官道追。
追到梧桐县城门口,才追着了。他认识那骡子,那骡子见了他,也认识他,不走了,挨挨蹭蹭要靠近他。想说什么说不出来的样子,恓惶可怜,就是犟着不挪步。
王武向那人施礼:“这位官人且慢行,我家这骡子是匹伤了鞍的,不能负重。劝官人退还给在下吧。”
那官人疑心他舍不得这精壮的骡子要反悔,便道:“伤鞍的骡子我也要,我不会嫌弃,多谢兄台好意。”
王武解下自己的鞍子,递给官人道:“不信,官人请试。”
那官人却道:“我不试。”并用怀疑的眼神戒备地看着他。
王武叹了一口气:“在下以诚待你,你却疑我欺诈。既如此,在下家住梅花庄,姓王名武,在家等官人你来退骡。”说完策骡回头,原路返归。
(三)
几天后,那官人带着儿子找到梅花庄王武家,对王武道:“在下此番前来,并非为讨回银两,特为谢罪而来。兄台待在下以至诚,竟受在下小疑。哎,真是惭愧呀惭愧。”
于是来人道出名姓,居然认识。此人却是梧桐县刘员外刘延栋,那个儿子自然是刘程。
王武之前只是听说过,知道王氏之夫就是刘家员外,可两家却从没实际交往过,因为二人不是一个级别的人。
当年,王武生活拮据,才苦思冥想出来祖上这么一个亲戚,那家的娘子嫁了城中的刘氏富户。
那次讨要王氏银两接济自家之事,也是章婆婆舍了老脸去求的。所以,刘延栋与王武之间从没打过交道,不过,虽然未曾谋过面,却都听说过对方家中的事情。
刘延栋回家听说了儿子之事,感觉送去学堂反百害而无一利,竟越走越偏了。
王氏哭诉埋怨道:“都是先生不善加约束,才使得那帮纨绔带坏了我儿子。”
刘延栋见他读书也是白读,便决定带在自己身边经商收租,教他结交些规矩像样的朋友,以期望趁早趁小,将他早点潜移默化变好过来。
今日领他来拜会王武,便有这个意思在里头。在刘延栋眼中,像王武这样的人才是值得结交的朋友。
朱子家训中就说:狎昵恶少,久必受其累;屈志老成,急则可相依。意思就是:亲近不良的少年,日子久了,必然会受牵累;恭敬自谦,虚心地与那些阅历多,而且善于处事的人交往,遇到急难的时候,就可以受到他的指导或帮助。
说白了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刘延栋带着儿子来拜访王武。
王武一听,这个就是自己从未谋面,却对自己伸出过援助之手的恩人,急忙喊出岳母妻儿与之相见。
事隔七年,刘延栋早忘记自己收的义女豆娘,被送到梅花庄之事。当王武令豆娘拜他,叫他义父,身边儿子一脸惊痛看着自己时,心中不免暗自惭愧不已。
(四)
刘程再次见到豆娘,从惊心惊喜到惊艳,一时竟痴在当地。
现在的豆娘更加美貌,只怕整个梧桐县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女子,可以及得上她。
若是外人,平日自是不得见到,只这刘延栋非别人,王武怀着感恩之心才让他们相见的,再说,这些年过来,豆娘果然给自家带来了福运。
豆娘再见刘家父子却没有任何失常神色,他们俩都不是她心里关心的那个人,她觉得他们来或不来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表情平静地上来万福,口称:“义父别来无恙,义兄别来无恙。”
王诚如今已是十一,渐懂人事,见刘程一脸痴迷模样看着豆娘,心中自然极不乐意,便站到豆娘身前,将她影在自己身后。与刘程见礼:“二表兄请安坐,姐姐还是陪娘亲一同去准备饭食茶水吧。”
豆娘听了忙顺从地施礼告退,一副规规矩矩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模样。
刘程心中此时五味杂陈,他想起小时候豆娘的可爱样子,想起她被送走后,自己的思念,也想起父母这么多年对自己的隐瞒。
记得那时年纪小,自己每天以玩乐为第一要务,多次连累豆娘被陈先生罚站。他会看到可怜巴巴的豆娘每次都在眼框里打转的眼泪……
他带着她在刘府四处疯玩,整天弄得鸡飞狗跳。
那次自己与母亲去大姐姐家走了几天回来,一下马车就三步并两步冲进大门,父亲,奶娘,丫鬟,婆子乱做一团,都会争着献殷勤抱抱自己,只有豆娘躲在人丛后看着自己,一副将哭未哭模样。
一回流云院,马上打开包袱,掏出自己最爱吃的点心给她看,一样样摆在床上让她挑选,挑完了马上让她吃……
有一次在梦中,他见过已经长大了的豆娘,亭亭玉立,黑黑的头发就像现在一样,在头顶挽了一个髻,用一支簪固定着;雪白的肌肤,粉嫩的脸颊,擎着笑意的聪慧灵动的大眼,有如天空的星子一般闪亮动人;胸前双峰挺拔玉立……
因为知道她是自己的娘子,于是他就搂抱她,让她依偎在自己怀里……醒来时感觉胯下一柱擎天。
于是想着梦,想着豆娘,用手抚摸,越摸越觉得舒服,后来就流出一些白色的东西。那时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很兴奋也很刺激……
而现在的豆娘似乎全然忘却了自己,忘记他和她那些无拘无束的美好时光,也忘记了二人两小无猜的亲密。他曾经多少次,幻想着与她再见面时的情景,今番见到了,感觉与年小时已完全不同。
(五)
就在刘程愣神的当口,刘延栋一声“程儿”将呆怔着的他惊醒过来。他的脸突然变得通红,也许是急的,也许是气的,只有他知道,绝对不是羞的。
好巧不巧,那年也似乎就是今日,父亲将她的小手放到了自己的掌心。而如今,明明是自己的媳妇,如今却站在别人身边。
爹与娘亲一直骗他说豆娘送走了找不到了,说这么多年全无音信,如今却在别人家里见着了,做了另一个人的童养媳妇。
不,豆娘是我的,从小就是,我一定要将你要回来……
这时,却听那满脸皱纹的老婆子说:“这便是二官人吧?您可是豆娘的义兄呢,诚儿快过来见礼,他可也是你的舅兄呢。”
原来,章婆婆已感知刘程对豆娘起意,她自然更怕失去豆娘,便蹭上来笑道:“员外爷纳福。”
刘延栋忙回礼。章婆婆陪笑道:“豆娘也没其他亲人,既然是您义女,那咱们便是亲家了。豆娘一来便已经与诚哥儿拜过了堂,也不怕亲家笑话,两个这些年来,都是一屋住一屋吃,小两口儿竟从未红过一次脸,极是合得来。诚儿,还不过来拜见你丈人。”
刘程一听她孙子也叫“程儿”,心里那个憋屈,那个难受。
王诚则红着脸赶紧跪倒,推金山倒玉柱口称岳父纳头便拜。
刘延栋忙从身上解下一块全家福玉佩送给他,王诚道谢接过。
章婆婆便又让孙子改叫刘程舅兄,王诚很听话的再次施礼。
刘程本着脸不予瞅睬,半日方说道:“你才多大,还没长她高呢,便娶妻,还是好好念你的书罢。”
转头又对他父亲说道:“爹,我却记得,豆娘是你给我从京城特地带回来的童养媳妇子。”
刘延栋早见儿子神色有异,给他使了无数眼色,他都置之不理,正心急间,他却又说出这番不顾大局的话来,一时噎住,竟无言以对。
除了王诚,几个大人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却不曾想到他会这般直白的说出来,一时之间,都面带讪笑,不知该如何岔开话题才好。
不过,王武出生虽贫,性子却颇有君子之风。踌躇良久道:“豆娘如今做了我家儿媳,王家却也不曾亏待于她。若二郎有意带她回去,只要她自己愿意,我也不会反对。这事,却是叫她自己决定才好。”
章婆婆急得直剁脚,章氏正好端来菜肴,也忙偷偷暗揪丈夫袖子。现在她才后悔,那骡子真不该瞎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