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的傍晚,云有些重。而重量似乎并不能落下一滴雨来。厚厚的云层将落日只留下了一丁点儿惨淡的血红。船,正是这个时候靠岸的。
那个女子跳上岸,身体轻盈得如同此刻被惊飞的一只喜鹊。女子笑了,这种鸟叫真是一个好兆头。
女子迎着山谷的晚风,头发被吹散,有几丝绕在额前,有着说不出的撩人。女子上身穿一件高领无袖的紧身毛衫,颜色是鲜亮的果绿,下身穿一件淡蓝发白的九分仔裤,光脚穿一双低跟细带凉鞋。
她的手里,拎着一只很大的塑料袋子,里面似乎是几条鱼。
那是一只硕大的鱼缸,大到可以容下一个成年人来。两个船工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抬上岸。
鱼缸是空的,没有水,更没有鱼。
女子似乎对这里很满意,她已经是第二次来了。第一次来的时候,她是仅凭梦中的印象找到这里的。隔了几个月,她再次来,是决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她需要这样的环境,可以静下心来,完成她新构思好的一部长篇小说。
船工用了两个来回才将她的行李运到她在这里的住处。
那是一间木屋,带一层阁楼。木屋修得很结实很严密,她上回来天堂谷时就住在这里。房东是一位中年妇人,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她们并不住在木屋附近,而是住在离这里不远的红木村。
因此这间木屋是孤伶地建在山坡上的。但在女子的眼里,木屋并不孤伶,因为这里有山有水,有葱郁的树木以及成群结队的鸟儿。生活在这里,就像生活在一幅风景画里,那心情便随着环境变得清幽而从容。
当她接近木屋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凌厉地蹿出来,令她立刻不安了。
她停下轻快的脚步,向那里望去,却又找不出那道目光的所在。
继续往前走着,她的心里却因此添了一分阴霾。她在想:为什么那双眼睛如此熟悉?再看却没有了?
付了钱给船工,他们走后,她便开始布置这间木屋。房东显然知道她随时会来,因此经常打扫这里,房间很整洁。
天色已经暗下来,屋里吊着一只灯泡,发出黄白的光。她首先走向那扇唯一的木窗。窗棂是木雕的,镂空的花纹,古朴优雅,她扬起手臂拉上那扇窗帘。窗帘是深绿色的,带有浅绿色花纹,是她上回来的时候,在红木村一家裁缝店订做的。
她拉上窗帘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塑料袋里的宝贝放出来。
“一、二、三、四、五……”
她数着,用发亮的目光看着她的宝贝一条一条游进已被船工灌满水的鱼缸里。木屋后面有一眼井,水质极为甘洌,却是有些凉了,不知道会冻着她的宝贝不。
那些美丽的鱼儿一条条游入硕大的鱼缸里,它们欢快地游弋着蝶翼般的尾巴,灯光折射进水中,照亮他们身上淡紫色的鳞甲。水波一荡,满是细碎的波光。
最后一只紫蝶尾龙睛游进鱼缸的时候,她的眉猛然一拧。她开始不安起来,于是将头探到鱼缸上方,伸出修长的玉指开始数那些鱼。
“……七、八、九……”还是九条!她的宝贝是整整十条的,怎么会少了一条呢?
那只塑料袋,她是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她的宝贝们很乖,从来不乱跑,是什么时候丢掉了一只呢?
她懊丧极了,呆呆地看着那些游来游去的紫蝶尾龙睛,然后将带来的水草放进去,再喂鱼食。
鱼儿饿了,争先恐后地吞食着晚餐。宝贝们,你们没有发现你们少了一位亲人吗?她雪白的贝齿紧紧咬着朱唇,心里一痛,为那条失去的宝贝。
收拾好房间之后,她出门,准备先拜访一下房东。她的牛仔裤换了一条及踝的浅灰色薄料毛裙,仍然是那条果绿的无袖毛衫,但肩上多了一条雪白的披肩,柔顺的浅棕色长发放下来,垂在披肩上,于是整个人变得优雅起来,再不是刚才那个轻快的小女孩。
细带凉鞋踏在碎石子路上,走得有些慢。她是想放松些,以便欣赏四周的美景。天色已经很暗了,依稀能够看到远处层峦叠嶂,近处碧叶繁花。黛绿深绿浅绿,将整座天堂谷妆扮得美如仙境。
在那条“S”型的路走上十分钟,就会到红木村的。从远处看,那一片被灯火炊烟笼罩的地方,便是红木村了。这个时候,她不禁想到了房东做的晚餐来。那美味的鱼汤会让人垂涎三尺的。
可是,她无意间一望,却是一愣。
她记得这条“S”形的小道并没有岔路,两旁都是高高低低的树木。可是就在快走到红木村的时候,她看见了一条岔道歪斜着出现在眼前。
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与此同时,一声甜甜的“画笛姐姐”响起。
她向前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出现在她眼前,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瓜子脸,两个鬓角各梳一条长长的小辫,发稍一直垂到腰际,像两条黑色的水蛇在她身上游走。
“小伶,你怎么来了!”
她一边叫一边将她抱住,任她厚嘟嘟的嘴唇亲吻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画笛姐,妈妈知道你来了,特地要我来接你呢。她做了好些菜,有你最喜欢的鲫鱼汤。”
画笛乐了,忘记了刚刚几幕令她困惑懊恼的事情,拉着小伶的手跟她一起走。
那条路在红木村并没有打住,而是绕着村子向远处延伸。画笛没有去过那里,也没有问过那条路通向何处。她是个路盲,不记得路,所以常怕迷路,不敢乱走。
却是,拐向红木村的时候,她无意间一望,又一次迈不动脚步。
她看见两个人影正在那条路上走着。光线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她能够看到是一男一女,而且看装扮,绝不是山民。
男人穿一件灰白的棉布衬衣,从背影看,身材颀长高大。女人则穿一身黑裙,身材娇小。
两个人听到她们的脚步声,都不约而同回头向她们望了一眼。
这一眼,令画笛一惊。
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诡异。男人的那道目光似剑般刺过来,雪亮。女人却是一脸的阴郁,目光里没有一点儿生气。
他们只回头看了一眼,便又匆匆向前走去。男人的手臂环在女人的腰上,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不久,便消失在夜幕里。
2.
是被清晨的鸟鸣声惊醒的。
画笛睁开惺忪的睡眼,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
走出木屋,山谷晨景便展现在眼底。画笛一阵疾跑,脚下草尖上的露珠纷纷滚落。
山谷被蒙蒙的雾气萦绕着,看起来虚幻,感受起来却是那么的亲切。
木屋的前面有一道浅浅的小溪,踩着石块便可以跃过。然后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在这个季节,颜色正是深绿。
画笛走进树林深处的时候,忽然感觉背后有种莫名的凉意。她猛然一转身,只觉得有个人影一晃而过,隐没在丛林中。
脚下的泥土很松软。画笛站在原地,想搜索什么,却只听到树叶被风吹过的“沙沙”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鸟鸣。
画笛想了想,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呆在这个树林里的感觉有说不出的不安,看来她要放弃在这里写作的打算,另寻地点。
回到小溪边的时候,背后那种凉意又来了,如影随行。这是女人的直觉,所以当她一转身,那只影子已无处可躲。
这回画笛看清楚了。那是一个男人,刚从树林里出来,离她有十米远的距离。他穿着黑色的棉衬衫,黑色的长裤,正是昨天晚上在红木村边看到的那个男人。
男人见画笛发现了自己,索性迎面而来。他的个子很高,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里的光芒有些逼人。当画笛与那道目光相撞的时候,不由一阵心悸。
又是这种目光!她已经第三次撞上了。第一次是在刚上岸时,第二次在红木村边,而现在又出现了。是这个男人在跟踪自己吗?他是谁?
男人一直走到画笛近前。他甩了甩头,被遮在头发里的另一只眼睛露了出来。
画笛才发现,他居然还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他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下巴略有些尖。鼻梁直挺,嘴唇的曲线则柔和一些,微厚。
只是他的一双眼睛,当画笛面对着的时候,心便不由恐慌起来。虽然这个时候,这双眼睛已经非常柔和了。男人正用柔和的目光打量着画笛。
画笛穿着一件低胸V领衫,粉红,脖子上是一条原色皮草围领。牛仔裤上束着一条镶水晶的腰带。她的头发才用发卷卷了,让她这身装束的野性感里,又带有几分妩媚。
男人的目光是欣赏的。他开口说:“你好。山谷的清晨很美,没想到人更胜于景。如果人入画中,那岂不是美不胜收?”
他说着,取下了肩上的画夹。这个时候画笛才发现他带着画夹。
难道他是个画家?看气质,有点儿像。
于是她一笑,随口说:“昨晚跟你在一起的女孩呢?你一定给她画了不少画吧。”
她随口说的话,男人听了,却是微微一惊。只是那惊愕稍纵即逝,转眼换成一副满不乎的表情:“哦,那当然。”
画笛心思一动,又问:“她怎么不陪你一起出来呢?难道有贪睡的习惯?”
男人微微叹了口气说:“她病了。所以留在房间里了。”
画笛“哦”了一声,却疑窦丛生:女朋友病了,不陪在她身边,还有心思这么早出来作画?
她想到了昨天他身边的那个女子,一身黑裙,脸面沉郁。
“我看看你的画好吗?”画笛不动声色。
男人尴尬一笑,打开画夹说:“你看,还都是白纸呢。”
他们说着话,已经走过了小溪。
男人指着远处的山峦说:“你看,那边是一片枫林。如果再晚些天,那会是一片红火。我在等,那片枫林红起来。”
山峦脚下便是红木村了。画笛这个时候,忽然想到红木村的名字,应该是缘于这片枫林吧。
画笛的视线停留在那条路上,就是昨晚走过的从木屋到红木村的路。那条路上,新开辟了一条小路,蜿蜒着不知通向哪里。
昨晚在房东家吃过晚饭,小伶送她回去的路上,她问过小伶那条路是怎么回事。
当时小伶的脸上便多出几分惶恐来。比惶恐更甚的,是诡异。画笛从来没有见过小伶那副表情。
小伶当时说:“画笛姐姐,你知道不知道‘鬼路’这个说法?就是,鬼在夜里行走,走着走着迷路了,就在原来没有路的地方走。然后,天亮的时候,鬼走过的地方,就会是一条路,一条人可以走的路!”
那个时候,一轮残月正挂在半空。山谷里的秋夜是很凉的,一阵阴冷的风吹过,画笛单薄的身体便是一个冷颤。
这会儿,想起这件事的时候,画笛开始疑惑起来。她从来没有听过“鬼路”一说,小伶说那条路是鬼路,是真的吗?
于是他问男人:“那条路,你走过吗?”
男人的目光一凛,嘴唇一颤,摇头:“没有走过。那条路,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画笛追问:“是真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鬼路’?就是鬼在夜间迷路时开的路。”
男人问:“你很好奇吗?你敢在晚上走那条路吗?”
画笛心里一紧,嘴上却装硬:“有什么不敢的?你敢我就敢。”
男人立即说:“那好。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一起走,不许返悔!”
一丝异样掠过画笛的心房。她侧着头打量男人:“你真是个画家吗?你住在哪里?红木村?”
男人笑了:“千万不要说我是画家,我只是个无业游民而已。我姓段,叫段千文。”
画笛点头笑笑:“那咱们同行,我也是无业游民。我姓画,叫画笛。”
“你叫画笛?写那部《十条鱼》的女作家?”他问。
画笛愣了一下笑了:“原来我不是无名之辈呀。”
段千文一直将画笛送到木屋前,却是没有进去。他对画笛说:“谢谢你的邀请,下次吧。我的女朋友,她还需要我呢。”
画笛心里宽慰了一下:原来他还是有良心的。
段千文走之前,用一种暖昧的眼神看了看画笛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晚上我来这里等你。”
然后他远远看了一眼那条“鬼路”,向另一条路走去。
这条路朝北。画笛记得小伶告诉过她,从这条路走,几里地之外,有一座山叫黑山,黑山上有一座尼姑庵,叫黑山庵。
刚才段千文没有说他住的地方。难道他跟女朋友住在尼姑庵?
画笛有些哭笑不得。
画笛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她有“清晨忧郁症”,清晨没有任何胃口。清晨忧郁症是她自己起的名字,说是忧郁症,其实跟心情无关。她早上醒来时心情往往很好,就是没有胃口。
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那就先在木屋里工作吧。
她坐在床边的小木凳上,将笔记本电脑放在浅粉色的床单上打开。
她用的是中国联通的无线上网包月卡,可以随时随地上网。
上次来的时候她已经测试过了。红木村旁边的山峦上就架着中国联通的基站,信号很好。这里看似与世隔绝,其实并不然。
她想先登录一下QQ,看看那个叫“牡丹公子”的网友在不在线。她临来天堂谷的时候,牡丹公子终于决定将女友失踪事件的前因后果告诉她。
牡丹公子的女友已经失踪三年了。
网络连接上了。提示音响起的时候,画笛近旁那只鱼缸里,九条紫蝶尾龙睛正摇摆着尾巴,模样似雍容的贵妇。
3.
牡丹公子寻找他失踪的恋人,已经整整三年。
一生能有几个三年?三年,令一个男人在事业的颠峰跌落下来,成了一个平庸的人。
而那个失踪了的女子,仍然活在世间吗?如果在,三年的时光,会令她更美丽,还是会让她的美丽凋谢殆尽?
牡丹公子没有在线。画笛关上QQ,开始构思新小说的提纲。
然而思维枯竭了。手指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三年!自己失去的时光,也是从三年前某一天!
画笛的第二次生命,是在医院里开始的。醒来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医生说她患的是失忆症。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她回忆起了很多事情,连小时候上幼儿园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却唯独回忆不起近些年发生的事。她翻旧报纸,报纸上那些国内外比较重大的新闻她都有印象,却是想不起来这些重大新闻发生的时候,自己究竟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身边不再有亲人。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她跟着母亲长大,对父亲没有一点儿概念。可是有一天,当她终于长成一个美少女的时候,她的母亲嫁给了一位她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男人。
画笛选择了离家。尽管她知道母亲这样做无可厚非,但她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从此要与那个陌生男人生活在一起,更别说张口叫“爸爸”。
可无论画笛躲到哪里,她的母亲总能够找到她的下落。母亲默默地给她交学费,将生活费打到她的银行卡上,直到画笛读完大学。
大学毕业后,画笛终于逃离了母亲的控制范围。尽管在内心深处,她早已经原谅了母亲,也觉得母亲嫁给的那个男人真的不坏。但当一只被线拴了太久的风筝,它有机会蜕变成一只自由的小鸟时,画笛几乎没有犹豫,就展翅向天空深处飞去。哪怕,前方有着飓风闪电,她也要义无返顾!
她知道,在一场烈鸟扑火的惨剧中,她失去了第一次生命。而她并不知道这场火焰因何而燃。她也不知道给自己第二次生命的那个人――那个给她足够的钱让她康复出院的人,究竟是谁。是母亲吗?这个时候,她是多么渴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港湾了。可是,依她骨子里的倔强,她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唯一的亲人。
于是她成为一只孤鸟。她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除了青春依旧美貌依旧之外,竟然还会写字。而且,相当有感觉。
她躲在一间简陋的出租屋里,给大大小小的报纸杂志写稿。开始的时候,还有退稿,再后来,约稿都令她应接不暇了。
一年之后,她仅靠写字居然可以衣食无忧了。不仅如此,她还出版了一本畅销的恐怖小说《十条鱼》,成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作家。
画笛从午后便沉沉睡去。
她想,晚上她答应了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起去探寻“鬼路”的,因此白天当有充足的睡眠。想到那条神秘的鬼路,画笛的心里多少有点不屑。平时她总是想怎么编故事吓别人,而她心里是百分之百不相信的,又怎么会被一个无稽之谈吓住呢?
她是被好奇心打动的。同时打动她的,还有那个神秘的男人。画笛骨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狂野,对新鲜事物有着强烈的探究欲。所以,画笛才很轻易地接受了男人的“激将法”,同意了与他一起“夜探鬼路”。
为什么放着大白天不去,偏偏选择深夜去呢,两个人多少也有些心照不宣。
――既然有比试胆量的意思,那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一试高低呢?
于是,这一觉一直睡到日暮。画笛起床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随手吃点饼干牛奶当晚餐。然后她从屋后提来一大桶水沐浴。午睡的时候,出了些汗,身上有些发粘,冲个凉才舒服。
将木屋门关好,画笛褪去了身上的衣服。
没有落地镜,但画笛闭上眼睛站在水里的时候,眼睛便出现了自己裸体的样子。
裸体几近完美。身体的比例,肌肤的颜色,凹凸的线条……如果还有一处不完美的话――
她的手轻轻滑过胸前。当手指跳上右边的乳房时,她的心忽然蜷缩成一团。
乳房是圆润挺拨的。只是,在乳头下二指的位置,有一个像多足虫一样的伤疤。
画笛的手指在这条伤疤上停留了很久。
这条伤疤因何而来?这条伤疤究竟记述了自己怎样的一段故事呢?她并不知道。
但画笛知道,这个世界,一定还有人知道这个隐私的存在,以及缘由。只是,她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画笛一直等到十点半,那个貌似画家的男人还没有出现。
难道他非要零点才出现吗?零点据说是鬼灵力最强的时刻。看来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胆大。
画笛坐在窗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泡映在窗帘上。窗帘纹丝不动。周遭寂静无声。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画笛听到了一串脚步声。
是段千文来了吗?
她心里没来由地一荡。然后她轻轻站起来,站在木门后,等着段千文扣门。
脚步声有些细碎。听着脚步声临近,画笛忽然直觉来人并非男人。
难道是小伶?也不会。她已经交待过小伶,这几天她要静下心写作,不要随便打扰她。
脚步声一直靠近木屋门,却再无声息。
画笛屏住气,侧耳聆听,却只听到自己心跳如鼓。
就这样对恃了两分钟,画笛实在沉不住气了。她张口问:“外面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而这个时候,山谷里忽然起风了。回答她的便是阵阵风声。
画笛吸了口气,然后猛然将门打开。
外面空无一人。树木在夜风中耸动,树影有些狰狞。
画笛走出木屋,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人。
那刚才听到的脚步声呢?难道是山中的野兽?
她刚想返回木屋,忽然看见远处似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她看清楚了,真的是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就在通往黑山庵的那条路上晃悠。
就是段千文离开的那条路!
画笛心中一紧。她想了一下,将木屋里的灯熄掉,门关好,然后悄悄向白袍人的方向走去。
白袍人在山路上慢慢走着,袍子的袖子很长,有点儿像戏曲里的水袖。白袍人在走路的时候,两条胳膊不时地舒展起来,那两条水袖便随风狂舞,竟有些仙风道骨。
这个人莫不是黑山庵的尼姑?
画笛忽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又要自我否定:尼姑应该是光头戴着尼姑帽的,除非是带发修行。而这个白袍人却飘散着一头长发。
画笛心中觉得古怪,于是就紧紧跟着白袍人。白袍人晃晃悠悠地走着,不时在原地旋转。旋转的时候,两只水袖就像欲上青天的风筝,舞动在白袍人的周身,煞是好看。而看白袍人旋转着的曼妙身姿,画笛认定那是个女人。可惜身上的袍子过于宽大,便少了几分美感。
画笛相信白袍人旋转的时候,一定可以看到自己,而且这个白袍人一定就在刚才,用细碎的脚步走到了她的木屋门前。这个人要做什么?她可否是引自己到一个地方呢?这样做又有什么目的?
4.
风依然很大,月光与星光透过稀薄的云层将天地照得微亮。夜幕是深蓝色的,群山影影绰绰。而那个白袍人逐渐走得快了起来,脚步变得急促了,似乎急于做什么。
画笛跟在后面。风吹透薄薄的衣衫,而这种寒意并不算什么,那种致命的寒意是来自内心的!
这条路正通往黑山。山路崎岖不平,不一会儿,画笛便感到呼吸吃力起来。可是,为了知道白袍人要带自己去做什么,她不肯放弃追逐那个人。这个时候,画笛还没有考虑太多未知的危险因素。尽管看到那个形同鬼魅的白袍人她阵阵心寒,但还是身不由己往前走。
山路越来越陡,画笛终于力不从心了。能看出来,前面的白袍人一定是走惯山路的。这样坎坷不平的路,那人竟如履平地。终于,在山路转弯处,白袍人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
汗珠从画笛的额上沁出来。她顾不得擦去,急忙向前面奔跑,却因为心急,险些被石头绊住。
等她踉跄着来到白袍人消失的地方时,哪里还有白袍人的身影?
而这个时候,画笛也看清了:夜色里,山路的去向分作两条。一条沿着山路继续上行,另一条,则指向山坡下方。
画笛原来只是听小伶说起过,这条路是通往黑山的。黑山顶上,有一个尼姑庵,叫做黑山庵。除此之外,画笛就一无所知了。
那么,这条向上的路应该是通往黑山庵的。而向下的路呢?
不会是这条路原本没有,也是一夜之间多出来的吧。是夜间的鬼,迷路之时开的路?
画笛的身体猛地一紧。她告诉自己此刻不该有这样古怪的想法。但是她的眼前清晰地闪过小伶那张诡异的脸。小伶说:画笛姐姐,你知不知道“鬼路”这个说法?
她又想起来,她今夜跟段千文约好去探鬼路的。只是彼鬼路非此鬼路了。
是现在只身走这条“鬼路”,还是回去等段千文,与他一起走那条“鬼路”呢?
画笛犹豫了一下,然后,脚迈向了眼前的下山路。
在此之前,画笛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胆子如此之大。她只是想着,如果明天见到段千文,他一定会讥讽她躲着不敢见他。而那个时候,她便可以滔滔不绝地与他讲述今晚的经历了。不知道段千文是否见过那个诡异的白袍人呢?
自问自答的时候,画笛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段千文走的时候,正是朝着白袍人走过的方向走的。
难道……
还没有来得及往下想,画笛突然被脚下一团软软的东西绊住。
因为她走得很慢,所以并没有跌倒。只是停下来,惊愕地朝脚下那团东西看去。
却是腿一软,几乎就要跪倒。
--她脚踢上去的,竟然是一个人!
那几乎倒下去的角度,恰是让她俯视着看清楚了这个人的样子!
月华下,倒在地上的人竟是满脸的血污。在那血污之中,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舌头也伸出了嘴外,那样子,似乎是被人活生生掐死的!
那是一具死尸!
足足用了五秒钟,画笛才反应过来。她发出的惊叫声甚至吓坏了自己。然后,她想逃,竟不知道向后转,只是跌跌撞撞向后退去。
踩到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令画笛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还顾不得爬起来,画笛便看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那具死尸竟然动了,而且动作出奇地快。说是快,却是僵硬的。动作僵硬然而幅度很大,只几下,就直立起来了!
画笛那一刻傻掉了。她的脑子里空白一片,甚至不知道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究竟是什么。直到那具尸体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走到她的眼皮底下时,她才突然弹跳起来!
她一跳,便敏捷起来,转身就往回跑。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恐怖的喘息声,那喘息声似乎就贴着她的脖子。她的脑海里,则回放着刚刚看到的那张脸。
那张脸丑陋不堪,满是血污,渗杂着泥土。眼睛依然是圆睁着的,舌头伸出口外,吊着。--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丑陋的人。不,不是人,是尸体。不,如果是尸体的话,那他为什么是活的?难道是传说中的僵尸!?
画笛脑子里闪过这些混乱的念头时,脚下却生了风般狂奔着。她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力量,她顺着刚才爬上来的山路返回,有好几次几乎就滚下山去。
经过一棵长在路边,枝杈伸向山路的大树时,她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树干。她的身体紧紧帖着冰凉干枯的树皮,似乎那棵树是她的救命稻草。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跑下去了。她双膝发软,随时都会顺着山路滑下去。
她抱着树喘息着,不敢回头。那“僵尸”的喘息声似乎还在她的身后。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却是,除了风声,好一会儿身边没有一丝动静。
她睁开眼,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僵尸?
她依着树休息片刻,然后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回她的木屋。
直到她将房门紧锁,坐在亮着灯光的小屋里时,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追求什么浪漫新奇。还以为天堂谷真的是天堂。
上回她来的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在这里住了两天,感觉找到了这个世界上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她真想一辈子就住在这里,快乐似神仙。
而今天夜里,竟然撞到了如此可怕的事情。原来是要去探险鬼路的,却阴差阴错遇见了形同鬼魅的白袍人和复活的僵尸人!
这个世界真的有鬼吗?就在这个看似灵秀,实则荒凉的天堂谷?
冷静之后,画笛洗了把脸。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零时三刻了。自己竟然在外面游荡了一个多小时!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段千文。段千文说他今夜要来这里的。他来了没有,现在又在哪里呢?
他如果来的话,路上会不会看到自己,以及白袍人和僵尸人?
画笛下意识走到木屋门后,脚踩到一张纸片。
惊异地拾起来,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画笛妹妹:来找你却不见人呢,莫非你因为害怕藏了起来?明天早晨,小树林见。”
那一定是段千文写的。字很漂亮,艺术感十足。
怎么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有留意这张纸片呢?
画笛再次将门打开。四周无恙,只是风声更烈了。
5.
画笛一夜噩梦连连,梦见她追逐着的白袍人猛然转身向她扑来。她终于看清楚了白袍人的一张脸,却竟然无皮无肉,是一具骷髅!
她急忙逃开那具骷髅,却是几步,又与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正是那个满脸是血的僵尸人!
她无路可逃,急得大哭,从梦中惊醒。
山风在窗外怒吼,似鬼哭狼嚎。画笛再也无法入睡,心惊肉跳捱到天亮。
她梳头时,看到镜中的自己,一夜之间,竟变得憔悴不堪。那眼神就似一只受惊的小鹿,再无了往日的气定神闲。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QQ上,牡丹公子的头像依然黯淡地沉寂着,她给他发的留言他也没有回。
点开他的头像,画笛发出了一条信息:“SOS!我在天堂谷撞鬼了!”
关掉网络,却并没有关掉电脑。走到鱼缸边,将鱼食撒进水里。
那些紫蝶尾龙睛饱餐之后,依然悠闲地在水草之间穿梭。鱼缸对于他们来说足够大了,自由自在,可比天堂。
看着那些鱼儿,画笛感觉心情平静了不少。昨天晚上,当她在风声中颤栗的时候,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回到热闹的都市,回到拥挤的人群中。而现在,她站在鱼缸前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时,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要留下来,而且要搞清楚这个天堂谷里,究竟有什么鬼。
这样想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敲她的木门。她一惊,站在原地问:“是谁?”
“画笛妹妹,是我,段千文。”
画笛吐出一口气,走过去将门打开。
段千文站在外面,微笑着看她,目光与初升的阳光一同蒙上她的脸。那一刻,画笛觉得冰冷的心,一下子就有了暖意。
这个人,这个叫段千文的陌生男人,他的目光为什么让她有了这样的暖意?亲切的暖意?她记得她初见他时,他的目光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他的目光凌厉而莫测。
她也微笑了。她说:“早上好。请进吧。”
段千文一进木屋,首先便被那只硕大的鱼缸吸引住了。
他弯下腰,睁大眼睛看里面的鱼。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画笛:“这是紫蝶尾龙晴吗?”
画笛感觉自己的心异常地跳动了一下。她点头:“你居然认识这种金鱼。”
“呵呵,”段千文笑起来,“中国是金鱼的故乡。我是中国人,当然了解一些了。金鱼是由一种被古人奉为“天工灵物”的金黄色鲫鱼发展而来。如今的金鱼主要分为文种,蛋种,龙种,金鲫种等几个主要品种。这种紫蝶尾龙睛就属龙种了。这种鱼的特点在于眼睛,似龙目,所以就称作‘龙睛’。这鱼尾像蝴蝶的翅膀一般,颜色又似兰花,所以就叫‘紫蝶尾龙睛’了。”
画笛没想到他竟然对金鱼还有研究,就问:“那你也常养金鱼了?”
段千文摇头:“恰恰相反,我从来没有养过。大概是我的牌气比较急躁,不适合养鱼的。”
画笛笑道:“你不是画家吗?画家一般都是喜欢修身养性的。而养鱼能让人乐而忘倦,怡而忘忧的。”
段千文继续摇头:“我宁愿养些花花草草。因为普通花草相对金鱼要好养活些。我不养金鱼,还有个原因比较重要,那是因为,金鱼比较娇惯,我怕把它养死了。这么美丽的小生命,我不忍心呀。”
段千文边说边数缸里的金鱼:“一、二、三、……六、七、八。一共八条。是个吉利的数字,而且成双成对,不错。”
画笛一听失声叫起来:“八条?你数错了吧。明明是十条,哦,不对,是九条!”
段千文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一眼画笛,没答话,又很认真地数了一遍,然后肯定地说:“是八条啊,我妈妈说我不足两岁就会数数了。我不至于越老越退化了吧。”
画笛本来离鱼缸有着一段距离,这时她两步就跳过来,神情紧张地开始数她的宝贝。
数了一遍,真是八条。不甘心,再数一遍,还是八条。
她呆呆地看着这八条紫蝶尾龙睛,几乎要哭出来了:“不可能的。我来天堂谷的时候,它们是十条的。可是我一到这里就发现少了一条,现在,又少了一条!”
段千文似乎不相信她的话:“你确定?”
“当然确定!不到一天的时间,居然少了两条!”画笛说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段千文思索了片刻说:“是它们自己跳出来了吧。”然后,他在地上四下找着。
画笛却摇头:“它们很乖的,这水面离缸口还有一段距离,它们怎么能跳出来呢?第一条失踪的鱼,是在来天堂谷的路上,从我的手里消失的。”
画笛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
为什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发生?
而段千文忽然问她:“你昨天夜里去哪里了?我来这里赴约,可是你竟然不在。”
画笛愣了一下,然后说:“哦,我昨天在房东那里吃晚饭,后来聊到很晚,房东家的小妹妹不让我走了,我就跟她挤一张床睡。”
画笛没有想到自己说谎竟然说得这么流畅。为什么要骗段千文呢?为什么不直接问段千文,当她跟踪那个白袍人,又撞到僵尸人的时候,他在哪里?
那是因为潜意识里的直觉告诉画笛,现在还不到问的时候。她可以将这些事情毫无保留地告诉牡丹公子,但面对这个刚刚认识的来历不明的男人,她应该凡事谨慎才对。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小姑娘,已经是二十六岁的女人了。
段千文听了画笛的话,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又问:“我留下的纸条你看到了吗?”
画笛点头:“看到了。我很早就起床回到这里。”
“那我约你一早在小树林里见面,你可是又爽约喽。”段千文这话不似在开玩笑,而是说得一本正经,那目光又深不可测起来。
“哦,我刚才正打算去呢,谁知你先来了。对不起,害得你昨晚白跑了一趟。这样吧,我请你吃午饭。我来到这里之后还没有开火呢。第一顿先请你算了。”
段千文总算露出了笑意:“好,这才算有一点诚意。”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画笛的笔记本电脑上。
屏幕上是一幅屏保。
是一幅动态的手绘图画:春色满园,花瓣若雨。园中独立一女子,一身粉装,裙带飞扬,肌肤胜雪,面若桃花。却是,眼中一抹淡淡的哀怨。
画上还题着几句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段千文看罢,一扬眉说:“这是汤显祖的《牡丹亭》呀。这一支正是《皂罗袍》对不?”
画笛点头:“正是。你喜欢吗?”
“很喜欢的。汤显祖是中国的莎士比亚。他们俩是同一时代的人物,都用戏剧作品表达了对人生苦难的洞察,直面宿命的勇敢。”段千文又开始侃侃而谈了。
“汤显祖正是饱受了生活的苦难,命运的催残之后,才创作出这样的经典巨作。”画笛感叹。
“中国历史上,像汤显祖这样的人物不少:屈原是楚国的外交大臣,结果皇帝都不信任他,更别说跟政治对手搞好关系了;李白恃宠傲物,在贵妃面前酗酒,还写轻薄的诗,最后分不清时局变化,瞎投政治靠山,落得异乡凋零。‘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是《牡丹亭》里女主人公对青春的感叹,又何尝不是以梦为伴的旅人对人生无常的痛惜呢?”段千文继续发挥。
“幸好,相对于失败的政治生涯来说,屈原、李白、汤显祖成了艺术殿堂的王者。”画笛继续感叹。
段千文再次用了温柔的目光看画笛。画笛穿得很随意,是初来天堂谷的那身装扮,果绿色令她焕发着逼人的青春气息。
于是他转换了话题:“你知道吗?我看书,有三类书不看的。”
“哦?哪三类?”画笛好奇。
“第一类,用身体写作的书不看。先是有人提出‘下半身写作’,现在又有了‘胸口写作’的女作家。这类书是践踏文学,所以我不看。”
“那第二类?”
“第二类,在一个月之内完成的书我不看。有些作家,一年出版十几本书,每天至少写五千字,那他还有什么时间来充实自己的文化低蕴呢?卖字而已,所以我不看。”
“有道理。还有一类是什么?”
段千文忽然非常狡黠地笑起来:“呵呵,第三类,是美女作家写的书,我不看。”
“这又是何道理?难道女作家非要都长成东施吗?”画笛不满。
“我在认识你之前,一直觉得美女作家的书看不得。但是,我现在改变这个看法了。”段千文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画笛,那目光令她微微不安。
段千文接着说:“我是先看你的书才看到你的人,好幸运。如果先见到你人的话,我会将你的书归于第三类的。”
画笛愠怒:“你是在骂我吗?”
段千文大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弯成了动人的月牙状。“我是说我幸运呢。是你改变了我对第三类书的成见。我才知道,美女,居然也能写出极为出色的作品来。”
画笛忽然垂下了头。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故作谦虚太过娇情,默认也不妥。
于是她想起了什么:“你不陪你的女朋友啊?她身体好点了吗?”
段千文说:“她身体没什么问题了。今天下午,我要送她回青城。她的休假结束了,还要工作。”
画笛有些意外:“送她?那你呢?”
段千文说:“我不走,我留下来,直到满山的枫树变红。”
6.
段千文离开木屋的时候对画笛说:“别忘了,我们还有两个约定。”
“嗯?”画笛用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他。
“一顿午餐,一次夜行。”段千文说完若无其事地离去。
画笛倚在木屋前,望着段千文的背影,忽然想起她没有问段千文到底住在哪儿。
她有些懊恼地摇摇头,有心想悄悄地跟踪过去,又见此刻阳光明媚,这光天化日之下,山路无遮无拦,想跟踪他而不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临近中午,画笛本来想用电磁炉煮些东西吃,却不想小伶蹦蹦跳跳地来了。
小伶拉着画笛的袖子说:“画笛姐姐,妈妈叫我来请你去吃午饭。她正在熬黑鱼汤呢。你不要又馋得流口水哦。”
画笛拧了一下小伶小巧的鼻子:“鬼丫头……”
坐在房东的家里,画笛体会着难得的家的暖意。房东姓叶名琴,是一个很热心的女人。她的家看上去虽然简朴,却处处流露着生活的气息。山村里的生活在画笛眼里虽然单调,却有着城市生活远不能及的平静踏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者多得,不劳不得,如此而已。
屋子里飘散着鱼香。天堂谷从表面上看是远离人间烟火的。但当你走进这里的人家,才会发现烟火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画笛没有问过小伶父亲的情况。因为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哪里。正因为如此,画笛对这个单亲之家有着一种同命相连的感觉。她看着小伶抱着母亲的脖子撒娇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有多久没有见到母亲了?又有多久没有跟母亲撒娇了?
画笛的心中一荡,眼眶便热了。房东一抬头看到画笛落没的表情,不禁抬手抚了抚画笛鬓角的秀发。
画笛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母亲身边。那时候,母亲也是常常这样怜爱地轻抚她的秀发。
虽然一时百感交集,表面却努力克制。她低头喝了一口鱼汤,那香醇的滋味从舌尖一直滑到心间。
“叶阿姨,你做的菜真好吃。”
叶琴慈爱地笑着:“好吃你就多吃点。”
画笛忽然开心地笑了:“叶阿姨您是在说广告词吗?不过您做的菜美在天然,就像这鱼汤,原汁原味儿,我真是白吃了二十多年的鱼了。我在这里才知道鱼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样的。”
下面还有两句话画笛没有说出来,她怕房东觉得她酸。写书的人在旁人的鼻子里,总是酸气冲天的。
那两句话是:“日饮鱼汤一小碗,不辞长做天堂人。”
只是,她心里默默念叨完这两句话之后,忽然想起了这两天的遭遇。长做天堂人?恐怕不会有想象中自在吧!
饭后,画笛主动帮房东刷碗,小伶在一边帮她收拾。
画笛一边用洗碗布抹盘子上的油腻,一边低下头贴在小伶耳边问:“小伶,姐姐问你一件事。”
小伶眨了眨眼:“什么事儿,姐姐,你问吧。”
画笛低声说:“你认识不认识一个住在这里的外地人,是一个画家,叫段千文。”
小伶的脸色“唰”地一下地就变了,却是装作茫然的样子看着画笛不说话。
画笛提醒:“我刚来天堂谷那天晚上,我们在村边看到的那个男人,还带着一个女人。”
小伶抿着的嘴,好半天才张开:“画笛姐姐,你干吗对那个人有兴趣呀。”
“我是随便问问。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应该不是在红木村吧。”
小伶的眼中立刻充满了恐惧。画笛感觉到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于是她更加追得紧了:“好妹妹。你应该知道吧。知道的话告诉我。”
小伶终于说:“姐姐听我跟你提起过黑山吧。从你住的地方到黑山有一条路,一条通往半山腰的黑山庵,另一条一直往前走,有一个湖,叫黑湖。”
“哦?黑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那里的水也是黑的吗?”
画笛这样问的时候,心间忽然一寒。她知道,黑山之所以称为黑山,是因为那里寸草不生。黑山曾经有一片果林,每年秋季,蜜果熟垂,一片丰收的景象。可是有一年夏天,不知道什么原因发生了一场大火,几亩果林毁于一旦。几个村的村民联手扑火,火势总算没有蔓延到黑山之外,却是当大火扑灭之后,黑山成了焦黑一片。黑山的名字从此就被叫了起来,原来的名字倒是没人再用了。
这是上次来,叶琴告诉她的。叶琴当时神秘兮兮地说:“那场火是山神发怒时放的呢。上一年果树丰收,人们采摘前,忘记了敬拜山神了。山神没有吃到一个果子,所以一发火,整个山上的果树都被烧死了。”
画笛虽然不信这种说法,却对黑山有了一种敬畏。所以昨天晚上她跟踪那个白袍人的时候,没有踏上那条去黑山的路。
这时,当画笛问小伶黑湖是不是也是黑的时,小伶却笑了。小伶说,黑水的湖倒是不黑。非旦不黑,相反非常清澈。黑湖就在黑山脚上,那个地方,上面是地狱,下面是天堂。
画笛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那个段千文,他住在哪里。”
小伶说:“几年前,他来到天堂谷,在黑湖边买下一块地,盖了座房子。他就住在那里。”
画笛正想再问什么的时候,叶琴已经站到了她们后面:“你们这么慢,还是我来吧。”
画笛一惊,忙说:“叶阿姨,就好,就好。”说着匆忙将洗干净的碗筷放进碗橱里,然后将手擦干。
离开红木村的时候,画笛没有让小伶去送她。她说想一个人走走,收集一下小说的灵感。
走路的时候确实是画笛灵感最多的时候。画笛喜欢一个人在都市汹涌的人流里走,这个时候,身边的人群似乎已经不存在了,自己也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有漫天飞舞的思绪。这个时候,灵感就会一闪而来,从一个虚无的世界来到人间。
而这个时候画笛的思维一点儿也没有在小说上。她只想着黑山,黑湖,段千文。
她跟房东告别时,叶琴拉住她的手,神色紧张地对她说:“孩子,你呆在那个木屋里写书就好,千万别一个人离开太远。你一个人住在那里,我真不放心,你还是住到小伶的房间里吧,小伶跟我挤一张床就行。”
画笛摇摇头说:“不用了叶阿姨,我喜欢那个小木屋。从我第一眼见到木屋就喜欢那里了。”
叶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一种担忧的神色看着她,看着她走出家门。
画笛能感受到叶琴的不安。而这种不安更激起了她的欲望。对未知的神秘事物探究的欲望。
于是走回木屋时,画笛没有进去,而且继续走,走上通往黑湖的那条路。
来到那个三岔口,虽然是白昼,画笛还是觉得有阴冷阴冷的气息蹿进心房。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僵尸人僵直着身体向她扑过来,甚至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而此刻并不再有什么白袍人或者僵尸人。放眼望去,远山含黛,一派秋日的山色。黑山被隐没在山峦后,遥不可及,而黑湖呢,顺着这条路走,就可以到黑湖吗?
拐了几道弯,顺山势而下,果然远远见到碧波荡漾。那水,仿佛一条绿色的绸缎在阳光下闪动,湛蓝的天空如洗,悬浮着洁白的云朵,如梦似幻。湖边古树参天,花团锦簇,恰似人间仙境。
画笛看得有些痴了。她才知道,比起自己的小木屋,这里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那个段千文可真有眼光,选择在这里落脚。
再往前走,湖畔真有一间屋舍。
这间屋舍是一座砖瓦房,屋顶是三角形的,瓦片被涂成红色,墙壁则被涂成桔红色,远远看去,竟似仙境中有一座童话式的小屋!
屋后停着一辆乳白色的“沙漠王子”越野车。画笛看到那辆车,忽然觉得那车有种整装待发的意味。
来天堂谷有两条路,一条旱路一条水路。画笛是从水路来的,看样子,段千文是开着沙漠王子来去天堂谷的。
段千文说,下午要送女友回城,是真的吗?
画笛默默站在一棵大树后,望着房子与汽车。窥视别人的感觉有些不安,更有些兴奋。在这美若仙境的山谷湖边,在这童话般的房屋后面,竟暗藏着一种悸动。
画笛还没有来得及体会这种感觉,那辆沙漠王子竟突然发动了!
很快,车就向画笛这边开来。画笛一阵惊慌失措。她没有想到汽车里居然已经有人了。她刚才并没有看到汽车里的人,而汽车里的人可否看到她呢?现在汽车正缓缓开来。
画笛绕在树后,心惊胆颤地听着汽车从树边驶过。而汽车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接向前开去。画笛忍不住悄悄望去,透过汽车的后玻璃窗,她看到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人。那人头发稍长,正是段千文。而除他之外,再无旁人。
看样子段千文是只身离开的!
他不是告诉自己,要送女友离开吗?怎么自己走了呢?
汽车消失在山路尽头,卷起的尘土飞扬开来。
画笛在原地愣了很久。她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趁段千文不在的时候,潜入那座童话式的房子!
但她转念一想,那个女人会不会还呆在房子里呢?自己还是不要贸然行事为好。再说,以她的能力,也未必能打开小屋的门窗。
正在这时,画笛的手机响了。原来这一处也是能够收到手机信号的。通信网络如今真是无处不在呀。
她感叹地掏出手机,看到一条短信息,是通过QQ软件发送到她的手机上的。
是牡丹公子!
牡丹公子说:“笛,你好吗?遇到什么事了?怎么不上线?”
画笛想了一下回复:“公子稍等,马上登录QQ。”
画笛决定先听牡丹公子讲述曲折离奇的往事。她对那件事的好奇程度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对这件事如此好奇?画笛说不出理由。而许多事情都是毫无缘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