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婕听到自己心底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脆脆地,咔嚓一声,裂开了。
火车四小时,下了车转小巴,大概要开四五十分钟的样子,就到了明溪。
欧阳婕他们下了车,找了家旅馆住下。童天南“不可以单独活动,晚上六点以前一定得回旅馆”的训话才刚落音,欧阳婕便拖了季蔷四处去逛。
明溪是个很古老的小镇,据说最先也不过只两条街,近几年靠旅游业才发展起来,但仍然很小,比不过A城一个区。自欧阳婕他们定下来的旅馆步行不用半小时便出了镇,再十分钟,便能看见农田。
但风景是真的漂亮,山明水秀,如同前朝名匠留下来的画卷立体化了一般。
镇子西边有条小河,大概不过八九米宽,河面上只有座小木桥,看起来年代久远,走上去的人一多便嘎吱作响。当地人多半也只将它作为风景的一部分保存下来。也有渡船,小小的,每次只能坐几个人,一个老梢公撑着,来来回回。
欧阳婕感觉时光像退回去好几十年,想来那些来旅游的人也就是好这个调调,所以当地人也就一直留着这些。
欧阳婕游兴未尽地想过河那边去看的时候,季蔷拖住她,“我饿了呀,我们先去吃点什么好不好?”
这样说起来欧阳婕好像觉得自己也有点饿了,从早上出来到现在也没吃什么,于是又牵着季蔷的手,走回镇里来。找了家饭店,随意点了东西,吃完之后,两个女生抢着付帐时,欧阳婕才发现,她的钱包不见了。
在她们而言,出门在外丢了钱包,可算是大事了,急得欧阳婕额头上汗都冒出来。倒是开饭店的大婶在一边劝,“先不要着急,好好想想看,是不是忘在哪里了?”
“是啊,要不我们先回去找找?”季蔷付了饭钱,陪着欧阳婕按原路一直找回旅馆,在房间里又找了一番,依然没有钱包的踪迹。
季蔷跑去叫童天南,两个人一起回来的时候,看见欧阳婕坐在床前发怔。
童天南挑起一条眉来,“哟,居然没有哭,真是值得表扬。”
季蔷瞪了他一眼,“老师。”
欧阳婕也抬起眼来瞪着他,“放心好了,我还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差劲。”
童天南笑了笑,“不把额头上的汗擦掉的话,说这种话可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呀。”
欧阳婕哼了一声,站起来,走到洗手间掬了捧水泼在自己脸上。稍稍静下来之后,努力地回想自己从家里出来之后的每一个细节,还没想起来什么,就听到童天南在身后又轻轻道:“说起来,你不会是根本没带出来吧?”
“我怎么会--”欧阳婕扭头吼到一半时,停下来,以她早上匆忙到那种程度,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一只手机递到她面前,童天南带着嘲弄笑意的声音沿着那只递手机的手臂传过来,“先打个电话回家确定一下吧?”
欧阳婕咬了咬牙,还是接过手机来,拨了号。
接电话的是阿傲,“喂?”
“阿傲啊?你去帮我找找看我的钱包还在不在我房里。”
“姐姐?你不是去明溪了么?钱包忘带了?”
“少废话啊,去帮我找,我过十分钟再打来。”欧阳婕朝着电话那端吼完便收了线,坐回床边,看着手表一分钟一分钟地等,童天南和季蔷就在旁边陪着她,一分钟一分钟地等。
在欧阳婕的感觉里大概有一世纪那么久的十分钟过去之后,她再度打电话回家,那边欧阳傲早已守在电话机旁,“姐姐啊?”
“嗯,找到没?”
“找到啦,就掉在床脚的地上。”欧阳傲的声音里带着笑,“你还真逗,钱包也没带居然敢出去旅行。”
“你少说一句会死啊?”
“不会,可是你没有钱包估计会饿死的,我帮你送来吧?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吓?不用了。知道在家里就放心了,我会想办法的。”
“没关系的,反正我也放假,反正我也没有去明溪玩过,反正--”欧阳傲的声音小下去,欧阳婕没听清,追问了句,“什么?”
“没什么,你们住什么地方?我一会就去看还有没有去明溪的车。”
欧阳婕说了旅馆的名字,欧阳傲那边便挂了电话。欧阳婕还抓着手机发愣,季蔷先开了口,“不会吧?你弟弟不会是要过来吧?”
欧阳婕叹了口气,将手机还给童天南。“没错,他是说要过来,那家伙疯掉了。”
童天南收好自己的手机,轻轻地笑:“是么?我倒是觉得,有那样的弟弟很不错呢。”
欧阳婕还没听懂他那样笑是什么意思,季蔷已在旁边加了一句,“嗯,居然特意帮你送来,我也好想有个这样的弟弟啊。”
§§§第22节:姿势太丑了
看着那一唱一合的两个人,欧阳婕觉得自己的眼角又开始抽搐。
这在她而言一向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一次是碰上了童天南,这次,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欧阳傲在第二天到了明溪。找到欧阳婕他们住的旅馆,老板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出去画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欧阳傲在大堂里坐了会,便起身去找她。
他一分钟都不想空等。
送钱包什么的,不过是个借口,他只是想见她。所以他跷掉了篮球队的春假集训,跑来明溪找她。
电话里欧阳婕听漏的那句便是“反正我也放假,反正我也没去明溪玩过,反正我想你了”。
只一天没见面而已,他便开始想念。
如数百只蚂蚁在心底噬咬一般地想念。
现在是旅游的淡季,游客并不多,像欧阳婕他们那样背着画板提着颜料的学生尤其好找,不多时,欧阳傲便看到了姐姐的影子。
欧阳婕坐在河岸的草地上,面前支着画板,身旁放着颜料盒,全神贯注地画画。
欧阳傲轻轻地走近她,才发现姐姐的注意力或者并没有在画上。
她画的是一幅风景,小河,木桥,河岸上随风摇曳的小草,以及,桥下的两个人。一个是女孩子,坐在那里画画,另一个是男的,手自女孩子肩上伸去,点在她的画上。
欧阳婕的笔便停在那男人的手上,有一两分钟没动过,而她脚下的草叶上,已有几颗晶莹剔透的液体,顺着草叶的经络打个滚,滴入泥里,消失了。
欧阳傲按下心底像要将他撕裂一般的悸动,抬了抬眼,看向画里面的地方。
在桥下的人是季蔷和童天南,大概季蔷在画对面的渡船,童天南便站在他身后,不时指点。又或者只是在聊天。
欧阳傲忍不住轻轻叹息。
欧阳婕被这叹息声惊动,第一个动作,便是将画板上的纸扯下来揉成一团,然后才回过头,看清身后的人之后像松了口气一般,“阿傲,原来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欧阳傲在她身边坐下来,顺手拨了根草叶叼在嘴里,“怪不得你们要来这里,真是个漂亮的地方。”
欧阳婕重新拿出一张纸固定到画板上,一面问,“阿傲你几时到的?怎么不在旅馆等,找到这里来了。”
“天气这么好,呆在旅馆里太浪费了呀。”欧阳傲倒下去,睡在草地上,望向天上的云。“姐姐,你们之前不是说要请我做模特的么,我就躺在这里让你画罢?”
“好啊,可是你这个姿势太丑了。”欧阳婕放下画板,侧过身来,搬弄弟弟的身体,“应该这样,再这样。”
就算是好脾气如欧阳傲,在被她摆弄了好几个惨不忍睹的姿势,最后甚至要将他COS成睡美人的时候,也终于忍不住按住她的手,皱起眉来抗议,“姐姐,我不是橡皮泥啊。”
欧阳婕爆笑出来,笑得伏到弟弟身上,“阿傲你好可爱。”
“是啊,我这样宇宙超级霹雳无敌可爱的弟弟你也忍心欺负啊,姐姐你……”欧阳傲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因为感觉到自己胸前的衣服似乎被什么浸湿,紧紧地贴上皮肤,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而欧阳婕伏在弟弟身上,似乎依然在笑,肩膀轻轻地颤动,如这河岸边被风吹得轻轻摇摆的小草,凄楚无助。
欧阳傲怔了一下,感觉自己的手指无意识地跳了一下,有一种冲动在经脉间奔窜,然后他就抬起手,做了一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一直很想很想做的动作。
他抱住了那个伏在他身上流泪的女孩子。
紧紧地,紧紧地,就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
吃过晚饭之后,大家集中到童天南的房间点了名,并将自己这一天的作品交上去,由童天南作点评。轮到欧阳婕时,她微微低下头,“我没画。”
似乎是有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便有人低声附合,大体上都是说明明看到她画画了为什么不肯交之类,直到童天南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大家才安静下来。
童天南看一眼欧阳婕,又看一眼她身后的欧阳傲,挑起眉来,“那么,明天你要交两张。”
欧阳婕别开脸,不说话。
于是童天南开始讲下一个同学的画,全部讲完之后,清了清嗓子道:“各位同学,我们这次出来虽算不上什么很正式的活动,但既然是集体行动,希望大家还是注意一下纪律。我再重申一次,不可以单独外出,六点以前必须回来,为了以防万一,大家最好都记一下我的电话号码。不论有什么事情,先通知我一声。”
说着还特意看了欧阳婕一眼,像有所针对一般。欧阳婕只扭头看向别处。
学生们应了声,童天南便拍了拍手,让大家散了。欧阳婕便第一个走出去,季蔷叫了她一声,跟过去。大家也都陆续走了。欧阳傲看着姐姐离开的时候,迟疑了一下,反而变成最后一个出去的。
“欧阳弟弟。”
他还有一只脚没有迈出去,便被童天南叫住,于是回过头来,看着那位年轻的老师,“我叫欧阳傲。”
“好吧,欧阳傲。”童天南笑了笑,向他伸出手,“拿来吧。”
欧阳傲怔了一下,“什么?”
“欧阳婕的画,我看到你捡起来了。”
原来下午的时候他一直有留意他们那边么?欧阳傲睁大了眼,看着童天南。
童天南便任他看着,掏出一根烟来点上,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个烟圈来,面如止水。
欧阳傲又怔了怔,将心里翻滚的情绪压下去,“你稍等一下,我去拿给你。”
§§§第23节:耗尽全身力气
童天南等着他从自己房间拿出被欧阳婕揉成一团的画来,递过来。
童天南将烟叼在嘴里,把那张纸放在桌上,仔细而小心地打开来,慢慢地熨平每一个褶皱,然后自己将身子稍微拉远了一点,看了几眼,又凑近来细细地看了会,指着画面上的某个地方,轻轻叹息,“若没有这处败笔便好了。”
欧阳傲凑过去看,正是欧阳婕控制不住情绪画坏的那个男人的手。
欧阳傲咬紧了牙,狠狠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个么?”
童天南拿下嘴里的烟来,轻轻弹了弹烟灰,“作为美术社的指导老师,我只能说这个。”
欧阳傲怔了一下,过了半晌,才轻轻问,“你喜欢季蔷么?”
童天南笑了笑,“她是个很好的学生。我说什么她都能很快地领悟,而且表现在画面上。一般来说,所有的老师都会喜欢这样又漂亮又聪明的学生吧。”
欧阳傲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低沉,“那我姐呢?”
“欧阳婕--”童天南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先是挑起眉来笑了笑,然后表情便认真起来,在经过了一阵几乎要令欧阳傲窒息的沉默之后,轻轻道,“她是个画画的天才。”
欧阳傲又怔住,然后重重地甩了甩头,凑近一步,盯着他,“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
童天南似乎被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年轻男孩的气势震慑住,轻轻跟着问了句,“什么?”
欧阳傲乌黑的眸子看定他,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问,“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姐姐流泪?”
这次轮到童天南怔住了。
就在欧阳傲那样逼过来的时候,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也知道怎么样应付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甚至连打架的准备都有了,可是对面的男孩子竟然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那样咬着牙,像要耗尽全身力气,甚至耗尽全身的情感一般,用一双无尽伤感又无尽坚定的眼睛看着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姐姐流泪。
于是二十五岁的童天南就被十七岁的欧阳傲一句话打败了。
他愣在那里,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或者做什么。
房间里的两个男性不说话也不动地僵持着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起便悄悄站房间外面的女生深吸了口气,伸手擦去自己眼角的泪,低低地骂了声笨蛋,然后用她最大的肺活量叫道:“阿傲,你在哪里?”
“姐姐!”欧阳傲连忙跑出去,“有什么事?”
“我知道这里有个特产的小吃很好吃的,带你去尝尝啊。”
“嗯,好啊,可是老师不是说天黑后不能外出的么?”
“没关系,有阿傲这样的保镖在嘛。”
姐弟俩的对话渐渐远去,童天南重重地呼了口气,将已经燃到烟蒂的香烟扔进烟灰缸里,整个人像虚脱一般。
他推开窗,看着那姐弟俩走到夜市的人群里去,又叹了口气。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竟可以重到那种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