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欢会正高潮时,主持人突然宣布道:“请简又然简书记同赵妮赵主任,为我们演唱《心雨》”。
简又然正在同丁部长说话,猛一下被点了名子,吓了一跳。他朝主持人望望,又指指自己。主持人点点头。他知道是点到他了,而且是点到他和赵妮一道演唱《心雨》。
赵妮先是坐在音乐厅的东边,与简又然遥遥相对。从一进音乐厅开始,简又然就一直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他。是谁呢?他也说不清。现在他明白了,那是赵妮的眼睛。赵妮一直在暗处盯着他呢。
从上次庞梅请客遇到赵妮到现在,这是第一次遇到。有两回,简又然回部里,恰好赵妮不在。这次部里的元旦联欢晚会,借了省城最好的小音乐厅。王也平部长亲自参加,简又然和杜光辉,也提前两天就接到了通知。晚会之前,是会餐。吃过饭,借着酒劲,联欢会的气氛一浪高过一浪。王也平部长亲自提议:今年的联欢会搞轻松一点,形式上创新一点。他要求主持人,随机点人,随机唱歌。谁被点到了,必须上台。“包括我自己!”王也平道。他的话音刚落,主持人便点到了王也平部长的名字。王部长也不含糊,上台就唱了一曲《咱当兵的人》。虽然唱得实在不敢恭维,但气氛一下子上来了。接下来,主持人也就放开了。这不,轮到简又然了。
只不过,简又然没有想到,主持人会让他和赵妮配对。部里对他们俩的事,就简又然自己所知,似乎是没有传开的。赵妮表面上经常骂简又然,而且现在,他们是真正地断了。以往的日子像水滴一样融入了大海,看也看不见了。主持人这一点,肯定也是“随机”而已。简又然不能拒绝。王部长都上去唱了,你能不唱?
赵妮已经走上台了,简又然只好整整衣服,往台上走。赵妮望着他,简又然冷不丁被前面的椅子碰了下,脸马上通红了。他稍稍低了会头,等脸上感觉好些了,才抬起头上台。赵妮伸出手,想拉他一把。他已经上来了。音乐响起,赵妮望着简又然,那眼神底下人看不清,但简又然看得清。是迷离与怨恨的,是痛苦与挣扎的。赵妮唱道:
我的思念是不可触摸的网
我的思念不再是决堤的海
简又然握话筒微微有点颤抖。但是,他极力掩饰着,唱道:
为什么总在那些飘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赵妮:
我的心是六月的情
沥沥下着细雨
简又然: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赵妮:
因为明天我将成为别人的新娘
(合)让我最后一次想你
……
简又然听到,赵妮的声音像一枚越来越锐利的刀子,在他的心上慢慢地割着。他看见了赵妮的泪水,虽然在眼眶里,却很晶莹。一下子,几年来的日子都涌到了他的眼前。在唱到“让我最后一次想你”时,他伸出手,拉住了赵妮的手。两个人面对着,声音渐渐地融合在一块。整个音乐厅,似乎没有别人了,只剩下了他们俩。
一曲终了,底下先是一阵寂静,接着是疯狂的掌声。简又然马上意识到,刚才他和赵妮有些忘我了。这可是部里的联欢会,而且,他在往台下走时,看到王也平部长一边鼓掌,一边正望着赵妮。他赶紧松了赵妮的手,回到座位上,丁部长笑着说:“哈,还真不简单哪!两个人唱得……”
后面高处长也打趣道:“比情人唱得还好。天生一对。当然,简书记别见外,我是说歌声的。”
简又然只好笑笑。这会儿,他是没法解释的。越抹越黑。主持人正道:“刚才我们欣赏了简又然副书记与赵妮赵主任深情委婉的歌声,像倾听情人的低语一样,让人震颤。让我们再次以掌声,谢谢两位!”
掌声再起,简又然却看见王也平部长起身往门外走了……
杜光辉依然坐在后面,在部里时,每逢开会,门边的位置总是他的。现在,下去当副书记了,他也往前挪了挪,但还是没有像简又然那样坐到部长们的边上。江南省委宣传部现在只有三位部长。王也平是省委常委,是省领导。另外两位副部长分别是丁部长和上个月刚刚调过来的曹部长。这曹部长以前是省委政研室的副主任。按照省委宣传部的编制配置,副部长是三位的。曹部长已经是从外单位调入的了,按照一般惯例,另外一个如果要配,最大的可能就是从部内产生。而部内现在最有竞争力的人选,也就两个,简又然,人事处的高处长。简又然占有优势,他是挂职干部。杜光辉虽然也是挂职干部,但简又然以为,他已经失去了竞争的能力。一是一向以来,在部内本身就不看好。二来又背了个处分。这样的挂职干部,还能提拔?不太可能。
上一次,杜光辉征求简又然的意见,是不是留在桐山。简又然真想说破了,告诉他就留桐山吧,反正你回到部里,也不会有多大的作为的。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没说。杜光辉为人诚实,厚道,在桐山也不是太适合的。现在县一级干部,是干部队伍中最难干工作的。县干,对上要有政策思想水平;对下,又要有丰富的现场处理问题的能力。有时候,有些特别的问题,按照政策依据法律,是无法处理好的。临场应变,灵活运用,是县里干部们必须具备的一项能力。杜光辉留在县里,干点开发茶叶的实事可以,真要领导一个县,宏观上的把握能力就值得考虑了。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孩子,而且听说,他的妻子又……
王也平部长进来了,主持人正在点杜光辉唱歌。杜光辉站着,说:“我哪会唱呢?别人唱吧。”
主持人道:“杜书记在县里挂职,怎么不会唱?唱歌喝酒拖拉机,可是县里干部的三样必杀技。来吧,杜书记上来吧。你看刚才简书记和赵主任的情人档,唱得多好。来,我们欢迎杜书记!”
“那……”杜光辉只好往台上走,他理了理话筒线,道:“那我就献丑了。我来唱一个《好人一生平安》吧。我也只会唱这歌。”
一片掌声。杜光辉随着音乐,唱道: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谁能与我同醉,
相知年年岁岁。
咫尺天涯皆有缘,
此情温暖人间!
……
杜光辉唱着,鼻子一酸。好人,对于他来说,永远是内心中的一个情结。小时候,在大平原上,老辈人总说:“人要做个好人,心要像平原一样阔,要让所有的鸟儿都能飞翔。”读大学时,他曾经偷偷地写过诗,在诗里,他曾把自己想像成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后来工作,他一直感觉到自己,在内心的深处,还时时地涌动着理想主义者的情怀。好人一生平安,在这个尘土飞扬的世界上,能做个好人,能一生平安,也许就是最大的幸福吧。唱完最后一句,杜光辉仿佛看到了大平原上的乡亲,看到了凡凡,莫亚兰,窝儿山的青葱的茶叶……
正要往台下走,主持人喊住了。主持人问:“杜书记,刚才看您唱《好人一生平安》时,眼睛里好像有泪水。能告诉我们,这是为什么吗?”
杜光辉看了下台下,大家都在望着。整个音乐厅陷入了等待。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就是我的答案。谢谢大家!”杜光辉说着鞠了个躬,迅速地回到了台下。
掌声又一次响起来了。听得出,这是一种自觉的掌声,是发自灵魂的掌声,是被震撼和被感动的掌声……
简又然坐着,屁股上却老是感到不踏实。王也平部长侧着头,正和曹部长说话。简又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得见他们的表情。显然是在开着很轻松的玩笑,这让他的心里也稍稍安慰了些。其它的人也不断地被点上场,就连办公室搞卫生的老李头,也被点上硬生生地唱了一段黄梅戏。不过,唱得还真不赖。泥土味浓,却实在。
联欢会结束时,丁部长上台作了简短的发言,希望这样的活动,以后经常开展。“我们是宣传干部,就要有朝气蓬勃的精神和昂扬向上的面貌。我们不仅要学会工作,也要学会把我们的工作进一步与业务与修养相结合。”丁部长说:“今天是个开始,部领导,特别是也平部长亲自上台高歌一曲,这个开头开得好啊!一定要坚持!并且要进一步做好!”
简又然听着,觉得丁部长这即席讲话问题很多。也难怪,平时讲话都是念秘书写的稿子,临场发挥的能力正在弱化,能把话讲圆,讲得不违犯原则,就已经算不错了。这一点,到了湖东挂职后,简又然感受深刻。县里的干部,特别是到了乡镇一级,谁都是脱口秀。真要拿了稿子让他们念,却马上又疙瘩了。丁部长说完,掌声中联欢会就结束了。简又然站起来,王也平部长从他身边往门口走。简又然喊了声:“王部长。”王也平只看了下,也没表示什么,就往前走了。
杜光辉下了楼,正碰见简又然。
“没走?”杜光辉问。
“刚才接了个电话,有几个人说晚上还要去夜宵。光辉,一道吧?”简又然道。
杜光辉问:“哪几个?”
简又然说:“都是部里的。高处长,还有李处长,还有……赵主任。”
“这……我就不去了吧?孩子还在家等着。”杜光辉边说边往外走。
简又然道:“也是。那你先走吧。上次说的那事,定了吧?”
“我已跟市里回了。谢谢你啊!”杜光辉说着出了大门,拦了辆车走了。
简又然等了会,高处长他们才下来。他看了看,赵妮不在。他也不好问。刚才提议出去夜宵的,正是赵妮。赵妮先是跟高处长说好了的,然后高处长又和简又然说了。简又然又拉着李处长。这会儿,发起人却不见了。高处长说:“没事的。她先坐也平部长的车子,直接到小有天的。我们打的过去。”
简又然知道,王也平部长是不会参加他们这样的草台子夜宵的。可是,赵妮为什么要跟着他走?这不是明摆着给我简又然看的吗?这女人……人说女人心,细来比针还细。看来一点不假了。
车子已经拦好了,高处长说简书记快上来吧,天冷。
小有天在省城比较出名的夜市一条街上。门面不大,生意却红火。进去后,直接找了个楼上小包。高处长点了菜,三个人坐下来,正喝茶,赵妮进来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赵妮换了身衣服。刚才是大红的,现在成了湖蓝的。湖蓝的袄子,看着宁静。高处长道:“赵妮啊,可是你约的。你最后来,待会儿得罚酒三杯的。”
“那有什么?今儿晚上我就是准备好好喝一下的。”赵妮解了围巾,说:“咱们喝白酒。”
高处长说:“这可不行。我不行。我先退出。”
李处长的酒量,在部里人称“酒吧”,自然无所谓。简又然却有些犯难。这两天,胃疼,再喝多白酒,势必会……但赵妮已经说了,而且看她那阵势,简又然明白,他是躲不了这一遭的了。
“喝吧!一年了吧?一直没和大家吃过夜宵了。”简又然道。
“这表述不确切。”赵妮冷不丁丢了句。
简又然脸一热,尴尬地笑笑,问李处长:“最近还炒股吧?怎么样?飘红没?”
“飘红?亏死了。昨天晚上回家,老婆还大骂了一顿,说要离婚。唉,中国这股市啊,多少人将为你妻离子散……”李处长叹道。
高处长调侃道:“活该!想钱嘛!”
酒上来了,赵妮开了一瓶,平均倒在四个杯子里。高处长说我真的不行,赵妮说你就这一杯,下杯没你的份了。简又然听得出来,赵妮的话里有怨气。这会儿,他有点懊悔刚才答应来夜宵了。要是他不来,这摊子事就不会再有了。
赵妮端着杯子,说:“今晚上过年,咱们高兴。特别是简书记,从湖东赶回来。好啊!我们先干了这一杯。”
简又然正要开口阻拦,赵妮的酒已经喝下去了。喝完后,赵妮亮着杯子,看着大家。高处长大概也没料到赵妮会来这一招,端着杯子晃悠着。赵妮说:“高处长,你慢点喝。私下你就一杯。”
李处长既是“酒吧”,哪还能等到再说?酒一咕噜,也尽了。
简又然看着赵妮,把杯子慢慢地端起来,然后慢慢地递到嘴边,然后……一仰脖子,酒就像刀子一样,穿过喉咙,直入愁肠。
“好!好啊!痛快!”赵妮又开了一瓶酒,这回只倒三个杯子了。
高处长看这气氛似乎不太对,便岔开了话题:“又然哪,下一步回来,要当部长了吧?听说你们那儿在搞什么‘十差干部’评选?”
“是啊,主要是针对干部作风建设的。也才开始。”简又然道:“回来还早呢,不是还有一年吗?”
“也快啊。这不,就一年了。”李处长接了话:“等你们回来,我也要求下去挂职了。多好啊!自在,回来还能解决问题。不然老在这部里捱着,像我们高处长,还不是……”
“你啊,最好到贵州去挂职。那里产酒。就专门任酒书记。”简又然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