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辉心里确实有些烦。在桐山一年,回想起来,经历过的事也算不少了。先是抗雪,后是茶叶,再是矿难,现在又不知不觉地扯进了人事之中。作为一个挂职干部,他是不愿意被裹到这里面来的。地方上的人事,某些时候,远远地复杂过省直。关键还是位子太少了,僧太多了。琚书怀调走后,桐山的人事问题,就一直是大部分干部关心的问题。杜光辉本来也没兴趣。一个挂职干部,掺和这事,没意思,也没必要。可是,竟有一些代表要提名,而且居然连林一达书记也郑重其事地来征求他个人的意见,说什么愿意留在桐山,市委是会同意的,而且也有利于桐山的工作。高玉看来也是极力赞成的。但是,杜光辉知道自己。挂职的副书记可能干得不赖,但要真的干起政府一把手来,依他的个性,依他的脾气,依他的宏观协调能力,都还是有所欠缺的。更重要的是,现在凡凡还在修养之中,桐山到省城跑得快也得小半天。他很难找到说服自己留下来的理由,也就更难找到说服别人的理由了。
尘埃已定,为什么非得再让尘土泛起呢?
杜光辉叹了口气。车子已经到了郊外,接着拐进了一条小道,再往前,进了一座大门。杜光辉看着门前的灯光,猛然记起来,这是绿杨山庄。他曾经和李长副书记来过一次。事后,他问小郑,这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搞得神神秘秘的。小郑红着脸,只是笑。他再问。小郑说:“那是老板们聚会的地方,据说里面乱得很。特别是小姐很多,甚至还有外国小姐。她们就是看上了各个矿山的老板的钱包的。”
“停下吧,岳县长,这地方……”
“啊,这是绿杨山庄嘛。这地方很好的。我已经让百花矿的马总先来了。”岳池正说着,车子停了下来。一个腆着大肚子的男人走过来,见了岳池,点着头说:“都安排好了。”
岳池介绍道:“这是马总,这是杜书记。”
“杜书记我是认识的,电视上经常有嘛。只是领导忙,也不见到我们那小矿上去指导。”马总递上手,杜光辉握了下,手肥肥的,像只软软的面包。老远,杜光辉就闻见马总身上的酒气,他半掩了鼻子,跟着岳池往里走。
整个山庄里,灯光都是朦胧的。树影之中,隐隐约约地似乎晃动着人影,并且飘荡着一些暧昧的声音。杜光辉走了几步,猛然回过头,对岳池道:“忘了,我还约了人。我得马上回去。这样吧,马总,你让车子送一下我。”
“这……怎么?”岳池一下子明白了杜光辉的心思,只是他没想到,杜光辉真的会这样……
马总让司机送杜光辉回招待所。车子进了城,杜光辉让司机停下来了,说要自己走走。司机很有些为难。杜光辉说这为难什么?我自己要下来的嘛!
桐山是个山区小县,但是现在在这个信息化时代,山区小县的变化,也可以用得上一个词:日新月异。去年,杜光辉刚到桐山时,晚上上街,刚刚到了九点,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街上也少见行人。可是现在……才短短一年,而且现在已经是九点半了,店铺里的灯光依然在亮着,行人和车辆,不断地从身边经过。路边有些门面,关着门,透出粉红的灯光。偶尔在门外,会站着一个打扮妖冶的女子,一见到人就笑着往前凑。杜光辉尽量避开着,他心想:这粉红色的小店,与绿杨山庄又有什么区别呢?其实都是一样。不过所接待的对象不同而已。以前,杜光辉也听到过一些关于岳池副县长的议论,他还不太相信。一个县委常委、副县长,年龄也还轻,政治前途一片大好,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个地步吧?不过今天晚上看,杜光辉心里算是有底了。
快到招待所时,杜光辉碰见了叶主任。
叶主任也喝了点酒,步伐有点颤颤的,跟杜光辉打了招呼。杜光辉问:“怎么?会后还出去了?”
“是啊,那边的饭局是安排好了的。他们一直等着。刚结束。头发晕了。杜书记还有这闲心,出来散散步?”
“哈。我最近看到网上说,一个人每天走一万步,才能算是正常的运动。少了,就容易形成三高。”
“那都是网上说的。要是全信,就没法活了。”叶主任打了个酒嗝,道:“杜书记,怎么岳……岳成了……”
“这个嘛,是市委的安排。”
“市委这安排也不太……我就有意见。他算个啥子嘛?他当县长,桐山下一步就要成为……”叶主任摇着头,“我总之是有意见的。”
杜光辉看着叶主任,灯光下,显得清瘦。平时,叶主任在办公室,一天到晚只看见他来来回回上楼下楼的影子,却很少仔细看他的面容。一个县委办公室主任,就是县委的管家。管家难当,上有书记副书记,下面还有各个科室一干人马。在书记副书记面前,叶主任永远都是微笑着的,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烦心事。而且,杜光辉一直很佩服的就是,没事的时候,你很难看见他;但有事的时候,你立马就能找到他。他仿佛永远都等在某一个地方,随时准备着上来解决问题。以前在部里,简又然也是这样。办公室主任,如同领导影子里的人,时时刻刻活在领导的呼吸里。
“叶主任哪,今年才四十吧?”杜光辉问。
“还四十?早过了。四十二了。比岳大一岁。”叶主任又强调说:“我进常委时,三十八。他是去年才进的。”
说着,就到了招待所大门。杜光辉说我进去了,叶主任呢?
叶主任停在门边,“有一句话,光辉书记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杜光辉望了下叶主任。叶主任道:“林山矿的事,杜书记还是少插点手。这里面复杂啊!”
“是吗?谢谢。”
叶主任说不谢,步伐又有些歪斜地向街上走去。杜光辉在后面道:“能行吗?不行,就让车来接你吧。”
“能行。别的事不行,走路还不行?”叶主任说着,已经拐进路边的县委宿舍了。
事实上,杜光辉对林山矿的事,心里也一直在打鼓。林山矿在今年的洪水中,他是看着矿区一点点沉陷下去的。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在一瞬之间,都消逝了。出事后,他曾到矿区来看过,那几茎残红的小花,在矿区寂寞而痛苦地开着。那种残红,让他的心疼得流血。本来,当林一达书记找他,请他出面找刘安主任时,他也是不打算答应的。他忘不了林山矿上的哭泣声。可是,当林一达书记从全县经济发展和下一步林山矿的改革等各方面,给他详细地解释了后,他又觉得虽然这是一口出过事的矿,但总是停着,对资源对桐山的经济发展,也是不利的。作为一个挂职干部,也不能因为心中的疙瘩,就坐视不管。矿山出事,责任不在矿山,而在管理者。因此,杜光辉一直想,等下一步林山矿正式复工时,他一定要强调生产安全,而且要将安全放在经济效益之上,放在矿山的头等大事的位置上。无论是本地矿主,还是林一达书记所说的外地老板,安全防范都是一样的。如果没有这一条,再来一次桐山矿难,那么,杜光辉也就成了罪人了。
回到房间,打开电脑,杜光辉先是看了会儿新闻。网站上的新闻来得快,当然,掺水的也多。特别是名人,娱乐,都是些贩卖来的二手货,真假难辩,黑白难分。他上网有个特点,不是所有的都看,而是选择某一个主题,一旦感兴趣,就沿着这个主题一直往下看,一直看到无法再看为止。现在,他就发现了一个主题:领导干部腐败的八种特征。
这篇网文中,逐一列举了领导干部走向腐败的八种特征。其中提到:权力集中,对权力表现出格外的兴趣。喜好结交,对圈子保持着浓厚的感情。暗中攀比,对形象过分地给予注意。寻找理由,对自己违规行为进行原谅。等等,杜光辉看着,觉得这八条总结得还真是十分到位。领导干部的腐败,就像冰冻一般,也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长期积累的过程。没有人本质上是坏的,也不会有人在一瞬间就变坏了的。对权力,对圈子,对形象,对女色,对金钱,对这些很多腐败干部共有的特征,领导干部们都是从一件两件逐渐沦落的。当他自己感到自己已经深深陷入时,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人生就是这么一个残酷的过程,永远只有向前,而无法后退。哪怕是一步,甚至半步。
沿着这篇文章,杜光辉一直看了两个小时,后面基本是案例。等他抬起头来,已经是十一点多了。他洗了,正准备上床。手机响了。
这么晚了,谁啊?他听着铃声,心里有些急了。该不会是凡凡吧?或者是莫亚兰……
杜光辉看了下号码,是时立志。他先松了口气,然后再接起来,时立志说:“光辉书记啊,这么晚了,打扰你了。”
“啊,没事,没事!时书记有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明天的民主推荐。光辉书记可能不太清楚,在桐山,我也是干了十几年副处了。进常委,也是两届了。论年龄,虽然不能算年轻化,但也刚刚五十。我对组织上的有些安排,想不通哪!是不是那些不做实事、专门做虚功的同志,比我更适合啊?”时立志平时不太说话,但这会儿,竟一下子讲了这么多。
杜光辉只是听着,偶尔哈哈地笑一下。
时立志道:“明天的民主推荐,可能要出问题啊!有些同志为我鸣不平,我说这有什么?不都是工作嘛!可是,他们有他们的权力,有他们推荐谁和不推荐谁的自由,是吧?我也不能干涉。光辉书记啊,你说是吧?”
“这个当然是。民主推荐嘛,讲的就是民主。”杜光辉也找不出其它的话来,只好顺着时立志的话往下讲。
时立志哈哈一笑,“哈哈,光辉书记,我可还听说,有很多同志明天准备推荐你啊!也不错嘛。如果是你,我没意见。但是,换了别人,我有想法。”
“我是不会的。至于别人怎么推荐,我也没有过问。一切都等明天吧,时书记……”杜光辉用鼠标点了下桌面,一个大大的足球,从远远的地方,不断地滚了过来。这个桌面动感,有趣,是凡凡专门给他安装的。
“那就……”时立志停了下,又压低了声音,生怕外面有人偷听似的:“我就不说了。光辉书记啊,我就不说了。不说了!”
放了电话,杜光辉觉得这事有点荒唐。时立志本来已经安排在副书记的位置上了,还要来争什么县长。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自己对桐山县长这个位置,没有兴趣。可是,对它感兴趣的人,却不止一个两个。除了岳池,还有现在的时立志,或许叶主任对这也是有感觉的,只是不好明说。就是李长副书记,何尝不想?人大常务副主任,虽然也是正处,可与县长比起来,到底是软一些的。一个是到顶的职务,一个却是还有可能向上的职务。“人大举手,政协喝酒”,事实上,无论是举手,还是喝酒,都只是一种象征。在中国目前法制还正在完善的情况下,举手既是民意,更要顺应官意;喝酒,既要酒后诤言,更要酒后顺言。李长副书记当然明白这一点。他的心里也一定觊觎着另外的位子,只不过他更含蓄些。或者说,他得到的补偿已经稍稍平息了他内心的欲望。
而时立志不,时立志这次安排了副书记,乍一看,也算是动了的。但是,毕竟还是副处。何况他的年龄,不能再等了。接受了副书记,就等于下一步接受了政协主席。这两个一般情况下是相连的。当个三五年副书记,五十三岁了,不到政协,还能到哪?
如果当了县长,三五年后,可以到市直的。甚至可以……
现在,杜光辉有些隐隐地担心。倒不是担心时立志,而是担心他自己了。高玉说过,有些同志要推荐杜光辉当县长,刚才时立志又说了。这么两个人都提到,说明这事不会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可能发生的。再往深处想,杜光辉更加担心的是,时立志会不会借着他,来实现自己的目的。这样想着,他的头开始有些疼了。上了床,他拿出手机,打高玉电话。关机了。再打林一达书记的电话,也关机了。他摇摇头,关了灯。窗外有月光,朦胧地照进屋里。一层薄乳的白茫,一动不动地,静静地笼罩着。这多像大平原上的月光啊!在大平原上,人行走在月光里,就像一棵棵游动的树或者草。人不再单纯是人了,而是平原上的一株植物,同平原上所有呼吸着的物体一样,都在月光下一寸寸生长,一寸寸老去……
早晨起来,杜光辉感觉到头木木的。昨晚上睡得太迟,而且还失眠了。人过四十,睡觉总不比年轻时候了。年轻时,倒在床上,一边说话,一边就能睡着。而现在,稍一兴奋,就失眠。一失眠,想再入睡,就太难了。有时只好睁着眼,看无边的夜色。看着看着,就更加兴奋了。大脑这台机器,好像失去了控制,朝着自己也无法驾驭的方向,不断地奔腾而去。
一上班,杜光辉泡了茶,喝了几口,就到林一达书记办公室。林一达正在接电话,示意杜光辉先坐下。杜光辉点了支烟,他看见林一达的桌子上,正放着一块表。从外表上乍一看,应该是劳力士的。不过,劳力士也有很多种。这一款,看着还是比较大气和豪华的。
“光辉啊,是上次跟你谈的那个老板,就是准备接手林山矿的。我让他下周过来。”林一达脸上挂着兴奋,边说话边将手表戴到手腕上,又亮了亮。显然,这表他也是才戴。
“啊,那好啊!不过,安全问题……”杜光辉道。
“安全肯定是第一。这个我们要好好地跟他们谈。”林一达开了抽屉,拿出一包烟,递给杜光辉,说:“这是他们从香港带过来的,你抽抽看。我是抽不来的。啊,有事吧?”
“是有事。”杜光辉接了烟,道:“有个情况,我考虑再三还是得给你汇报一下。今天下午的民主推荐,可能有人要推荐我,还有些同志可能要推荐时立志时书记。我怕这样,推荐票就很不集中,容易形成……”
“有这事?”林一达蹙了下眉,不过,他显然也不是太在意。望着杜光辉,他笑了下,“光辉啊,民主推荐就是要讲民主嘛,他们推荐谁是他们的自由,也是他们的权利。是吧?不过,民主还有集中。集中就是对正确行使民主的保证。这个,你大可不必太为难了。推荐你,说明了你对桐山的贡献大,是好事嘛。啊,好事!”
“我的意思是,能不能……使推荐相对集中些。”杜光辉道。
林一达又是一笑,“这就没必要了吧?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