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謇立即打出广告继续招人,当地的人还是有些迟疑,张謇将目标定位在放牛娃的身上。这些放牛娃都是穷苦出生,地主老财给一碗饭吃就高兴得不得了,为了吸引放牛娃,张謇决定打破每个月开工资的惯例,一个星期结算一次。有几个胆子大的放牛娃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就要看看状元公到底是吹牛还是真是说话算话。一个星期过去了,放牛娃不仅仅活蹦乱跳地活着,还拿到了散碎银子。其他的放牛娃一看,去他的地主老财,张状元的工厂不仅有饭吃,还有工钱,一时间大生纱厂放牛娃云集。周边的农民一看张状元的厂子诚实守信,也纷纷到工厂上班。张謇心里那个高兴,这样一来工人不愁了,可以降低工资。可是没过多久问题又出现了,农忙时节到了,农民都回家种庄稼去了,工厂一下子就空了。张謇想了一个办法,决定实行“亦工亦农,工耕结合”的劳动制度,每到农忙季节,纱厂就关门停产,放工人回乡忙农活。马背上走出来的八股状元跟那种死读书的状元一个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识时务、肯动脑筋,张謇推行的这种“工耕结合”的劳动制度,“使大生纱厂工人谋生的手段多样化,有安全感”。在炮火纷飞的岁月里,张状元背着手在厂子里转悠,看着一派繁忙景象,纱布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市场上,心里那个惬意。
啪的一声,商董刘桂馨将一纸告示重重地拍在张謇的办公桌上。张謇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刘桂馨发这么大的火,当年郭茂芝、潘鹤琴他们嚷嚷退股的时候,刘桂馨可是一直跟着自己不离不弃,甚至在自己落寂的时候还不断地劝慰,现在纱厂开机了,他倒是火气大了。张謇抓起桌子上的告示,股东们怀疑大生纱厂的资金有问题,纱厂办不下去,要他去明伦堂将挪用挥霍的公司资金情况交代清楚。张謇之前听到过有人造谣说大生纱厂已经失败了,现在厂子不是正常运转,流动资金还在陆续筹集之中嘛,怎么就失败了?张謇一直没有理睬谣言,现在购买大生纱厂的股东居然怀疑自己挪用公司资金,状元一生重名节,明伦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孔庙的大殿,八股状元都是儒家弟子,礼义廉耻是儒家名节之精要,去明伦堂说明自己挪用公款的情况,这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一山兄,厂子从开始销售股票到现在,你都一直是参与者,这些鬼扯的话你信吗?”张謇抖了抖告示问刘桂馨。大布商刘桂馨对大生纱厂的财务状况一清二楚,大生纱厂开工后每日要棉花一百二十担,日需要资金千两以上,每月就得十二万两,如果以三个月为一个周转期,则需流动资金三十六万两,大生纱厂资本绝大部分是不动产,到现在只有四五万两的流动资金。大批买了股票的乡绅股东联名告示说张謇挪用资金,刘桂馨的心里就犯嘀咕,就是挪用一个子都是对股东们的伤害,刘桂馨希望张謇能去明伦堂解释清楚。张謇咬着牙很无奈地去孔庙大殿明伦堂向股东们解释财务问题,一笔一笔地给股东们算账,账目算清之后张謇向股东们承诺大生纱厂不会停工,公司会正常筹集后续资金。张謇刚刚从明伦堂出来,商董沈敬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季直,事情闹大了,一批秀才、贡生纠集在州衙门口请愿,还有人向衙门递交了状子,把你给告了。”“告我?”张謇顿时觉得莫明其妙。“那些秀才贡生说你拿走了南通乡试、会试基金,使乡试、会试难以举行,断了他们的前程。”沈敬夫还没有说完,张謇就火冒三丈:“放屁,我张季直是科举出生,读书人的辛苦我能不知道吗?我能拿考生们的基金断他们的前程吗?”张謇一挥手,“无理取闹,走,回厂子,不理他们。”沈敬夫、刘桂馨一脸愕然。张謇呵呵一笑:“这背后一定是南通知州汪树堂在搞鬼,当初我和部堂大人刘坤一提出绅领商办的时候,部堂大人答应给我们一笔资金支持,于是致函汪树堂,要他将州府典存的一万两公款银子拨给大生纱厂作为流动资金,以便纱厂早日开工。当时我去找汪树堂拿银子,他就老大不高兴地说什么官府资金紧张,但是部堂大人已经发话,这个汪树堂磨磨叽叽,心中不满,认为我是拿部堂大人压他,但又不敢公开违抗部堂大人的意思,银子是拿了,这笔账就算到了我张季直头上。读书人闹事是官府最怕的事情,这一次考试资金的谣言肯定是汪树堂散发的,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刘坤一闻讯南通读书人轻信谣言聚众闹事,严责汪树堂,大生纱厂终于躲过谣言劫难,加班加点进行生产,势头喜人。
黄思永万万没有想到,当自己在天牢里看张謇赠送的《易言》与《盛世危言》两本书的时候,张謇的办公室里迎来了一位新股东,就是那位给刘坤一写信告阴状的浙江候补道朱幼鸿。张謇见朱幼鸿走进办公室,一开始还有点纳闷,难道这个家伙又是来给自己找别扭的?现在八国联军在北京城都闹翻天了,皇上跟太后都跑了,大清王朝还能不能继续合法存在都危险了,大清的官能不能做长久就更难说了,更何况朱幼鸿还是一个候补呢?张謇已经厌倦跟政客们打交道,尤其是现在大生纱厂在支付了江宁商务局官款利息以及股息外,公司的银子只有一万多两,而两万多锭的生产设备只开了九千锭,每天收购面纱的成本就要支出一万多两,现在大生纱厂每天的收购都是赊账和到地下钱庄进行短期的拆借维持生产。“道台大人。”张謇站起来拱手给朱幼鸿问好。朱幼鸿上前一把拽住张謇的手:“状元公,使不得,使不得,今天我来是特地找你的。”朱幼鸿说着从袖筒里摸出一张银票。张謇一看,一万两,这个朱幼鸿到底要干什么?“状元公别误会,我是来认购你们大生纱厂股份的。”朱幼鸿一说完,张謇一怔,这家伙要当大生纱厂股东?张謇接过朱幼鸿的银票。大清王朝的覆没除了政治的腐朽、官吏的贪墨、资本的侵蚀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政治的资本化,朱幼鸿就是一个典型的政治资本化的畸形儿。先是写信给刘坤一,打着保护国有资产不流失的旗号抨击张謇是邀宠媚上,现在又趁着皇帝出逃,帝国危亡之际买入大生纱厂股票,朱幼鸿将自己的前途筹码都押在资本上面,无论是官场还是未来的生存,朱幼鸿是个扭曲了的资本政客,当市场化的资本运作被残酷的政治博弈左右,注定大清王朝脆弱的封建体制会被资本强有力的无形之手粉碎。
黄思永一觉醒来,再也听不到枪炮声响,整个监狱像地狱一般静悄悄,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黄思永走到牢门口,对面那个一直叫嚣不停的家伙跟死狗一般睡在墙角。黄思永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北京城陷落了,皇帝真的跑了还是被洋鬼子逮住了?戊戌变法那一帮蠢材要杀掉曾经大力支持变法的慈禧太后,导致整个京城一片血洗,光绪皇帝也失去了自由,西方列强一直拿慈禧太后专权找茬,光绪皇帝再愚蠢也不会向这些所谓拯救光绪展开军事行动的洋鬼子开战,难道慈禧太后真的疯掉了?黄思永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紫禁城已经是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禽兽一般的联军在洗劫了皇宫珍奇之后又大劫三日,京城大小钱庄当铺被洋鬼子们洗劫一空。满脖子挂着金银珠宝的洋鬼子在三天抢劫劳累之后,黄思永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些牲口的眼睛瞄上了帝国的女人们,无论老少一概通吃。那个曾经反对造轮船火炮的顽固派大学士倭仁,已经九十岁的妻子被一群红鼻子蓝眼睛的畜生轮番上阵凌辱而死。更为夸张的是联军连大清帝国的国丈大人的老婆都没有放过,同治皇后的父亲、户部尚书崇绮的妻子女儿像猪仔似的被赶着,一溜老少妇女被拘押到天坛。变态的洋鬼子说中国人不信上帝信上天玉皇大帝,天坛是帝国皇帝祭天的神圣场所,就是要在祭祀上天的地方,让上天的玉皇大帝看着上帝的子民奸污帝国的子民。这些联军的变态狂士兵一字排开,对国丈大人的老婆女儿是轮番奸污,一通兽欲发泄之后,国丈大人家里的妇女又跟赶猪似的,走着方步被赶回家里,见到妻子儿女凌乱的头发和被撕扯成碎片不能蔽体的衣服,崇绮顿时晕厥,一家老小女人纷纷将三尺白绫抛向脊梁全部自杀,崇绮被仆人用茶水灌醒,发现大堂上悬挂的全是尸体,抓起早已准备好的砒霜服毒自尽。
流血、强奸、抢劫,煌煌帝都变成惨绝人寰的地狱。慈禧太后在逃亡西安的路上电令李鸿章北上勤王,李鸿章否决了张之洞等人秘密筹划奏请的“华南共和国大总统”建议,继而在盛宣怀的撺掇下领衔对全世界通电“东南互保”。稳定东南局势之后,李鸿章开始与慈禧太后在电报里讨价还价,希望慈禧太后能够缓和对洋人的态度,避免洋人分割中国领土,在北京城扶植傀儡政权,一旦北京城有了新政权,大清王朝就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机会翻盘,尤其是昭信股票发行激发了大面积的民怨,太平军匪乱的悲剧完全可能重演。慈禧太后一路颠沛流离,老胳膊老腿儿快散架了,那天夜里一个农夫模样的人坐在乱石岗意图不轨,若不是甘肃布政使岑春煊带领两千威武军马及时赶到,慈禧太后就可能命丧逃亡路,洋鬼子是铁了心要弄死她的,一旦洋鬼子在北京城扶植新政权,爱新觉罗的江山就彻底玩完了。慈禧太后电令李鸿章全权负责议和事宜,李鸿章离开广州一路北上,频频接触列强代表,逐一电示清廷驻外机关。李鸿章洞悉八国联军的结盟玄机,完全是一帮临时的草台班子,决定采取“以夷制夷”的老办法,尤其是1897年为了日本赔款引发的借款之争,充分暴露了洋人之间的冲突,现在联军除了在北京烧杀抢掠,还在到处屯兵,俄日争夺东北、英美以“门户开放”对抗德法日意“瓜分派”,李鸿章决定采取各个击破,分化瓦解的策略。更重要的是制造重大舆论:把“宣战”说成“矫诏”即假传圣旨,以解脱大清王朝“战败”之责;把义和团说成“叛乱”,使朝廷由肇事者、庇护者变成受害者。洋鬼子联盟相互制衡,生怕其中一家独占利益,最终签订了《辛丑条约》,李鸿章在签订条约两个月后吐血而亡。
李鸿章北上谈判期间,听闻自己曾经上书光绪皇帝褒扬的侍读大学士、庚辰科状元、昭信股票倡议者黄思永,因为开设北京工艺商局被人诬告下狱,李鸿章义愤填膺,黄思永非一般读书人,具有远见卓识,集中闲散劳动力制作手工艺品是振兴帝国的工艺产业,尤其是铜器、陶瓷是中国的国粹,产业化将对帝国的经济建设起到推动作用。李鸿章秘密嘱咐同僚提审黄思永,黄思永那天正在仔细研读《盛世危言》,就被人提到大堂上,一番审讯之后被当庭释放。重见天日的黄思永快步走在京城的胡同里,到处都是哭泣,处处都是灵堂,接连几天的枪炮已经摧毁了帝国的心脏。黄思永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北京工艺商局,洋人抢劫了皇宫的珠宝玉器,对北京工艺商局的坛坛罐罐不感兴趣,商局一切安好。商局的人告诉黄思永,张謇已经彻底退出官场,潜心经营大生纱厂,现在大生纱厂的“魁星”牌面纱在江南和东北打开了市场,已经围绕“魁星”商标形成了“红魁”、“蓝魁”、“绿魁”、“金魁”、“彩魁”多个产品集群,大生纱厂现在实现开厂盈利的大好局面。黄思永长长地一声叹息:季直兄四十二岁中状元,一怒之下辞官下海,在商场依然是魁星点斗,独占鳌头。一场突如其来的牢狱之灾让黄思永恍如隔世,官场险恶人心叵测,听闻张謇两次股票销售失败,在上海滩登报卖字赚取路费,依然没有放弃大生纱厂,黄思永不禁咬了咬牙,自己绝不能放弃。大作家郑观应说得有道理,日本明治维新的核心除了政治改革外,那就是重工业化振兴民族经济,大清帝国要国富民强,工业将是中国强盛的必由之路,手工艺商局完全可以将国粹商业化,资本化。扩大手工艺生产规模,招募工人达四百之多,黄思永很快就推出了景泰蓝精品,景泰蓝铜器《宝鼎炉》分别在芝加哥世界博览会和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两次荣获一等奖。黄思永通过昭信股票发行过程之中光绪皇帝的炒作手段,学到了一招操纵媒体的妙招,一时间关于景泰蓝成为国际国内收藏界炙手可热的话题传扬开来,黄思永借机开拓国际市场,获得大奖的铜器其铜瓶单个市场价高达五千元,见惯了皇宫珠宝玉器的洋鬼子对景泰蓝是眼前一亮,北京工艺商局的产品迅速打入国际市场。
1903年7月18日是中国经济史上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一天光绪皇帝下诏通告全国,大清帝国一个全新的部门宣告成立——商部,这是明末资本主义在中国封建王朝萌芽到现在的四百多年漫长的等待中,曾经同妓女一样被视为低贱的商业终于登上了封建社会的大雅之堂。这一天,光绪皇帝还下了另外一道诏令,同李鸿章一道负责与八国联军谈判的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出任商部尚书,黄思永、张謇进三品衔出任商部总顾问。商部的成立是光绪皇帝在西安成立流亡政府时既定的一项新政措施。当时光绪皇帝下诏成立了以庆亲王奕劻为首的督办政务处,以李鸿章、荣禄、昆冈、王文韶、鹿传霖为督办大臣,刘坤一、张之洞(后增袁世凯)为参预政务大臣,开始了大清王朝最全面的变法新政。商部的成立是为了“保卫商业,开通商情”,这对于晚清的国内国际资本来说都具有划时代的伟大意义。黄思永和张謇接到朝廷的圣谕,激动得老泪纵横,抚诏而泣。黄思永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可怕的早晨,自己突然被宣布革职,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北京手工艺商局研制的水磨豆腐“专小贩之利”,那种荒唐的岁月将一去不复返了。商部成立之后,黄思永跟张謇两人很快在北京城会面,执手而泣,怆然泪下,两位状元公在商部的办公室里,通宵达旦帮助对商业一窍不通,只知道收受贿赂的载振,撰写商部日常游戏规则。在商部成立之前,大清帝国的资本都没有国家约束规则,这一次黄状元和张状元要彻底改变帝国混乱的经济秩序。很快,两人共同起草并颁布了《奖励公司章程》、《商会简明章程》,以及有关铁路、矿务、商标等的章程法规。两大状元顾问身为实业界企业家,在制定规章制度的时候,深知帝国商人的艰辛,在规则中加入大量大力扶持民族工商业的政策,吸引投资者兴办工厂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