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成绩终于揭晓了,录取结果却不能够尽如人意。梅兰以高出我十五分的总成绩考入了宿迁师范学校,而我和萍从“小三类”的录取中被刷了下来,我们被录入了淮宝县高级中学。当时的中考,对于农村的学生来说,“跳农门”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这一步梅兰已经成功地实现了跨越,而我们最多仅能够算是跨出了半步,另一个半步能否迈出,那还是一个未知数,也许三年之后,随着我们高考的失利,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化为乌有。
录取上的差距,造成了农家学子城乡之间的天壤之别。跳过了“农门”,升了学的,不仅有了城镇户口,而且还成了国家干部;没有跳过“农门”的,也许从此就将和我们的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成为地地道道的农民。
在“乡里人”与“城里人”无法可比的时代里,城乡通婚,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城里的女干部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农家的平民子弟呢?按照当时人们比较现实的世俗的眼光,我主动地拉开了自己与梅兰之间的距离,我由衷地感到了一种自悲和无奈。因为这一份自悲和无奈,我竭力地压抑着自己对梅兰的那一份思念和祈求。
放榜以后,是漫长的等待,对于我来说,那更是一段连绵的相思,一番苦苦的挣扎。
我到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没有见到梅兰的影子,梅兰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早我们几天被领走了。我从班主任处了解到,在梅兰来学校拿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她曾经打听过我的情况,她还托班主任把一张留有赠言和她家庭住址的卡片转交给了我。为了梅兰的这些举动,我又想了好多、好多。
梅兰那张红扑扑的脸庞,她那生动活泼的身影,还有她那一次生气时用来抹眼泪的红手绢,时时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曾经想冒险去找她一吐为快,也曾经几度摸索到她的村庄,踯躇在她走过的乡村小道上,我多么想在无意之中与她邂逅相遇啊,然而我终究没有再与她相见的机会,而且再也没有收到她发出的任何信息。直到一年多后,我才知道,原来梅兰录取通知书一拿到手,她便和她的父母举家去了她的外婆处,她的外婆就住在宿迁小师范的附近。从那时候起,一直到她师范毕业,她就吃住在那里。
一个暑假,我再也没有收到梅兰发给我的一丁点儿消息,我因此对她产生了种种怀疑,我开始变得心恢意冷了,就连对梅兰最后的那一点点坦白的勇气,我也从此隐没了。我有的只是自悲、自怜,我发誓要考上大学,再一次超越于她。
早晨,我奔跑在空旷的田野里,趴在无人的土地上蒙着头大喊,我一声又一声地在呼唤着那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名字,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地面。
白天,我把自己封闭在昏暗的小土屋里,整日里看着书,找着今后我也许再也用不着的习题来做。即使这样,寂寞难耐还是时不时地会爬上我的案头,于是我反反复复地在白纸上写着那个令我揪心的名字,然后又悄悄地把它撕掉、烧毁,我生怕被别人发现我这个深藏在心底的秘密。
傍晚,我漫步在村外曲折的小径上,用口琴一遍又一遍地吹奏着那首苦涩的情歌--《角落之歌》: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它曾在山头徘徊,徘徊……
为什么从此音容渺茫?音容渺茫……
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
春天已将它久久遗忘,
当年它曾在山头停留、停留……
到何时,她再来此探望,来此探望……”
夕阳落山了,我送走了最后一抹晚霞,才顶着暗淡的星光返回到自己那一间充满愁畅的小屋。
到了夜晚,我常常做着同一个梦,我梦见梅兰扬着那块绯红的手绢,踏着彩虹向我飞来,梦醒了却总是一场空,只有泪水浸湿了我头底下的枕巾,我手捧的只是一个个苦苦的相思。
我痛恨自己的不争,在一个个不知尽头的漫漫长夜中,梦成了我愁海中唯一能够寄以生存的浮萍,我孤独地在那湛蓝湛蓝的茫茫无边的苦海里飘浮、沉落,做着无为的挣扎,心无所寄托,体魄无处支撑,我幻想着能够借助那一棵棵梦幻似的浮萍来承受住自己整个生命的重负。
暑假一日日地过去了,我在抗争中得到了磨炼,在煎熬中趋向于成熟,那种折磨人的情感经过我一番番放下、捡起,捡起、放下,不停地消磨,终于渐渐地减轻了它在我心理上造成的沉重的负担。那种纯真的情感经过我数日来的净化和沉淀,最后只凝结成了那一块驱之不散的红手绢。
暑假结束了,我背着被包,用网兜提着脸盆、水瓶等日常用品,踏上了去新学校的路途。真的,我看到了那块挥舞的绯红的手绢了,和我美梦中的一样红。我忘情地向它狂奔过去,近了,近了,那却是修筑宁连高速公路的工人手中挥舞的一面小红旗。
红手绢已经深深地留在了我的心底,它时不时地会跳出来跟外界的事物巧妙地联系在一起,搅和在一起,迷住我的视线,诱导我的错觉,使我难以挣脱它对我的迷惑。
那绯红的颜色,分明是从一个处子心尖上渗透出来的点点滴滴的血啊!
“叮铃铃!叮铃铃……”
“各位考生请注意了,请按时进入考场,检查自己的准考证,对号入座……”
这是1983年7月4日的上午,大约七点半左右,淮宝县高级中学广播室的大喇叭在沉静了一夜之后,重新又发出了响亮的声音。由县广播电台派来的女播音员,用标准的普通话,开始提醒各位考生做好今年高考前的有关准备工作,各类工作人员也都在紧张地忙碌着。
学校大门外面,到处是一双双关注考生的家长的眼睛,那里人头攒动,挤挤插插。
为了保证高考校园的绝对安全,为了保证高考的每一场考试都能够不受到外在的任何影响,门卫和近几天派到学校协助维持秩序的警察,正在紧张地疏散着大门口的人群。
预备铃响了后,校园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学校大门外面的人们也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被劝解着向街道撤离,但是他们仍然是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转身,放不下的是对校园里正在参加高考的学生的深深的牵挂。
我今天早就已经放下了一切心思,我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一场决定自己未来前途命运的升学考试中,我为此备战了好久,期盼了好久。我好兴奋,好激动,我踌躇满志,我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昨日一夜,我可能因为太兴奋、太激动了,因此没有睡好,我的眼睛四周都泛着紫色的晕。为了保持镇静,为了保持自己头脑的时刻清醒,我特地随身携带了一条湿毛巾,我把湿毛巾就放在了自己考桌的桌角上。
昨天夜里,我当然想到了梅兰,想起了三年来我为她奋斗的那一幕幕……
在这三年里,我为了对梅兰的一片痴情,为了改变自己已经与她产生的身份上的差别,我默默地在心底里按照梅兰的爱好,设计起了自己未来的前途,我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心灵的奴隶。我为了能够与她合拍,当我知道了梅兰仍然喜欢的是语文时,我就毫不犹豫地在高二分科的时候放弃了自己升学时的强项--数、理、化,而改学了文科。然而,文科中的英、史、地,由于当时中考没有考,因此我在乡镇中学也从来没有学习过。改学文科后,我必须花一年半的时间去学完初中和高中六年间的有关课程。难度大了,但是为了梅兰,我甘愿吃苦,敢于冒险,我把自己能够运用的一切时间都投入到了紧张的学习之中。
在这三年里,我从不敢去玩耍,也从不与别人闲扯,为了专心学习,加强对自己的约束,我特意结交了三个好学上进的同乡,与他们拜了把子,结为了异姓兄弟。我们四个人一起订下了君子之盟,我们相约在平时的学习中互相帮助、互相监督,不准浪费一切可以利用的时光。我们四个人每天比别人早起一个小时,躲避着生活辅导员的检查,溜到校园外面,一起到街灯下去背书、记单词。每晚,我们相约回避室友们的闲扯,晚睡一小时,躲在工棚里,就着蜡烛那橘红的光一起复习一天来的功课。周末、周日,当别人休息玩耍的时候,我们一起到洪泽湖边无人的树丛中,躺在护堤的长条青石上静下心来看书。就这样,初中三年的英、史、地,我硬是利用高二一个学期挤出来的时间就把它们全部啃了下来。当高三复习时,我终于也能够跟以前学过的同学们一样感到轻松自如了。
在这三年里,我虽然从萍那里弄清了梅兰就读的学校和班级,也知道了梅兰姥姥家的详细地址以及与梅兰通讯的信箱,但是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向她透露自己的心迹。我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自己的被窝里,借着小手电那微弱的灯光,在日记本上给她写下了一封又一封从来没有打算发出去的信,我向梅兰倾诉着自己内心的期盼、自卑、自强和梦想,倾诉着一日来的喜怒哀乐和对她的苦苦思念,我把自己小小的日记本当作了跟她情感交流的唯一桥梁。
那一个个小小的日记本是我对梅兰的全部感情的寄托,它使我的那种炽热的恋情不断地深化和升华,它抒发的是我对她的最纯真的爱、最真挚的情。三年来,我那些小小的日记本,几乎占据了我存放衣物的小木箱的一大半空间,也花去了我大部分省吃俭用留下来的菜金钱和零花钱。日记,它不仅成了我与那个女孩感情交流的工具,而且也在知觉和不知觉中成了我高中学习生活中一项必可少的内容,我也借此从中领悟到了不少写作上的道理。
三年过去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渐渐地觉得自己已经充实了起来,成熟了起来。梅兰在我心目中的影子,不但不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薄,反而一日比一日地逐渐清晰起来。我对她的爱的祈求具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强烈,那种感情就象沉静了多年的火山一样,经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酝酿和无数次的震动,终于就要爆发了,尤其是在我手捧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瞬间。
三年过去了,我感到闷在心底的一首歌终于可以亮开歌喉勇敢地唱出来了:
“谁说失去的永远失去?谁说不再有纯真的爱?
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有欢乐,也有悲哀。
失去的一切还存在于未来,未来的一切正起步于现在,
起步于现在,现在,现在……
谁说失去的永远失去?谁说花儿谢了不再开?
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有冬去,就有春来。
失去的一切还存在于未来,未来的一切还存在于现在,
存在于现在,现在,现在……”
高考结束了,我如愿以偿地跨进了江淮师范学院的大门,而且即将就读于自己最想进入的中文系。
江淮师范学院是一所全国著名的师范学院,它不仅是整个苏北和周边地区教师的摇篮,而且是苏北地区的最高学府。它位于淮阴城西,处于废黄河北岸,占地五百多亩。它不仅具有现代化的教学大楼和各种先进的教学仪器,而且还拥有一大批全国一流的专门从事教学和研究的教授和学者。
我梦想成真后的喜悦,一朝“跨农门”的快意,都在我掩翼的青春下一下子奔泄了出来。
我终于可以站在人生平等的位置上,向自己那位日思梦想的女孩发出蓄藏已久的爱的信号了!
自从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梅兰的影子就一直日日夜夜地在我的脑海里转,搞得我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梅兰这个时候已经从宿迁师范学校毕业,她被分配在宿城县一所乡镇中心小学任教。由于梅兰上了师范,当了教师,因此我在填报大学报考志愿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填上了当时并不热门的师范院校。
在我看来,两匹平行奔驰的马儿不是更容易跑到一起来吗?我甚至已经设想好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我和她一起备课,一起教书,上完课后我们一起上街散步,星期天我们就在校园里打打球,寒暑假里我们如果有雅兴就带几个天真活泼的孩子弹弹琴、唱唱歌……
为了这个梦想,我培养了与梅兰相同的爱好,她偏爱语文,她喜欢写作文,因此我这三年来就不断润笔,不脱写写画画,我已经在淮宝县中自办的校园小报上发表了不少小文章,而且我还拿了一次华东六省一市中学生作文大赛二等奖,我梦想日后能够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作家,我与她一起写文章,一起编故事,一起写小说,一起署名出书。
这些梦想好象转眼就要变成现实了,我现在必须抓住这些年来靠自己勤奋努力创造出来的机会,向她发出求爱的信号了,让她好来明白我的心。
一九八三年九月一日,我在跨入大学校园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买了印有江淮师范学院字样的信封和信纸,给梅兰寄去了一封信:
“梅兰姐:你好!
初中一别已经三载,你还记得我这个弟弟吗?
在美好的记忆里,是谁与你依偎着镇淮犀牛合影留念?是谁与你手牵着手踏着跳板,冒昧地拜访陌生的船家?
在毕业分手的时候,是谁与你站在洪泽湖边依依惜别,眼里噙满了泪花?
兰姐,这三年来,我虽然一直没有给你写信,也没有去见你,但是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我怎么能够忘记中考的时候,是你带来吃食给我增加营养,是你时刻提醒我,帮助我,激励我进取,鼓励我进步。
你知道吗?高中三年,也正是因为你,我才鼓起了勇气奋起直追。你去上了师范,我梦想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象你一样,走上庄重而又神圣的讲台,面对着那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睛。现在,我的这个梦想就要实现了,我已经顺利考取了江淮师范学院,并且进了中文系,今天我已经正式报到入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