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火凤死了,怀孕的杜鹃却不知道,没人敢告诉她。
怕告诉了她,就算她性子再好,恐怕也要气出个好歹来。所以林春和李墩都绝口不提此事,反正杜鹃如今不能上山,也不会发现异样。
次年二月,杜鹃生下长子。太上皇御笔一挥,给重外孙赐名“林宣”。林太爷为玄孙取了个小名“野鸭子”。一来回雁谷多的是野鸭子,二来这名字贱,乡村人常为儿女起贱名,以为好养活。
满月这天,李墩也下山来贺。
饭后,陪着太上皇去湖边遛食时,他便告诉杜鹃:他四月一日和陈青黛成亲。如此,方火凤之死便瞒不住了,也一并告诉了她。
杜鹃惊得瞠目结舌,满脸后怕,好一会才恢复平常。
可是,她却没有勃然大怒,只默默地看着李墩。
李墩觉得异样,轻声问“怎么了?”
杜鹃移开目光,道:“没什么。结局是悲惨了些,那我也不会可怜她。你们俩没事,我感谢苍天还来不及呢,还为她惋惜?那样猫哭耗子我自己都觉得假。”
李墩轻笑出声,觉得她还是那样子。
林春低声道:“是不值得可怜。她疯了!私奔闹得那样,磕磕碰碰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放着好好日子不过,自己作死。自己作死就作死,还拉上旁人,不是疯了是什么!”
杜鹃没有回应他,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方火凤因嫉妒疯狂的心思,她大概能体会一些,或者说,像刑侦人员分析出了犯罪的作案动机:
方火凤私奔黄元时,黄元是感动的,对她也不无情义。可是李墩醒来了。他两世为人,又与杜鹃经历生死恋,方火凤所为很难动摇他,只怕还怪她破坏了他和杜鹃之间的感情,加上昝家所为,结果可想而知。
黄元还是黄元,外人不知道他多了李墩的记忆,然男女之间的感情最微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方火凤肯定能体会得出他前后不同,最深刻的莫过于感受不到他的爱了,哪怕他待她一如既往。
她的心性很高傲,怎肯这般无爱地生活在他身边?
但她也不甘心就此服输,于是拉上李墩共死,借此打击杜鹃,彻底报复她,才是她昝水烟的厉害!
这结果除了人为因素推动外,感情无法勉强也是主因。
想到这,杜鹃十分忧心:李墩和陈青黛怎么办?
要说这世上谁最了解杜鹃,还属李墩,林春还要差一点。
他一见她那神情,便知她忧心什么。
他便笑道:“微臣还有一事,想要跟公主讨些护肤保养品给青黛用。这山里气候水土虽然好,但家务事做多了,对女子手脸伤害还是有的,还是该注意保养才是。”
一副关心未婚妻子的模样。
杜鹃听了瞪大眼睛,跟着急忙道:“有,有!”
转头立即吩咐人去准备,好让他走时带回去。
李墩又说起成亲之事,“黄鹂和小顺也要来。到时候公主和驸马也去,给微臣撑个场子。那可是天大的脸面!”
一句话说得杜鹃笑了起来。
林春道:“这还用你说!你就不请,我们也是要去的。”
太上皇闻言回头道:“如此,朕也去为你撑脸面如何?”
李墩急忙道:“这个微臣可经不起。回头那些人见了也奇怪。太上皇还是别去了吧。”
太上皇笑道:“你真大胆,朕这样的宾客都敢拒。”
杜鹃道:“爷爷要是诚心祝贺人家,不如写副字。”
太上皇爽朗笑道:“好!朕就赐一幅字给李爱卿。”
林春听了和李墩相视一笑。
※
被人送上山,李墩独自漫步在山径上,一路看初春山景。
忽然,从旁边树林中闪出个窈窕身影,扛着小锄头,背着小背篓,掩不住身上那股文雅韵致。是郑清秋,从林中挖药草归来。
互相招呼后,她轻轻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家走去。
李墩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若要拔脚跑,也太无礼。
正默默走着,忽听身后问道:“听说大人要成亲了。”
李墩忙道:“正是。到时候还请姑娘来喝一杯喜酒。”
郑清秋微微点头,没说话。
过了一会,她忽然道:“我也要成亲了。”
李墩听了一怔,停下脚步。待郑清秋走到近前,他才反应过来,急忙拱手道:“恭喜姑娘!不知……是哪家少年?”
后面一句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带着关切。
郑清秋看了他一眼,低头道:“是宋孝。”
说完越过他,向前走去。
李墩脑子里便浮现一个大汉形象:那是火器研制基地的一名铁匠,高大威猛,才二十出头,便一脸刚硬的胡须。手艺是没话说的,因自小孝顺,大名就叫宋孝。
粗俗的大汉和眼前文秀的女子并在一处,十分不协。
他呆了片刻,冲口对前叫道:“郑姑娘!”
郑清秋停步回头,黑亮的眼睛看向他。
李墩满心不忍,看着她却哑然,不知说什么。怔了会,将目光投向旁边的林地。又是一年春,草木欣欣向荣,一切都是那么美!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心头豁朗。
方火凤也好,郑清秋也好,无不是世上数一数二美好的女子。当这样美好的女子对一个男人倾心爱恋时,很少有男人能抵抗得了,他们会动心、不忍、不舍,以为这就是爱。
这是人的劣根性,或者说是男人的劣根性。
可爱情是两颗心的碰撞,可遇不可求的。
娶她们而给不了她们需要的爱,最终也只是毁灭了这美好。
他便赶上前去,对郑清秋道:“没什么。姑娘大喜,在下也替姑娘高兴。在下不才,有几句话赠姑娘。若姑娘不嫌啰嗦,在下就说了。”
郑清秋忙道:“大人请说。”
李墩一面示意她走,一面道:“小家小户的百姓生活,若用心去过,比妻妾相争的富家另有一番情趣。当然,若怀着不甘不愿的心情,再好的日子也是枉然。姑娘是极聪明的,自在随性一些,将来定会便比这漫山遍野的山花还要灵秀。”
郑清秋目中透出盈盈光彩,轻声道:“大人提点小女子记住了。”
隔了会又低声道:“清秋非愚钝之人,大人之前几次提点,已经想明白了。这门亲便是我自己选的。”
李墩含笑道:“姑娘果然有大智。”
又走了一段,眼见到了家门口。
郑清秋忽然问道:“大人,方姑娘真是落崖而亡吗?”
李墩反问道:“姑娘以为呢?”
郑清秋看着他眼睛道:“我信大人!”
说完蹲身施礼,走上通往郑家的岔路。
李墩回到家,只见青黛正在门口剁柴。
他急忙抢上前夺过柴刀,将她挤开,将手中包袱递给她,道:“我来。不是叫你别做这些么!我整天案牍劳形,做些力气活对身子有好处。”
青黛笑道:“我闲着没事,才剁的。”
因又问他都带了什么好东西。
李墩笑道:“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青黛忙解开包袱,发现不仅有吃的,还有一个精致的妆盒。打开一看,里面铺着锦袱,上面卧着两个精致小瓷瓶,旁边另有胭脂水粉等。
“这是……公主赐的?”青黛惊异地问。
“不是,是我要的。”李墩笑道,“虽然这山上气候水土都好,可你常年操持家务,那手脸还是要保养的。女孩子都爱惜容颜。若容颜憔悴了,就容易没信心;没信心了,就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了,就容易生事,所以我才跟公主要了这些来。还有,往后粗活你都留着,让我回来做。咱们先自在两年,等生了孩子,我再叫人安排侍女,你就不用太劳累了。”
青黛听呆了,眼中漾出泪水。
她飞快起身,不让李墩看见。
跑去厨房洗了手脸,重新换上笑脸出来,坐在他身边,一边看他剁柴,一边当着他面试搽那些护肤膏。
李墩端详她道:“这山里水土就是好,这一年多你长好多了呢。脸色十分好,不用涂胭脂。就这眉毛要修一修。来,让我帮你!”
说完将柴一顿归拢,捆了起来,又去洗了手,扯着青黛回房,就用刚才剁柴的手,帮青黛画起眉来。
忙碌间,青黛不由自主叫回旧称,“表哥表哥”不停,就像他们小时候一样,娇嗔满面。李墩笑她,说“你小时候忒刁钻任性。为了管教你,我不知费了多少心神呢。”
青黛一个劲地笑,双眼盯着他看不够。
这一刻,她心里浮现一个想法:杜鹃也好,方火凤也好,争来争去,最后都便宜她了。可这话她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回头表哥要训她。
装扮完,两人才一道去园子里摘菜,准备晚饭。
夕阳下,朴素的农家小院、院旁的田地和园子都充满了浓浓的田园气息,溢满春情……
※
四年后,李家东厢书房内,林春和李墩正说事。
“皇上一定要来回雁谷,小姨父只好这么安排。”
“各山头要塞都安置妥当了,你也不必忧心。”
“不管怎样,我这个女婿是要贴身护卫的。”
炎威帝不日就要南巡,不仅要在荆州府停留,还要入回雁谷,所以他们正紧张安排各项接待和安全护卫事项。
林春抬头看窗外,只见日头已经偏西,便起身道:“先这样。我要回去了。”说着对外大喊“野鸭子,下山了!”
野鸭子便是林宣,生的跟林春小时候一样结实又聪慧。
他此刻正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在院里玩。
小女娃是李墩的女儿,叫李雁。粉颊上生了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人很安静,也很柔顺,不像一般小娃儿淘气活泼。她正和野鸭子学吹短笛,因气息不足,吹的声音很低,却轻柔婉转。
野鸭子正听呢,对林春叫喊充耳不闻。
上房,杜鹃正和黄鹂逗弄青黛怀里小奶娃,乃是李墩的儿子,才满周岁,笑声不断。
听见外面叫声,黄鹂对杜鹃道:“二姐姐,姐夫叫你回家了。”
杜鹃忙道:“是该回去了。黄鹂,你又不下山?娘又要说你了,这么大姑娘总赖在小姨家。”
黄鹂撅嘴道:“我就是不想听她啰嗦才来哥哥这的。”
黄家已经搬来回雁谷几年了。黄鹂大了,冯氏为她的亲事发愁,啰嗦了几回。她不爱听,就老往李墩这跑,却对冯氏说上山打理茶树,省得上山下山麻烦,晚上就在小姨家歇了。
杜鹃笑道:“你呀你,别总跟娘拧着来。”
青黛也道:“姑娘,我巴不得你就住在这不走,我有人陪说话还高兴呢,可是爹和娘要伤心了。你就回家哄哄他们吧。你不是最会哄人的么!”
黄鹂忙道:“嫂子别瞎说,我怎么哄人了?”
所以姑嫂两个说话总打架,十分热闹。
杜鹃见怪不怪,自走了出去。
外面却闹了起来。
野鸭子大叫“我不回去!不回去!我要跟妹妹玩!”
林春扭着儿子胳膊,又是呵斥又是哄劝,野鸭子只不听。
杜鹃忙走过去,板脸道:“野鸭子,上次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跟妹妹玩可以,晚上要回家。鸟儿晚上都要飞回家呢,你怎么不回家?你不回去,爷爷想你了怎办?弟弟也想你呢。”
野鸭子道:“妹妹家屋子好,我就跟妹妹住。”
这娃儿也不知怎么了,十分恋李雁,比林春小时候恋杜鹃还要厉害。无论是他上山来李家玩,还是李雁下山去公主府玩,玩的时候没事,等晚上各自要回家时,总有一场好闹。
李墩牵着女儿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劝。
再说也不好劝的,总不能赶人吧!
杜鹃无力看着儿子,林春则看向李墩,然后目光又下移,落到那个比儿子小,却如幽兰一般恬静的小女娃身上。
就在大家束手无策的时候,李雁丢开爹的手,走到野鸭子跟前。
小女娃从腰里扯出手帕子,很温柔地帮野鸭子擦眼泪,一面嫩声道:“林哥哥,别哭。天黑了,小孩子都要回家的。小孩子都跟爹娘一起,住别人家不好。”
野鸭子如同被下了圣旨一般,没精打采道:“那你什么时候来跟我玩?”
李雁道:“后天,我看你去。”
野鸭子忙道:“是明天。明天过了才是后天。”
李雁也不管,只道:“等后天我们写字、背诗。我能背许多诗了。你多背些,教我。”
野鸭子立即振奋,说:“我教你我教你!我回去叫师傅教我。”于是朝林春一挥手,“爹,咱们走!”
忽又想起杜鹃,对她喊道:“娘,走吧,赖在人家丢人!”
杜鹃气得朝他瞪眼,又愤愤——自己的娃儿自己管不住,被一个小女娃管得服服帖帖,让她这个当娘的情何以堪?
李墩躬身道:“恭送驸马和公主殿下。”
杜鹃哀怨地瞅了他一眼,又看向他闺女,道:“雁儿,有空下去看我,不然我会想你的。”——她儿子更想,所以她要像林大头一样早做筹划,为儿子创造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生长环境。所谓先下手为强就是这样!
李墩洞悉她小心思,满眼都是笑意。
离开李家,随从人等走在前面,林春落后一步,低声对李墩道:“要不咱们帮他们定亲吧,结个儿女亲家。我儿子你知道的,那是顶聪明的,人品好,性子又善。家世那些我都不提了,我知道你不看重。”
李墩看看前面杜鹃,然后凑在他耳边道:“这可不行!你忘了,咱们可是有夺妻之恨的?你那边是父债子偿,我这边是女替父报仇,所以么……”
林春听得目瞪口呆,李墩笑得十分惬意!
前面,野鸭子正喋喋不休地对李雁说各种趣事,以及即将到来的皇帝外公的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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