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体单薄的少年郑子嘉每日必到,来了,要么静静坐在窄小的店堂一角,要么静静立在小院中,要不是偶然转身望见他,申冉冉还真忘了他的存在。望见了,只看到他如新嫁娘般脸一红,低下头去。
很少见过这样静谧而呆气的少年。申冉冉想起活蹦乱跳的申豹,觉得郑子嘉与申豹简直是南北两极。
珠娘偷偷表示,郑子嘉喜欢申冉冉。
申冉冉笑笑,不以为然。不过一年,经历太多,她已经觉得心态苍老了许多。她想起他央求自己雕刻桃核兔儿时候害羞而甜蜜的模样,他喜欢的只有他表姐一个吧,过来跟紧一点进度,不过表示他对表姐的心意不想马虎。
谁知,郑子嘉居然跟她说,自己已经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她,只要她开口,能做的他都会去做。他脸上的忐忑不安、希冀,申冉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心里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能嫁你。”
“为什么?”
申冉冉不想解释。为什么为什么,她听了心酸。凡事问为什么的少年时候懵懂时光,已经过去了,世间事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不过见步行步。
“你嫌我没钱对不?还是嫌我家世不好?”郑子嘉蒙上泪光的眼睛很好看又可怜。
“我没有嫌过你的家世。”申冉冉像哄孩子般劝解道。
“我知道,你嫌我没有功名,对不?我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爹爹是当朝宰相郑晓湖。”郑子嘉带着受伤的神色,不甘心地想抓住申冉冉的心。他以为搬出父亲的名号,申冉冉对自己的态度将会大为改观。
“哦。”申冉冉陷入了沉思。难怪,原来他竟是老爷子门生的公子,自己的晚辈。都姓郑,早该想到了。
郑子嘉一洗平常的宁静,滔滔不绝夸耀起家里的荣华富贵来。他不过还是个孩子,遇见喜欢的女子,总恨不得将所有灿烂的光华都呈现在她面前,让她惊诧。
“我早已经嫁人了。”申冉冉继续拒绝。
“嫁了人也没有关系,我不在意。”郑子嘉用无比纯净、无辜而又伟大的目光看着她。
申冉冉差点晕倒。果然是年轻气盛,这样胆大的话语也敢说出口。
“问题是,我介意啊。”申冉冉不得不解释。
“为什么?我都不介意,你还介意什么?”理直气壮的口气,“你跟我回家去,我会好好对你的。”
申冉冉无奈,跟小朋友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拖拖拉拉反而越发激发他的热情,干脆快刀斩乱麻算数。他是父亲那头的人,自然不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你知道无双王吧?知道无双王妃吧。”申冉冉看着他点了点头,是个老实的孩子呢。
“我就是无双王妃,那个离开王府的无双王妃。”申冉冉补充道。
郑子嘉傻傻地望着她,以为她在说笑话,看到眼睛内没有一丝温度,才确定她所说的都是是真的。
他急急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王爷都下了死牢了!”
骨碌碌,申冉冉手中的桃核滚了一地。
她浑然未觉。
难怪这些天没有他的消息!难怪李总管与小福一直不敢上门来。
“他为什么进死牢?”她颤巍巍地问。究竟谁陷害了他?市井没有透露半点关于无双王的消息,可见对方瞒得密不透风。
郑子嘉也不太清楚,只说无双王爷主动上书给朝廷,在皇上没有回来之前,他会一直呆在死牢里。
他出墙了,终于出墙了!在她离开王府之后,在哥哥和秋出事之后,愚蠢无比地自动跑出围墙,跑进死牢。
那个混蛋!申冉冉差点想破口大骂,泪珠却如缺堤的水,汹涌而出。
若是危急关头,他挺身而出,稳局势、救皇帝,有多好!
申冉冉真的好想当面问问他--你,为什么这样傻?明知道人家请君入瓮,还自动伸个脖子过去,等人家给你一刀!
虽然街道戒严,凭着宰相郑晓湖的名号,郑子嘉陪着申冉冉畅通无阻回到无双王府。令申冉冉惊奇的是,这个乍看去毫不起眼的单薄少年,竟然有不少官兵认识,连连行礼示意。
可惜,宰相郑晓湖的手再长,也伸不到无双王府。
他们进不去。
看门的护卫完全换了一批陌生的人,面目凶狠,别说无双王妃,就是宰相郑晓湖,也完全不看在眼里。“走!官府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无双王府!”他们用刀枪驱赶着两人离开。
“我怎是闲杂人等?我是--”申冉冉狠狠咽下未完的分辨。事到如今,秀才拗不过兵,只能另寻他法。
郑子嘉愤愤不平,一改平素的安静淡泊,边走边回头望:“那个瘸子,太狠心了!难道真要将天下捏在他手里不成!”张望左右,吐痰似的呸了一声,小小声道:“乱臣贼子!”
申冉冉看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想笑,笑不出,反而无比心酸。
曾经她气愤愤地昂首走出无双王府,等她想要回来时,居然为外人拦住,不能进入府门一步。
她禁不住想,如果当初自己不曾离开,起码和夏出事时,自己还在身边,可以劝阻一两句,就算又给他摔一次,也不会让他自动进入死牢中去证明清白与无辜。
她忽然觉得无比的失落,一颗心空荡荡的,不知应该如何去寻找和夏,如何为他做一点点事情。只有在完全失去了他的肩膀,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依靠着他。
“子嘉,送我回娘家。”她犹豫地说。
马车继续往前慢慢行驶。
申冉冉的眼前又浮起了父亲羞愤难当的脸,他的指控回荡在耳边:“你胡闹也就算了,为何完全不顾王府与申家体面?你凌烟妹妹自请离府,改嫁赤天侯,你看看,可有好下场?你更厉害,放着好端端的王妃不能,自甘堕落,你跑出王府干吗?自古以来,只有男子出妻,哪里见过女子离婚的?我们申家的脸面,完全给你败光了!”
那是她离府后安顿好珠娘,第一次回娘家的情景。
她低估了老爷子的怒气。
他声言,再也不认她这样伤风败俗的女儿,不准她踏进府门半步。
她央求,只求进去看看娘亲,哪怕一面也好。
“从你立定主意离开王府那日起,你已经没有爹娘了!既然你不曾为申家考虑过,往后你也不必再来申家,来,乱棍撵走!”申钺冷酷地命令门子紧紧关上了后院的侧门,任凭她在门外捶打、哭泣。
直至如今,那种锥心的痛还在胸间。
她只想逃离让自己失望的和夏,为何竟成了申家弃女千古罪人?
“申姑姑,你也不必担心,宰相爷为人最正经不过,一时气愤过后,想必早已经原谅了你。”郑子嘉安慰道。他宁可从父亲是申钺门生这一点出发,喊她姑姑,也从不喊一声王妃娘娘。
“子嘉,谢谢你。”申冉冉勉强笑了笑。
申老爷子拒绝不见。
门子劝阻道:“大小姐,你还是走吧,免得老爷子生气,惹出更大风波来。他最近为宫中之事日夜奔波,瘦了一大圈呢,你见了,怕是也忍不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