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着的叶院士听到了一点声音。是敲门还是身旁有人翻身?是轻轻地叹息,还是感动地吟唱?他不想醒来。
他又有点怕:假若老是不醒?!
渐渐地变成呼唤,声音越来越强,却不响亮,他的四肢是被什么压死了呢?谁的声音?陌生而又熟悉,遥远而又亲近,隐秘而又坚决。像是久古的往事,像是坠入了深井,打捞哇、提醒啊、催促哇,他自己反而愈陷愈深,爬不上也捞不出来。
我不告诉你。我不说。这是一种最可爱的说法,多情的语言。如果一个女人这样与你说话,那就是说她已经爱上了你。
最后,是不是打更人的梆子,夜里突起的北风,令正在酣睡的他惊醒?微弱的但是凌厉的哨音与窗户的咯咯作响使他不安。他竟然忘记了他最最不会忘记的自己的来历。
现在已经没有打更人的梆子了,现在有的是防盗门、监控电眼、电子报警器与110报警电话。有许多晦气的酸溜溜的文学家徒劳地守护着过去和记忆,而他是工程院的院士,他注视着各种(多半是进口的)最新最好的仪器和技术,运用到临床实践,引上市场。
哎呀,哎呀。曲曲折折、千啼百啭、千娇百媚。叹息、歌唱、呼喊。赔小心、轻柔的抚摸,永远的对于母亲和孩儿的依恋。是宠物吗?难舍难分,终分终舍。
哎……呀……哎……呀……尖尖的下颏,细细的眉毛,擦着白粉的脸,劣等化妆品的气味,玉一样的胳臂与葱一样的手指。指环和镯子,红耳坠和绿发簪……什么?小孩儿,小孩儿。他是一个小孩,最根本的,他不是院士,不是会长,不是委员,他只是一个男孩子。
谁?我怎么会梦见了她?我怎么会那样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声音?她是谁?
……后来再也睡不着了。叶院士一次次重温自己梦中听到的呼唤和由声音而不是由色彩和线条构成的形象。他慎重得像是回顾一系列化验、计算、扫描、透视录像的过程与结论。然而,自从梦中听到那声音,他的方向就是明确的,他的结论出现在他进行思考和分析之前,叫做先验指向——是阔别七十余年的桃花和桃花调。
多么奇怪。由于要离开故国这一块热土,所有的陈谷子旧芝麻,所有的尘封与埋葬,所有已经自动或被动删除了的乱码、“非法操作”、被“蠕虫”与“求职信”病毒损坏了的数据……都冒出来了。
但是你不应该那样清晰,你不应该那样牵心,你从来与我无关,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你和你的同类,你和我从来没有互相进入,不论是梦、记忆、大脑皮质和灵魂。
甚至,几十年了,一辈子了,我不但没有说起过你也没有想到过你在意过你。我宁愿相信是我杀掉了你。而你突然袭来。像是一个一贯身心健康的、没有到伊拉克也没有到阿富汗、穿着新式防弹衣、保护得无懈可击的钢铁强人中了子弹,从第四维——时间——而非三维空间射来的子弹:难以诊断更难以治疗。
这就不单纯是外科学、伤害学或者战时救护学的问题了。
叶院士有一点怕。
两个小时以后,他打电话给他的助手,说是他决定接受邀请,下午到老家桃花镇去。
助手表示:已经辞谢过了,对方并没有提出异议,也可能原先对方只是礼貌性地邀请一下,所谓让——让的……而且,后天早上七点四十九分,美国西北航空公司的航班,第一站是底特律,转飞多伦多,包括转机等待,他要飞二十多个小时。
我知道。还是去一下。毕竟我小时候生活在那边。我会注意。我知道我已经八十二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明年我的虚岁就是八十四……起码还有一年。
就这样。你不要去了,有车就行。你不必陪我。
于是有了去国养老之前的桃花镇之行。下了高速公路有人接待。吃的有海鲜也有山珍。所以那么多人得了脚痛风、心绞痛、糖尿病以及胰腺炎、十二指肠穿孔。然后他听了桃花调。
他弄不清自己的祖籍,这说来话长,干脆就拿桃花镇做自己的祖籍。他小时候住在一个大四合院的前偏院,应该算是“下人”例如车夫住的地方。但那时候已经礼崩乐坏,“上人”“下人”都是贪婪的房东的厚颜的房客。主院正房住着一位军官,穿黄呢制服,一副痞气,与后来他看到电影里对于敌伪军官的造型十分贴近。还有一个瘦小的女子,面色黄中透绿,像是刚刚献过八百毫升鲜血。叶小毛(他小名叫小毛)是被禁止到主院里去的。他常常在主院的垂花门外听这位女子唱桃花调。苍老多病的垂花门油漆剥落,露出了底色腻子与麻刀,像是没有愈合的伤口。桃花调只流行在桃花镇方圆几十里地区,用方言演唱。曲子里不停地用“哎呀”做发语词与感叹词,这像是北方的梅花大鼓,用“哎哪”起始。桃花调听起来比梅花大鼓还要缠绵悱恻,如泣如诉,等到叶夏莽有了夏莽这个官名以后,在中国坚决地走向了阶级斗争以后,他坚信它是靡靡之音,唱多了听多了都要亡国,就像江青说起苏州评弹似的。
叶院士在桃花镇听了由民间文艺抢救组织安排的桃花调演唱,于是越过了叶夏莽,他连接上了叶小毛时代。桃花镇的文化局长告诉他,桃花调已经差不多消失,最近旅游事业突然兴旺,使各种已经消失的东西还魂复生。桃花调依然悲悲切切,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他仿佛看见了住正房的军官的那位姨太太。假设是姨太太吧,也许连姨太太的名分也没有。姨太太就叫桃花,他听军官这样叫过她。她的声音有一点特别,她的声音太“糯”了,柔软、粘连、甘甜、细粉……其实换一种说法就是嗲贱。尤其是苦情,她的声音好苦。就连她咳嗽一声,你都会觉得她已经嚎枯了嗓子,她的咳嗽是为了得到普天下男人的惜怜。
哎呀,断肠人……红楼紫陌……
凄风苦雨……
哎呀,冰轮乍现……万种闲
愁……落花委尘埃……椽烛垂泪清宵
长……
哎呀,世间只有情难诉……
疏剌剌林梢落叶风,
静悄悄门掩清秋夜……
只是在这一次,在七十多年以后,他通过“抢救民间遗产”用的幻灯片看到了这些文绉绉的词句。这简直是发了疯,在偏僻的小地方,这么土的调调儿,却要唱古曲原文。也许当年的元曲,当年的马致远、关汉卿和王实甫的角色正如后来的流行歌曲歌词作者陈蝶衣、田汉、罗大佑与高晓松,而当日的《西厢记》与《牡丹亭》在人们的心目中正如今日的为数不多的上品电视连续剧。桃花调是一种艺术,一种曲调和唱词的盛衰消长、冷落灭亡、回光返照的见证。现在的口味都变得落花流水、大江西去了。现在的口味不但不接受昆曲、南音、古琴《高山》与《流水》,而且也不接受大鼓、评弹、广东音乐《雨打芭蕉》与《小桃红》。现在最受观众喜爱的是电视小品,最喜爱的演员是赵本山、赵丽蓉、范伟和宋丹丹、高秀敏。
桃花调无法再流传下去了,您哪。
而等他在晚宴后坐在一辆崭新的帕萨特行进在大雾中的时候,他琢磨着这些文词与当年桃花苦苦地哼唱着的曲调,他慢慢地将一些旋律与文词对上了榫。弄不好,他可能是欣赏这些酸溜溜的文词的最后一代人了。
我的悲哀在于作为一个医生,一个工程院院士,我的杂七杂八的记忆力太强。我的情感也太多,超标。好像是毛主席说过,不需要那么多感情。这影响了我的专注,从而影响了我的事业、学科建设、成就贡献直到“政治觉悟”。如果我心无旁骛,我也许早就获得了中华医学大奖和诺贝尔医学奖……或者,我早就当了什么什么级的“首长”。
但是从碧云的观点,我的情感太少,情商太低。吁!
这一切都又有什么意义?正如同一位刚刚过完八十大寿的院士所说:我现在是,谦虚也不能再进步了,而骄傲,也不怕落后了。用同样的格式造一个新句,就是无情也不会惹恼什么女子,多情也不会打动任何芳心了。
桃花镇的主人一再挽留叶院士在镇里过夜,从这天的黄昏始,到处是浓浓的烟雾,少量的几只路灯灯泡摇曳着香烟头似的伪红光。说是这里秋冬之交雾大,估计高速公路已经封闭,电视里说,华北、辽宁、河南、山东和湖北、江苏部分地区都已经沉浸在大雾里,大雾会延续若干天。叶院士坚持当晚一定要走,他只有一天的时间了,他要与自己的城市、祖国告别,他要与自己的儿童、少年、青年和老年时代告别。
当然也包括壮年时期,虽然壮年时期是在另外的遥远的地方。锻炼、改造、拼命,然后是一场梦,是各种笑骂轻薄、大言不惭。他终于得到了肯定,越肯定他就越惭愧。再回来,也许要借助一个平静的精美的骨灰罐。加拿大大致没有那种景泰蓝罐,他给碧云用的。他的不幸在于他还有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在多伦多,女儿非得叫他去。而老人更应该选择的恐怕还是孤独。
再说他一辈子拗脾气,轻易不愿意因外力而改变自己的安排打算。既然明天是同样的雾,他留宿桃花镇还有什么意义?
越靠近高速公路雾就越大,连香烟头似的路灯泡也看不见了。叶院士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感觉像是战争中敌方向我方发射了几千几万发烟幕弹,一团团烟雾向我方扑来,连结、撞击、融合、破裂、拉伸、歪扭、爆炸……最后变成了整体的棉花一样更是海一样的屏障。又像是视觉障碍,衰老和病变把一团团的白雾打向他的双眼,双眼因而陷入雪白,变成一团漆黑。汽车如同漂泊在灰黑的泛滥着的洪水里的一艘船,小小泰坦尼克。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偶尔的强灯光照耀下可以看得见一小块灰蒙蒙的雾气,像是已经封闭了的眼帘不知怎么的又睁开了一道细缝,等着你的汽车向它撞去。我……叶院士的嗓子嗞呀了一声。您……汽车司机的嗓子嗡隆了一声。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半路上又被自己咽了回去。可能他们两人都已经后悔,这样的雾天是无法行车的,因为你看不见路,看不见前后左右。
但是你们这不过刚刚开始,还没有开始。既不能上高速公路,也不能上老路上便道上辅路。没有开始便改变方向是可笑的,还有可耻。你也已经无法回头,前后左右已经全都是车辆,同样惊慌严肃,同样被大自然收入罗网,收入陷阱,收入于雾的全面控制之下。不管你是宝马,你是奔驰、林肯还是奥迪,哪怕你带着摩托开道警卫车辆,再无别的办法,没有任何特权。只能试探,紧跟又紧防,慢慢往前蹭。往左一点点,赶忙又往右一厘厘,你不能前进,你不能不前进,你绝对不能跑也不能停,不能溜走也不能回头。
你害怕追尾,你害怕被追尾,你害怕刮蹭,更害怕驶出公路掉在沟谷里。
因为你看不见道边,看不见里程碑,看不见排水沟,看不见任何红线、黄线、白线和交通标志牌。不知不觉、无心无意,你已经把自己交给车流,不怎么流的车流,交给了雾,交给了命,交给了路。你已经无法摆脱,无法选择,无法懊悔,无法潇洒,无法强行,也无法再聪明一次或者执著一次。即使你与汽车司机都是懦夫,你也只能沉着地、专注地、英勇无畏地走下去,继续走下去,似乎是永远走下去。
当然,显然,高速公路早已封闭。你的车开始在老路上行驶,大半是老路上吧,大雾中,又哪里有什么老路与新路的区别,乃至路与非路的差异?已身何处?司机也说不准。如果失去了一切参照物,哪里又能是哪里,或者不是哪里?
十米了,又两米,二十米了,最多是走了二十五米,前面的车的尾灯和刹车灯同时亮起。在这种大雾弥天的情形下,前车的尾灯就是你的上帝,就是指路的北斗,就是唯一的不容怀疑的方向,就是除了你和你的车以外的世界的唯一的存在。前车的尾灯也就是你的界限,你的边缘,你的威严的律条,你的结束。
现在,车停下来了。为什么停呢?没有人知道。
司机轻声说:“要干……”北方的说法,好比英语说welldone,做好了,做熟了,天做,雾做,冬做。司机打开车内的灯,显得车外更是黑暗加上了黑暗。司机摸摸索索了一阵子,找出一盒磁带。他一声不吭,打开音响,放进磁带,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他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新录的……”他猛然开动了车,他慌了神,就在他使用音响的一刹那,前面的车的尾灯不见了:它拐了弯了?它加了速?是雾更浓密了?雾像墙一样,他们只有硬往墙上撞。
哎呀,哎……呀……哎呀……
同时传出了桃花调的演唱。呲呲啦啦,沙沙哑哑。
哎呀,娇莺欲语,
眼见春如许……
找到了前车的尾灯了,乌拉,喂哇!前者是斯拉夫人,后者是拉丁人的欢呼。
是杜丽娘,来到这大雾里,这车里,这院士的身边来。声音不好,像佳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更加娇滴滴,而现在已经不是娇滴滴的时代,现在要的是辣妹猛男,要的是挺胸昂首、大劈叉、长胳臂长腿、野性、厚唇与酷。
哎呀,朝看飞鸟暮飞回,
哎呀,印床花落帘垂地……
靡靡之音。穷极无聊,百无聊赖。他后来对桃花调,对往事就是这样告过别的。解放以来,告别是令他最激动的一个词,与贫穷愚昧告别,与专横野蛮告别,与阴谋恶毒告别,也要与一切的空虚一切的颓废一切的犹豫一切的疲乏一切的顾影自怜与百年屈辱千年历史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