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宫杨氏就来敲杨二小姐的房门。杨二小姐不耐烦地从屋里哼了一声:“晓得了。”宫杨氏这才满意地离开,一路穿堂过院到天井下帮忙晒腊肉。杨二小姐平躺在床上,双眼微闭聆听屋外的声响。从半夜开始,下人就开始折腾。他们像一群的工蚁,愈是小心动静愈大。
“你说这挂在柴房里的鱼怎么会没了呢?”隔着窗户,杨二小姐听见管家问下人。“是啊,照说柴房天天都有人的呀。八成是被猫叼走了吧。”杨二小姐翻一个身,翘起头,管家和下人的身影在窗外一晃而过。没多会儿,窗户上又冒出来一个阴影,看样子是外甥端礼。他正欲敲窗,杨二小姐发话了:“告诉你娘,小姨起了。”阴影像是被吓一跳,立马吧嗒吧嗒地跑了。
杨二小姐揉着惺忪的眼,伸着懒腰哈欠连天地推开窗户。
哗,浓雾得救似的涌进来。屋里顿时添了份仙气。杨二小姐一边梳头一边打量窗外的景色。太阳像浑圆的蛋黄,暧昧地嵌在雾蒙蒙的假山的缝隙间。宫杨氏坐在板凳上就着木盆里的水擦洗着什么。下人们忙这忙那,跟走马灯一样。逢年过节才使的灯笼也挂在了门厅走廊。一长串熏肉腊肠晾在竹竿上油汪汪地享受着不多的阳光。外甥胯下骑着鸡毛掸满院子跑,嘴里嚷着:“驾——驾——”,玩腻了,又一把抢走下人的笤帚扫地。下人忙不迭地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杨二小姐扑哧笑出了声。宫杨氏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来。
“起啦?娘昨晚再三叮嘱我要催你早起。今天可不能由着性子睡懒觉,一会儿我帮你梳妆打扮。”
“姐,这种洗洗涮涮的事交给他们做不就行了?”杨二小姐说。
宫杨氏有些尴尬,说:“病从口入。他们洗的腊肉我不放心。端礼他爹爹在世时,家里的年货从头到尾都是我一手操办的。”
见触到姐姐的伤心处,杨二小姐说:“莫想那些旧事。来,你给我梳头,梳胡蝶的那种样式。”
姐妹俩梳好头到饭厅时,一家人早已围坐在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餐食。杨父一眼瞅见杨二小姐的发型不满地放下筷子,蠕动着油腻的嘴一言不发。杨母紧盯着丈夫的表情看他的反应,说:“娃儿家闹着玩。”边说边给杨二小姐递眼色,管家也适时地张罗下人伺候早餐。杨二小姐吐吐舌头,宫杨氏则心存不安地挨着端礼入坐。饭桌上只听见杯盘碗筷的轻微撞击声。端礼捧着盛豆浆的瓷钵故意发出吸呼吸呼的声音,不时还挑衅似的冲大家摇摇头。宫杨氏作势揪他耳朵,他一赌气把碗筷一推,嘴角还残留着白沫子,声言不吃了转身就跑。宫杨氏欲追出去,杨父说:“罢了罢了,你还没吃呢。娃儿家都是泼出去的水,保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那您还急着把我泼出去。”杨二小姐应声说道,“我要守在您和娘身边服侍你们一辈子。”“不找个婆家管管,你都快升天了。瞧瞧你的头发,什么德行,像个风尘女子。”“亏您还留洋回来的,这么不开化。”父亲早年到东洋留过学,因眷恋家中安逸的生活,学了点化工和酿酒知识就草草辍学,在唐家沱创建了果酒厂。父亲似乎不太喜欢别人提到他半途而废的留洋经历,每每提及此便一脸乌霉霉的像是涂了灰。杨二小姐知道说错了话,用手绢捂着嘴不言语。杨母也紧张兮兮地站起身。谁知,杨父接过管家递来的茶安之若素,啜着嘴不紧不慢地吹气,呷了一口,说:“胡蝶的发型,对吧?你还未出阁,这种发型不适合你。儿女是船头上的客——留不住。眼下年生不景,能找到门当户对的人家是你的福气。中午亲家就来,你去梳个正经头见人。”“对方姓甚名谁总该让我知道吧?”杨二小姐还想申辩点什么,被杨母摁住了。
杨二小姐把闺房的物什一件件往地上扔,她抱起花瓶时犹豫了一下,终于没舍得,又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她不明白素来放纵她的爹爹为什么在婚姻大事上神神秘秘的。宫杨氏在一旁微笑着看妹妹使性子,走过去揽住妹妹的肩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晚都要嫁人,女人的归宿是注定了的,逃不掉的。”“他要是丑八怪怎么办?父亲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答应这门亲事?眼看中午就来商量婚礼了才让我见那怪物。”“怪物?”宫杨氏起初没听明白,后来才回过神,嗔怪道:“人家就要做你夫君了,你还胡乱叫。虽然还不清楚谈的是哪户人家,但父母那么疼你,想必也跟你姐夫一般一表人才的吧?”“是啊,姐夫的缺点就是太爱看电影。”“要不怎么在国泰大戏院看电影,看着看着就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宫杨氏笑眯眯地捡拾地上的牛角梳,眼里却有了泪花。“日子过得真快,姐夫走了整一年了。”杨二小姐也伤感起来。若不是日机的狂轰滥炸,她还能在淑德女中继续上学的。
“姐,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杨二小姐撅着嘴喃喃地说。
“咦——”宫杨氏拖着长长的声气说,“十七岁,不小了。娘十五岁就生我了。”宫杨氏的手在杨二小姐的发辫上灵巧地攀援,“爹虽说对杨家没有子嗣而耿耿于怀,但他老人家还是疼我们的。你还记得小时候拿剪刀绞裹脚布,嚷着不缠脚的事吗?谁接近你,你就拳打脚踢。爷爷气得直说家门不幸,结果还是爹爹摆摆手由着你去。说实话,我当时还气恼了半天。”
“有什么好气的?”
“气他偏心呗。”
杨二小姐把一双白皙舒展的天足扬得高高的,丝绒绣花拖鞋相继掉到地面。宫杨氏伸手拍打妹妹的脚背,笑骂道:“好啦,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染坊。”
杨二小姐左右端详镜中的自己。姐姐特意在她的两条辫子末梢各系了蓝色缎带的蝴蝶结。她把姐姐的手拉到脸畔,姐妹俩像有默契似的,对着镜子无声地笑了。只是宫杨氏的嘴角挂着一丝隐约的惆怅。
临近中午,管家传话让姐妹俩上大厅。
杨二小姐跟在宫杨氏身后。姐姐的三寸金莲在黑布裙下蹑足走动,杨二小姐觉着姐姐每走一步都是疼痛的,不能大步走路是多么的痛苦,她暗自庆幸比姐姐整整小一轮,逃脱了人为的灾难。她不仅可以和同学去金佛山踏青,可以放声大笑,甚至还能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头挥动小旗高喊抗日救亡的口号。当然,这些比较出格的举动都瞒着家人,即使最亲近的姐姐也不能让她知道,让乖姐姐恪守她大家闺秀的风范吧。想到这儿,杨二小姐抿着嘴偷笑,笑意还没收住,人就已经迈进了大厅的门槛。
倪杨两家虽说是世交,倪云樵最后一次见到杨家二小姐还是大前年从灌县航空学校回家过暑假时的事了。几年下来,杨二小姐长高了许多,身段还未出挑得周全,略现扁平,一颦一笑仍和从前一般无异,带着恶作剧后的幸灾乐祸的坏笑。她穿着暗花高领的滚边旗袍,外面套一件乳白色羊毛开衫,这身显然是殷实家庭出身的行头与倪云樵期望的白衣黑裙青布绊绊鞋的女学生装束相差甚远,倪云樵微微皱了皱眉头。“婉婷,快来见过倪叔叔。”杨父坐在太师椅上招呼女儿。杨二小姐上前行礼,向众人问好。倪父摆摆手让她走近一些,说:“收了彩礼,亲事就算定了下来,婉婷该叫我爹爹才是。”落座后,杨二小姐一直低垂着头,老远看见倪家父子,心里的石头放下了,即使不用宫杨氏提醒,她也知道在此等场合保持矜持内敛。倪父满意地揽着胡须说:“女大十八变。婉婷跟从前大不同了。早上云樵还担心呢。”倪云樵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杨家二小姐的贪玩淘气可是出了名的,和她打交道的人谁不曾深受其害?有一年,他家伙夫幺儿的头上长了虱子,其时她还是半大的小女娃儿,也不知打的什么馊主意,把伙夫幺儿的头摁到马桶里说是以毒攻毒,把虱子臭死。
杨父接过倪父的话茬说:“惭愧,惭愧。小女从前被宠坏了,进学堂受点教化总算是改邪归正。”杨二小姐羞红了脸。众人会意地笑了,气氛活跃不少。借双方家长寒暄的工夫,杨二小姐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邻座的倪云樵。青梅竹马的云樵兄长成了身长玉立气度昂藏的孔武之夫。微青的须毛尚未刮尽,头发梳得十分妥帖,透着一阵阵发油的甜香。
“学堂还上着课吗?”倪父关切地问道。杨二小姐摇头。
“老爷担心婉婷有什么三长两短,不让她去了。”杨母答。
“没事。现在不正提倡陪都精神吗?‘五三’、‘五四’大轰炸期间,中央大学上午刚被炸,下午的运动会还照常举行。”倪父笑说道。
杨父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亲家不也守着贤侄不肯让他开赴前线吗?”此话触到了倪云樵心事。一直缄默的他打破沉默,说:“大丈夫最苦恼值多事之秋却无用武之地。家父舍得为国家捐资购买战机,舍不得让学飞行的儿子参军入伍驾驶飞机。还请杨叔叔好生开解他。”倪父尴尬地说:“这娃娃,情绪大着哩。终身大事也不考虑了,打日本鬼子就缺你一人?倪家三代单传,可就你一根独苗苗。”杨父一面暗示管家摆酒席一面打圆场说:“饭桌无战事。小日本管天管地还管得了老子吃喝放屁?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坐一块儿吃顿饭实属难得。不瞒亲家笑话,自我家斋馆在城里相继被炸以来,槽坊的生意也每况愈下。好在江湖上的朋友肯帮忙才聊以卒岁,我们永利造的果酒可是国民政府宴会上少不了的哟。来,亲家,茶要浅酒要满,我给你斟上,你尝尝。云樵,一个女婿半个儿子,你也多喝点。”一杯酒下肚,双方家长打开话匣子,大有不醉不归的态势。“吃菜,”杨父给倪云樵夹了一大块口水鸭,说,“拿着钱都买不到东西。管家差人排长队买到的鲤鱼今早也不翼而飞。菜品多是去年腌制的腊肉,也就这鸭和自家后院种的青菜是新鲜的,招待不周多多包涵。”倪云樵说:“杨叔叔见外了。这时节能吃到这等乡间野味当真不易。我好久没吃白市驿板鸭了。”说完,狠狠咬了一口,杨二小姐见状和宫杨氏相视而笑。倪父疼爱地看着儿子说:“他呀,给累的。亲家,时逢乱世也顾不上繁文缛节。我们择日把亲事早些办了吧。”话音刚落,倪云樵倏的一下站起身,“我不同意。国之将亡,匹夫有责!小日本一天不除我一天不结婚。”举座寂静无哗。
随着雾季的结束,城里各色各样的谣言满天飞。据传日本为尽早了结在中国的战争以抽身南进,将加紧对渝的空袭。又听说今晨,日机二十七架次分两批空袭市区,被起飞迎战的中国空军及高射炮击落了三架,其中一架坠毁于督邮街,市民纷纷前往观看,妇女界的劳军捐献大会也将在现场召开。当宫杨氏跑来告知杨二小姐这些消息时,杨二小姐正在摇头晃脑地教难童们念《空袭时国民信条》:
在防空洞内要先让座于老弱妇孺,发挥我们民族道德。空袭中救死扶伤是侠义行为,是国民的天职。
我们要有志气、有纪律,更要有同仇敌忾、亲爱团结的精神。
……
自那天倪云樵义正词严表明态度后,杨父有好些时日郁郁寡欢,时时闷在书房唉声叹气,对杨二小姐的管教也松弛了许多。每日例行的跪安、描红、女工取消了,杨二小姐乐得清闲,招呼也没打就去赈委会主办的难童教养院当了名教员。她想,父亲管不着她了,自由了。可有件事让她耿耿于怀。砍脑壳的瘟猪倪云樵,说起大道理头头是道,过足教书匠的瘾,眼里哪有我堂堂杨家二小姐?只说是推迟婚期,就没了下文。哎呀,你倒是说个准数呀。嘿,杨婉婷你急着投胎啊,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急啥子?杨二小姐听见一尖一细两种声音在自己心里较劲。她私度这个心性极高的云樵兄大概是记恨被从前顽劣的她作弄过几回,那怨得了她吗?谁让我那会儿少不更事?杨二小姐清楚记得,那天刚迈进门槛的当儿,倪云樵的眉头攒在一块。她起初挺纳闷,到教养院跟难民接触多了才明白,倪云樵是不满意她的装束。国难当头,无数人流离失所,辗转迁徙,饥寒交迫,她杨婉婷竟然有脸穿织锦旗袍羊毛开衫,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妖精。此后,她穿了直筒子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方白手绢。她觉着,早晚会再碰见倪云樵的,也许是在某个不经意的场合。
杨二小姐跟院长请了假便挽着宫杨氏的手臂匆匆离开了由破庙改建的难童教养院。半路,姐妹俩折道回了趟家,偷偷把端礼也叫了出来。战乱中的孩子无所畏惧,反倒有种觉着好玩的神气。杨二小姐想,要是能平安躲过这场劫难,要是端礼有机会长大成人,这段经历不失为人生的一笔重要财富。人哪,平平安安过一生是多么难得。想到这儿,她的胸口被一种悲怆的情绪堵塞。
进了城,刺鼻的焦煳味迎面袭来,三人被弥漫在空气中的怪味呛得够受。杨二小姐赶紧掏手绢,宫杨氏拿手绢给端礼捂住鼻子,自己用手蒙着脸也给呛得直咳嗽。“哎哟!”端礼踩空了一脚。宫杨氏慌忙扶住了他,说:“都说了城里路不好走,你偏来。”端礼侧脸咧开残缺不齐的牙齿笑道:“嘿嘿,你被我整了。”杨二小姐说:“你再诈我们,下次喊破天也不带你来。”端礼这才老实许多。宫杨氏说:“还是你小姨有办法治你。”
“能治我算啥子本事?有能耐治小日本去,治他们的飞机去。”端礼铆足劲猛踢脚下的瓦砾。
“端礼,你倒说说,你进城来有啥子企图?看热闹吗?乌烟瘴气没得啥看头。拣便宜吗?该烧的烧了,该毁的也毁得差不多了。莫非你想拣个寒帮媳妇?”杨二小姐打趣道。
端礼顾自探头探脑地四处搜寻。
三人在残垣断壁间穿行,不时有房屋的木架在他们身后轰然坍塌,激起滚滚浓烟。树枝上挂着丝缕布片,血染的肉块、破帽、断臂、花花绿绿的肚肠。被炸的商店里,老板模样的男人将货品略加整理后继续营业。一些衣衫褴褛的娃儿背着筐篓,拿着锄铲,跑到已经被夷为平地的瓦砾堆挖掘。有人且在找寻葬身火窟的父母儿女。一个年轻的汉子领着他年幼的妹妹从杨二小姐身边经过,焦灼地唤着:“娘——,娘——”端礼一溜烟拐进巷子深处,“慢点,慢点。”宫杨氏迈着碎步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停下来屈身喘气。杨二小姐也加快了步伐。“娘,你看。”端礼伸出手,一粒空弹壳。这就是端礼此行的目的。端礼欣喜地把手举得老高,害怕被谁抢了去似的。“一个男娃娃就这点追求?”杨二小姐问。“快扔了,留这作孽的东西干啥子?”宫杨氏板起脸训斥儿子。端礼涨红了脸,撇撇嘴角,把弹壳揣在衣兜扭头就走。杨二小姐有些后悔方才的问话。她其实是和端礼开玩笑,但话一出口就被他误认为是故意抬杠。毕竟贪玩是娃儿家的天性,男娃娃喜欢收集这些玩意儿本也无可厚非。“那些日本人恶毒得很。不光投炸弹,还用机枪扫射。倪家的桂嫂,你认识的,就那个瘦瘦的生了对双胞胎的,头天还好生生,第二天就被炸死了。人家说,不是被炸死的,是被机关枪扫射死的,身子像个马蜂窝。惨啊。”杨二小姐默默地听着宫杨氏唠叨,她知道,孝顺的姐姐在家里不敢提这些事,怕让父母担心。一个深居简出也没什么朋友的孀妇,在战乱的年月,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何况还带着半大的儿子。
一行三人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督邮街。端礼的衣兜鼓鼓啷啷装了十几二十个弹壳。
市民奔走相告,纷纷从吊脚楼跑出来,从防空洞跑出来,赶来参加献金大会。坠机现场人声鼎沸。敌机机身毁成数段,青烟缭绕,机师五人均坠地而死。杨二小姐一行纵使用尽吃奶的劲儿也挤不进水泄不通的人墙。她们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也是徒劳。眼前,净是黑压压的攒动的人头、此起彼伏的掌声。献金台上,人们排着队往一个大纸箱子塞东西。有人当众摘下怀表、金戒指;有人抱着老母鸡;还有人冒着寒风脱下自己仅有的毛衣,神色激昂地唱着《松花江上》。杨二小姐听前面的人说,唱歌的人是东北流亡来的学生。此情此境,让人无不为之动容。人群里隐约传来女人的抽泣声,男人的脸上也挂了泪珠。人群的另一边,旅社老板搬出来两大坛子老白干让路人痛饮,他自己则攥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地跳到柜台上手舞足蹈。“我去去就回。”端礼似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兴奋得猴急,一猫身就拱进人群。宫杨氏立刻撵上去。“姐,我在旅社门口等你们。”杨二小姐把双手放到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声说道。杨二小姐双臂抱膝蹲倚在靠墙的门槛上,许多水桶以及沾着泥、赤着脚板的腿在她的视线范围无序移动。自来水公司水管受损,挑水夫的行业随之适时兴旺起来。他们从江边挑百十来斤的河水爬坡上坎到城区排队等购。沿途水迹斑斑,像无望空洞的眼睛目送他们艰难弯躬的背影一路远去。在这些腿的缝隙间是远处的废墟。杨二小姐记得那里从前是佛教古刹妙音寺所在。已挖出的尸体被救护队并排裹在芦席里搁置路边,露出光溜溜的头皮。似乎残留有未爆炸的炸弹,工兵在细针密缕地挖掘。民众远远站在旁边给士兵们送茶送水。好几个穿海品蓝布的电厂工人背着沉重的电线和工具,猿猴般上升到电杆巅上作业。杨二小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忙碌其中。她喜出望外,不由自主挤过穿梭的人流跟上前。
倪云樵正和消防队拖着水龙头奋力灭火。“喂,兄弟伙,你身后的小姐不声不响跟你好一会儿了。”消防队员提醒倪云樵。倪云樵转过身,睥睨着杨二小姐,问:“有事吗?”敢情他早发现她了,还佯装不知。瞧他满身灰尘血渍,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憔悴样,杨二小姐又羞又气又心疼,心想你就对我那么不屑一顾?
“你在消防队做事?”“没看我穿着便服?”
“他呀,编外队员,”一旁的消防队员插话说,“现在谁顾得上谁?各自逃命要紧。难得有他这样的有心人,警报解除不到一小时就到被炸现场帮忙,我们总和他不期而遇。好了,兄弟伙,小两口别斗气了。这年月,人是见一天少一天。你们慢慢摆龙门阵。”消防队员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再去帮忙。倪云樵抓抓后脑勺,对杨二小姐说:“我们去救护队的帐篷看看。”
杨二小姐一眼瞅见门板作成的临时担护架上躺着的老者是妙音寺的主持惠源。宫杨氏婚后小产,还是惠源亲自为她估的签祈的福。惠源的左腿被炸伤,因生蛆过多,已经锯掉,但脓血交流,发着熏鼻的臭味。他尚未脱离危险期,神情迷糊中还嚷着要把自己占用的担护架让给别人。幸存的几位僧侣数着佛珠在一旁念念有词。“护士长,血库里也没有了。”被称作护士长的妇人脸上泛了难色。倪云樵全不理会拉他衣角的杨二小姐,卷起手臂,说:“试试我的。”帐篷里的人自发排队验血,化验结果却让妇人直摇头,十余人竟没有合适的血型,眼见伤者危在旦夕。这时,一只颤颤巍巍的手臂伸到妇人眼前。倪云樵惊觉,竟然是杨婉婷,杨家二小姐。
杨二小姐接过倪云樵递来的红糖水,小心吞咽。倪云樵含情脉脉地注视她,杨二小姐受宠若惊,心里扑扑跳,只有无话找话的份儿。
“说好了不告诉我爹。”
“答应你。不信我们拉指头。”倪云樵真的勾了杨二小姐的小手指。这是一只心地善良日渐成熟了的大姑娘的手指,倪云樵真切感觉到杨二小姐指间传来的温柔。
“师父圆寂了。”这当儿,帐篷里响起僧侣的哭嚎。木鱼和念经声忙做一团。有人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边刚被救,那边又去了。”
“救苦救难观世音保佑我家堂客早些醒转。”“咄,还拜佛呢。观世音睡着啦。”
“小起个人儿懂个屁。”讨骂的后生脑门上结结实实挨了老娘一顿敲。
“倒不失为一种解脱。”看到广施善恩的惠源活活被伤痛疼死,杨二小姐黯然神伤。
“我带你去散散心。”倪云樵拉起杨二小姐的衣袖说道。杨二小姐只好随他去,早些离开这伤心地也好。出了帐篷,她又倒回来,在惠源的遗体前很郑重地鞠了两躬,一是出于生者对死者的悼念,一是替代宫杨氏。
杨二小姐万没想到,倪云樵把她带到了米高梅舞厅,那是倪家生意的一宗。说起这米高梅舞厅在陪都的上流社会和军界可说是尽人皆知。它由防空洞改建,掩隐于古树参天的枇杷山,是毗邻市区不可多得的绝佳娱乐去处,就是日本人多如牛毛的轰炸也未损它片瓦。“他妈的,吵死了。一个个大粪里游泳——不怕死(屎)。”倪云樵把舞厅的玻璃门摔开,犹自不停地埋怨着。听到此话,杨二小姐且在舞厅门口煞住脚,屏住呼吸。有一股经久不散的气息迎面袭来,令她惶恐不安。这种陌生的气息中有她感觉尚可的香熏味,但更多的复杂成分使得她想到了腐败、淫荡、夜夜笙歌、商女不知亡国恨等诸多字眼。她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是她绝对不了解的。她决计想不到倪家会有如此买卖,想不到废墟的深处有这样一群偷欢的群落。舞池里的各色人等磕头磕脑地抱拥一起随乐队昏昏欲睡的声浪摇摆,仿佛世界已临末路。倪云樵把杨二小姐带到吧台上坐稳当了,杨二小姐问:“你每天都来这儿?”倪云樵点头。他瞥一眼杨二小姐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要理解他们。人有不同活法。你看那对。”杨二小姐顺着他的指向望过去,一对仿佛经历生离死别的情人。女的抱着男人泪眼婆裟,男人穿着军装背对杨二小姐。看不见他的面容,可杨二小姐分明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在隐忍着抽动。倪云樵闷一口酒又说,“好啊,军人战死沙场,死得其所。”一副把栏杆拍遍壮志难酬的郁闷表情,“可惜没人理解我。你呢?”杨二小姐还未答上话,身后就被人莫名其妙地推了一把。是个舞女打扮的女人,乌光水滑的大道士髻高耸头顶,金银首饰披挂一身,酒意盎然地把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价响。她摇晃着凑近倪云樵,打着呃问:“小白,你不理我啦。你说过独爱我的,呃——,死相。看我不关上门好好收拾你。”倪云樵差人架走她,她还骂骂咧咧地回头狠狠啐了一口,继而变成了很失态的号哭。众人似乎对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已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地各行其是。杨二小姐不解,倪云樵说:“小白是她的情人,上个月战死了。军部说他失踪了,他的同伴说最后一次看到他,他的飞机冒着烟。”杨二小姐觉着倪云
樵遮遮掩掩地无非是要传递给她某些讯息,或者是暗示一种态度。是什么呢?
“倪少,又去瞎忙乎了?别让你老爹白费心机,老人家捐那么多子儿无非是不让你去当炮灰,多好的爹。来,陪哥儿几个玩玩牌。”吧台边上的黑脸军官吊儿郎当地叼着烟,边洗牌边调侃。旁边的妖冶女子勾肩搭背地各傍了个男人讪笑。倪云樵从容地拉了杨二小姐的手坐上席。第一手倪云樵赢了,众人哄笑,女子们也哧哧地笑。他想都没想,猛地抱着杨二小姐的头亲吻她的嘴唇。杨二小姐来不及反应就被倪云樵突如其来的吻弄得差点背气,这场暴风雨转瞬即逝,幸福的感觉电流一般使她眩晕,她傻傻地呆在座位上。第二手的结果很快揭晓,倪云樵仍是赢家,可他在杨二小姐的眼皮底下和一个笑得张牙舞爪的女子接吻。这是他们的规矩,她懵了,“哈哈,这次我最大。”不知谁的话音刚落,又一阵暴风雨劈头盖脸地降临杨二小姐,可是口味异样类似马厩里的潲水。杨二小姐恐怖地睁开眼睛,老天,是黑脸军官。倪云樵若无其事地玩牌,看都不看她一下。杨二小姐被他和他们的无所谓激怒了,难以释怀的愤懑使她不得不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她要回家,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强烈要求父亲单方面解除婚约,虽然理由难以启齿,但就算是吞金上吊,她也豁出去了。
杨二小姐心中的怒火把倪云樵干煸了无数次,就是当她晃晃悠悠地搭上出城的滑竿时,也还是在咒骂挨千刀的倪云樵。
回到家,天已擦黑。她并不照例到镜台前梳头搽粉顾影自怜,却是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宫杨氏见状颇感吃惊,把夜宵放到桌边。杨二小姐突然想起说好和她母子俩在旅社门口等的,联想到这一天发生的离奇事令她顾不得解释倒先哽咽起来。宫杨氏以为妹妹是白天见了太多惨状,像哄小孩似的轻轻拍打她的背部安慰她。
杨二小姐离开舞厅后,倪云樵也起身离开了赌桌。他有些落寞。“何必如此呢?”酒保递给他一杯酒,“人家情窦初开正值花样年华,眼神一刻没离开你。”
“我有我的苦衷。兵荒马乱的,我不想害了她。”
“所以你用这样的办法?看得出来,对她的打击挺大。”
“城里的疯女人够多了。”倪云樵仰面一气喝完杯中的残酒。酒保不便再多说。
倪云樵独自坐在经理室抽烟。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许多影像交替出现在脑海,发疯的舞女,喝血酒作别的将士,舞池里梦游般蠕动的人形,霓虹灯,硝烟弥漫满目疮痍的城市,还有杨二小姐。以前带着有色眼镜看她,对她的印象在相当长的时间停留在一个调皮捣蛋颐指气使的富家小丫头的层面上。是什么改变了她,并使他不知不觉喜欢上她呢?在救护队的帐篷,血液从杨二小姐白皙的手腕流入伤者的体内,她把头别在一边,眼睛闭得紧紧的,他看到鸡皮疙瘩一层层出现在她孱弱的后脖梗,一种柔情油然而生。他觉着她好比一株鲜绿润泽的植物,他有理由相信她应该有自己的美好生活。美好的生活是安定的,有阳光蓝天,可它们已经和这个城市久违了。天空阴霾密布,而且不定会有些什么从天而降要了人们的命。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孤注一掷无所牵挂地投身军营,所以背地里瞒着父亲做了文章,此时怎么像个娘们似的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了呢?他心绪缭乱,死劲掐灭烟头,蜷曲着身体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电话铃声打乱了他的思绪。
“你——你——”听筒里倪父的声音嘶哑而急促,没记错的话,他该在国民政府参加劳军宴会的。
“兔崽子,你气死我了。你瞒着我在军部打通关节。他妈的,有你这样的王八羔子吗?自己花钱买死。要不是有人给我通气,我差点被你蒙混过关,”倪父恍然大悟般说,“搞了半天,你说去云南做生意骗我的一大笔钱是派这个用场去了。他妈的,忤逆子。”倪父声色俱厉地臭骂,听筒忽的没了声。倪云樵拍拍听筒,许是电话线中断了吧,这时节水电都不能保证别说通讯了。他坚定了参军的念头,即使新萌发的爱情也不能阻止他。要不是有父亲这样自私的人存在,中国早就打赢了。他这样想着,虽然明知道是在和父亲赌气。一些情感如汩汩奔涌的泉水冒了出来。
杨二小姐无精打采地陪宫杨氏在后院做针线活,端礼站在水塘边扔鹅卵石,“你们看,我的水漂儿有多远,连着八个呢。”
宫杨氏瞟一眼对面的妹妹不无担心地说:“有三天没去教养院了,关在屋里会闷出病来。”说着,纳鞋用的底版,“这倪云樵也是,他参军抗日也别耽误了我妹子嘛。婉婷,不如让爹爹把亲事退了。”哧,杨二小姐的手给扎伤了,血滴落在绢布上。她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看到姐姐紧张得眼都瞪圆了,她说:“不碍事,正好把它绣成一朵梅花,不用着色了。”“你比端礼大不了几岁,怎不叫我担心?”宫杨氏放下手中的活路唉声叹气。“娘,我肚子饿了。”端礼花脸猫似的老远嚷着。宫杨氏拿围裙拍打他衣服上的尘土,他扭动身子直乐。等他们走远,杨二小姐望着绢布上的血滴陷入沉思。她觉着,倪云樵是越来越琢磨不透。她气他不自重,还轻贱她。一想到黑脸军官猖狂的大脸,她就怒火冲天。好歹我也是名门淑媛,怎么能拿来和舞女般谁都能占点便宜?气头上也没了刺绣的心思,很是无奈,索性把绢布撇在一边深吸了一口气。
雨线疏密有致从天而降,氤氲的空气中有了薄薄的凉意。杨二小姐听见街面上有敲锣打鼓声和零星鞭炮声。她跑到杨家公馆门口,她要看看那个在雨天出嫁的新娘,但披红挂绿的嫁车已经消失在泥泞的巷口。她只看到孩子们淋得湿漉漉的追着嫁车疯跑,一路拣拾地上不多的炮屑。她定定地站在门口苦想心事,感到凄凉而绝望。
“你在看什么?”杨父衔着烟袋出现在她身后。
“有人结婚了,嫁妆是头牛。唢呐吹得尖亮尖亮的。大伙都喜气洋洋,惟独她娘流着鼻涕哭。”
“不哭才怪了,把门关上吧。”杨父用肩头颠了颠外套,摇着头回房。
杨二小姐关上门,锣鼓和唢呐声被隔绝在门外渐渐没了声。公馆里的光线愈加昏暗,雨把青石板洇湿了,屋檐上的狗尾草萧索地颤动。她重新回到后院,有一搭没一搭地分理着绞成一团的丝线。
城里每天都有人逃难到乡下来。所幸日本人的飞机时常经过村子却并没有投下炸弹。人们以为是村口洋人开的教堂起了作用,有不少人受洗信了教。教堂的规模不大,哥特式屋顶在村子的低矮建筑中颇显突兀。有一天,杨二小姐望着教堂的屋顶出神,猛不防被人蒙住了眼睛。她以为是端礼,没好气地掰开他的手指,可来人把她眼睛捂得死死的,死活不松手。她生气了,随手就打他的屁股。感觉不对,是个成年人的身材。来人松开手,她定睛一看,是云樵。早知道就借机咬他一口,真便宜了他。再仔细打量,云樵一身美式凡尔丁空军制服,上身罩了件翻领镶毛皮夹克,腰身勒得紧紧的,裤带上挂着墨镜。他冲着杨二小姐啪地敬个军礼。杨二小姐本是到天井来给花浇水的,被云樵这一唬把花盆给撞到地面。家人闻声跑出来她还愣在原地,云樵那双压在军帽帽檐下的眼睛只顾浅笑吟吟地凝视着她。云樵说:“杨姨我特意来吃您做的豆瓣鱼。”杨母想上前问点什么,杨父伸出手挡住了她。杨母手忙脚乱地招呼众人:“快,家里来客人了。管家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泡姜,没有赶紧买。”众人很快散去。杨二小姐却是撂下喷水壶转过身背对云樵,两只手绞在一起。杨父捏着拳头在倪云樵肩头上重重一击,长长吁口气。
天井里只剩下云樵和杨二小姐。
云樵扯扯杨二小姐的衣袖,柔声说:“还生我的气?”杨二小姐不答。
“要怎样你才消气?都过去了,好吗?”
两人僵在原地许久。云樵揽住杨二小姐的腰,杨二小姐忽然“哇”的一声伏在云樵的肩头失声痛哭。云樵说:“哭吧,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夕阳西下,天际渲染了一抹淡淡的玫瑰色。云彩像载着棉花的小船,轻飘飘的,山茶花红遍山冈。杨二小姐的耳后也别着一朵,是云樵给她戴的。
“真美。”杨二小姐微闭着眼,惬意地呼吸着空气。倪云樵看到她粉扑扑的脸蛋愈加娇美,山风使她的头发轻舞飞扬,仿佛有一圈圣洁的光辉笼罩着她。他多么不愿意打扰沉浸甜梦的她啊。
“你要记住你现在看到的天空。”“为什么?”
“因为每位飞行员都有可能消失在里面。如果有天我回不来,你也知道我去了哪里。”
“不会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送件礼物给你。但是你要闭上眼睛,等我说‘可以了’你才能睁眼。”
杨二小姐顺从地闭上眼。云樵放了件东西在她手心,可他迟迟不肯说可以了,杨二小姐忍不住要耍赖了,“我肚子疼。”奇怪,没有回应。她睁开眼,哪里还有云樵的身影。她摊开手心,是本军官证。照片里的云樵英姿飒爽,扉页上写着: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
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共归于尽
杨二小姐的头发乱了,风和山冈一遍遍耳鬓厮磨,诉说着无人能懂的传说。
空军基地的仓库,十七中队正在召开秘密会议。
队长脸色凝重,“这次行动需六架飞机,为减少人机的损失没有僚机护航,并且还要各带上500磅炸弹一枚。生还的可能性也很小。”队长的话音刚落,队员们就争先恐后冲出队列。
“队长,身为中国空军我已作好牺牲的准备。”
“队长,我去。我死了家中还有弟弟服侍双亲。”
“队长,要死让我去好了。我参军就是为了打日本鬼子。”“队长。”
“队长。”
队长见他们个个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从上衣口袋掏出纸牌说:“好,老规矩,抽到最大的前六人去。但倪云樵不参加此次行动,任务完成他将调参谋部。”
“我抗议!我也是军人,保护国家主权和尊严是军人的天职。”
“军部不会同意。”队长说。
“我已通知他们,我是不会去参谋部的。在座的没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参加此次行动,我是世代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保卫重庆我义不容辞。”
见他主意已定,队长点点头,说:“抽签吧,看看你的运气。”
杨二小姐揣着倪云樵的军官证打算进城。她前脚迈出杨家公馆,后脚就被端礼盯上梢。她假装没看见他,时走时跑时快时慢,端礼也跟着她时走时跑时快时慢。跑到河边的大榕树下,杨二小姐说:“我们别玩藏猫猫了。就算我肯带你,你娘也不会让你去的。谁让你上次不听话到处跑,害你娘担心。”
“外公外婆未必就准你进城。”端礼得意地说,“我知道你是去找他。”
杨二小姐被端礼戳破心事,不免有些脸红。端礼又说:“你带我去,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你会有什么秘密?小娃娃家。”杨二小姐将信将疑。“这是什么?”端礼把布袋举得高高的。
“不是你攒的子弹壳吗?”
“不,是罪证。”端礼郑重其事地说道,“我把每次收集到弹壳的时间和数量记录在案,等我八十岁那天拿出来做呈堂证供。”杨二小姐着实吃惊,一个十岁的娃儿竟有如此心机。老远听见宫杨氏高声呼唤端礼。杨二小姐压低声音说:“小姨答应你下次一定把你带上,好吗?”端礼想了想才勉强同意:“一言为定。”走几步不放心又回头嘱咐杨二小姐,“我们的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杨二小姐见他那副故作神秘的样差点笑出声。
城里空袭日益频繁,杨二小姐花了双倍的价钱,脚夫才答应把她送进城,但说好了进城门前就得掉头回乡下。杨二小姐二话不说坐上滑竿。
等她赶到米高梅舞厅,已是晌午。生意很清淡。酒保和她攀谈起来。酒保说:“我认得你,少爷上次带你来过。”提到那个不愉快的夜晚,杨二小姐的脸色不太自然。
酒保又说:“这阵子他很少来喝酒了。你要传话的话我可以帮忙。”
杨二小姐说:“没关系,我等等。”她喝了口苏打水,把云樵的军官证拿在手上翻来覆去。
酒保见了说:“恭喜你。”
“我有什么好恭喜?”
“一个军人把他的军官证交给女人保存就意味着这个女人是他最爱的人,让你等他凯旋归来。”
杨二小姐觉着酒保话中有话,“请你说明白。”
“按照他们军人的规矩,执行任务前才托付军官证的。”酒保只好如实回答。
杨二小姐哑然失笑。
杨二小姐打道回府。途中,警报拉响。警报声逶迤着响彻城市上空。忙乱的市声瞬间悄然无息。街面一片狼藉。天空转眼乌云密布,杨二小姐躲在树丛后,她听到一群黄蜂的声音沉闷而嚣张地由远及近。近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黄蜂翼膀上的太阳旗猩红而狰狞。旁边的路人说:“耀武扬威来了,他们不会白来的,乡下遭殃了。”果不然,城外响起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城的四周火光冲天。待飞机去了,虚惊一场的城市人声嚣浮起来。成千上万的人熙熙攘攘忙乱地走着,跑着,失魂落魄地叫着。许多人从防空洞钻出来,蓬头垢面地像潮水堵住了马路。马路两旁山积的箱笼、锅盆和家用木器乱糟糟地全堆满了。男女老少坐在马路沿上惊魂未定。杨二小姐费了好大劲才挤出城。脚夫的人影没了,她只得徒步回家。
村子成了一片废墟,即使教堂也无一例外。教堂的尖顶像指向天空质疑的手指,固执的,严厉的,永不罢休的。
她惊惶失措地回了家。昔日风光一时的杨家公馆荡然无存。她看到她至亲至爱的亲人以各种姿态匍匐在废墟里,那些历历在目的欢乐场面像虚幻的西洋电影镜头迅速且酷烈地仓促结束。她颓然跪到地上,仰望天穹,从胸腔里迸发出的悲愤却化做一连串失常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