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兰报了一个考研政治辅导班,每周三次去人民大学上课。花了她一大笔钱的听课证上画满了小格子,每去一次,小格子就被划掉一个。第一次去上课是周二的晚上,吴兰自以为去得很早,但是比较有利的位置都已经被占据了。大教室的座位像电影院里那样连在一起,当然比电影院的座位小得多,当然是为了装尽可能多的人。第二排的最左边还空着两个座位,从听课的角度来考虑,这个位置太偏了,有可能看不见右半边的黑板。但是这儿靠窗户,窗外横斜着柳树的枯枝。吴兰理所当然地选择了稍微靠里的位置,这样她左边还空着一个离树更近的座位。右边坐的是什么人,她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现在要讲的是她和左边这个人的故事。
老师已经站在了讲台上,教室里安静下来,一个高个子男生推门进来,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低下头,快步从讲台前面绕到了吴兰的身边,她已经看清了他是一个高大可爱的男生,眼神生动,穿一件黑色的棉夹克,沙漠色的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灰色尼龙的双肩包。教室里本来暖融融的,他坐下来的时候,散发出外面清新冷冽的气息,吴兰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清新起来。她始终看着老师和书本,眼睛的余光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且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衣服,洗旧了的宝蓝色棒针毛衣,洗得发白的紧身牛仔裤,她把寒伧的鞋子藏在了椅子底下。整个晚上他们没说一句话,她也没看他一眼。
第二次去上课是星期六的晚上,吴兰仍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心里不知道在盼望些什么。快要上课的时候,那个男生匆匆地来了,他说这儿有人吗?吴兰说没有。仍然是这样,她能感觉到他们在相互注意,对方细微的举动都尽收眼底,可是谁也不和对方说话,这是一种微妙的氛围。老师讲了些什么,他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吴兰觉得他笑起来很好听。她的心里开始回荡一支草原牧歌的旋律,像有缓缓的流水冲刷着温柔缠绵的水草。
星期日是一整天的课,吴兰迎着早晨的寒风骑车去人大,在上班的人流中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一路在心里进行各种假设和想像。本来她已经对复习感到疲惫和厌倦,尤其厌倦复习政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考研。但是现在,一颗鲜嫩的绿芽露出了枯草覆盖的地面,生活中仿佛出现了新的生机。这次他比她来得早,还坐在那儿,心照不宣?吴兰在心里绽开了微笑。
他们认真地听着上面讲的那些陈词滥调,吴兰随时都在准备他和自己说话。课间的时候,她不出去,他也不出去,为什么不说话呢?她听见前面后面都有人在交谈,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他们这样子,恰恰说明很不正常。她想知道他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要考什么专业,是哪儿的人,她焦急万分,但她有惊人的忍耐力,不可能主动开口。那时候的吴兰像一条紧紧裹在壳里的蚕蛹,只能等待着别人来打开。中午他出去了,可能是吃饭去了,而吴兰没有心思吃饭,坐在那儿胡思乱想。下午肚子忽然叫起来,她羞愧万分,赶紧深呼吸,还好,没叫第二次,她觉得太丢人了。
晚上回来,吴兰疲倦得像耕了一天地的农民,很想在宿舍里歇一会儿,可大家是不会安静的,打牌,嗑瓜子,笑语喧哗,并且放着吴兰最讨厌听的粤语歌,她只好又背起书包走了。那个冬天,吴兰的随身听里永远装着一盒崔健的磁带,《解决》或《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在镜子里,她觉得自己的脸庞充满对爱情的渴望。
宿舍楼十一点熄灯,十二点吴兰才回来。第二天早晨她和老三一起去吃早饭,老三说昨天怎么回来那么晚,大家对你百般猜疑。那时的集体生活没有任何隐秘可言,她们想方设法要知道一切秘密,吴兰就知道她们会这样,而且肯定讲得很难听,让她们猜去吧,她暗暗地想,如果他成了我的男朋友,她们肯定嫉妒死了。在她们面前,听崔健也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因为那也许意味着你的心是狂野的,或者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的。而她从小就惟恐被当成一个另类。
翻出以前的日记,吴兰才发现原来她们之间有过这样互相厌倦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记得了,在她的印象中,她们亲如姐妹,毕业后天各一方,难得见上一面,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亲热。
虽然他又坐到了身边,但吴兰忽然感到他是不会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而已,她看见他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又慢慢把纸条撕成了碎片,她幻想着这是写给她的纸条,但马上告诉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下了课,她匆忙去推自行车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她,却径直骑上车走了。他那么可爱,肯定是有女朋友的,没有才怪呢。这样想着,她感到无限悲伤。
新的一天,吴兰早早来到自习室,教室里只有她自己,从窗外望出去,一片苍茫,淡淡的阳光,古老的楼顶,一棵有褐色枯叶的树。突然想像一个孩子那样高声哭泣。世界丰富而辽阔,但世界在她这儿是静止的。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仍然盼望着去人大上课的时刻,她慌张地赶到那儿,把书包放到那个固定不变的位置上,去了厕所,回来,他已经来了。下课后,她在他后面出了校园,看见他穿过双榆树的十字路口径直向南去了,她想他可能是理工大学的,或者是中央民院的,又或者是交大或者中财的——明天是最后一次课了。
最后一天,但她知道中午他就该走了,因为下午的课是针对文科生的。下课的时间逼近了,她的心在一点点下沉,她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他收拾起书包,原以为他也许会对她说一声再见什么的,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挎上书包就走了,她的心里好像也很平静,看着他的背影出了门,消失了。好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中午她骑车跑回了学校,怕自己呆在那儿不能忍受。她只穿着一件牛仔衣,但一点都不觉得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到脸上,她飞车狂奔。再坐在原来的地方,心里像被抓了一把那么难受,再也听不见老师在讲什么了。她一直看着窗外青灰的天空和那棵枯萎的柳树。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不过是一起坐了二十一个小时而已,算了吧,忘了吧。她在他的桌洞里发现了一只银灰色的拉链头,可能是书包上的,这是他留下的惟一的东西,她捡起它,握在掌心里,后来把它装在自己书包上的小口袋里。
还有一次课,她知道他不会来了,但进了人大的校园,仍然在黄昏的人流中极力寻找,阴暗寒冷的傍晚,她的心凄凉无助。教室里冷清了许多,每听见门响,她都会抬起头,仿佛他就要推门而入,这是不可能的,但她仍然注视着那扇淡黄色的门。晚上骑车走在北三环西路上,汽车不断呼啸着经过身旁,她的十指麻木疼痛,双脚冰凉。
在这样的心情中继续枯燥无聊乏味的复习,这是她惟一能干的事,生活没有别的内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考上研究生,她考研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能离开北京。尽管这座城市和她毫无关系,但她已经远远地感到了它的神秘和魅惑,这城市的内部有她所不能穷尽的秘密,她无法抵挡这种吸引。那时她不知道这是危险的想法。
准考证寄来了,吴兰心里一阵恐慌,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日子,一个个漫长枯燥的夜晚,永远也背不完的单词、政治试题,已经使她濒临疯狂的边缘。她咒骂着这该死的习题,该死的考试,心想只有疯子和偏执狂才能考上研究生。但是如果不进行这荒唐的复习她干什么呢?没什么可干的,她怀着一种受虐的心情继续看书,同时也胡思乱想。晚上,在自习室里看着坐在前面两个搂抱在一起的头颈,忽然模模糊糊地感到了身体隐秘的冲动。她把头埋在书里,感到自己此刻愿意被任何一个人抱在怀里。但其实也不是这样,有一天她去找一个老三介绍的老乡借书,那是一个灰头土脸、头发稀少的研究生,住在十层楼上,聊了一会儿,他就抓住她沾满墨水的手,她本能地要把手挣出来,他却要来抱她,她一阵恶心,推开他就跑了。后来他还骑车来追,遭到严词拒绝后长叹一声说,还是这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她头也没回地走了,但是这句话让她心酸。都是一样吧,她想,她对他,就像那个高大可爱的男生对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