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丛书的主编朱家雄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但我至今还不认识他。我们只是在电话里交谈过。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我和中文系本、专科生的接触很少,偶尔应邀在迎新会上讲一些话,讲了话之后我还是忙我的事,一些没完没了的事。许多中文系的本、专科生我都不认识,朱家雄当然也是。及至近来,他编了多种关于北大的书,方才知道他。
这次他主编这套丛书找我写序。为此打了许多电话,还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他在信中说,“因为是新人,所以他们特别渴望前辈的支持”,“我想,您的观点一定是支持青年的”。这套书的一些作者有的是我的学生,有的作者此前也认识,也读过他们写的一些很有才华的作品,既然身为研究文学的人,写一些文字借以推动文学的发展和进步,论道理我是应当从命的。但想到我和这些作者之间,有着大抵相隔半个世纪的相当遥远的距离,心里便有些犹豫了。
文学和时代息息相通,什么样的时代就有什么样的文学,这道理大家都承认。那么,我在多大程度上能够理解并接受当今的文学呢?还有,作为比他们年长的人,我的文学理念,又有多少是他们所能接受并理解的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和信念,代沟之说虽未必全然可信,但几代人之间的距离还是存在的。年长的人往往自信,我生恐我的可能有悖于时代的意见会影响了他们的创作的心境和热情。这就是我之所以把笔临墨不免犹豫的理由。
记得去年,我和一些朋友应邀游衡山。在落日的余晖里,我们抵达祝融峰畔的会仙桥。会仙桥其实并非是桥,它是一座屹立千仞的巨大峰峦,由此俯瞰,是波涛汹涌的万顷云海。游人散尽之后空廓而静寂的会仙桥畔,那里伫立着两位少女。夕阳柔和地笼罩着她们,她们面对着满山的青翠。
两位少女闲云野鹤般的情态,深深地感动了我们。交谈之后得知,其中一个女孩刚刚接到北京某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她是来山中向自己的女友告别的。因为是文学的同行。陪同我们游山的《衡阳晚报》老总雷安青先生,热情地向这位未来的中文系学生介绍了我。这位少女很羞涩,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谦虚地说她知道得很少,只知道北大有余杰、孔庆东等等。
会仙桥上的经历启发了我,时代是在飞快地进步着。一些我们熟悉的东西已经无可怀疑地成为了历史。时代的进步总是让人们记住一些东西而忘记一些东西,当然此中也包括了不应当遗忘的东西。当今的青年人自有他们的偶像。从这点看,我首先是为时代的进步感到安慰,当然也希望新的一代人能够了解一些历史,并乐于接受我们这一代人的那些有益的经验和认知。
这就说到了我们此刻面对的这一套书。这些书的写作者都是生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都是一些意气如虹的当代青年。他们诞生的时候,笼罩我们上空的最后一抹阴霾正在随风散去。他们生活在与我们曾经的那种生活迥异的环境中,他们拥有的是一片无比辽阔的开放的天空。精神的禁锢、充满敌意的人群、粗暴的干扰和无休无止的人为的斗争、愚昧和残忍,已成为仅仅属于昨日的噩梦般的记忆。
文学也在这样崭新的年代里,经历过无限的痛苦和折磨而获得了自由。面对这些比我们年轻得多的文学作者,我从内心深处羡慕他们的手中这枝自由自在的笔,以及与我们当日的处境相比相对宽松而融洽的写作氛围。他们可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而无须像我们当年那样等待别人的指令。要是他们因而获得了成功,等待他们的是鲜花和掌声,是由衷的嘉许和玫瑰色的明天。也许他们的创作实践未能成功,甚而出现了缺陷和遗憾,相关的舆论也会对此施加批评。但即使如此,等待他们的也不会有我们当年所经历那种严酷和无情——我们有过无数因写作而获罪乃至覆灭的可悲的经历。
毫无疑问,这些作者是有才华的。我想,智慧可能来自天赋,但才华不是。才华产生于丰富的实践和积累,产生于对于传统以及他人的有益经验的吸纳和承袭,才华因勤勉而生辉。我们这些人曾经生活在贫瘠的年代,而他们的年代却是丰富的。生在丰富的年代,无数前辈的和同辈的文学智慧像周遭无所不在的空气包围着他们。不妨设想,如果是一只勤奋的章鱼,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向四周伸出吸盘,就可以得到他们需要的营养。我艳羡甚至有点嫉妒这些吸盘。
但是最让我倾心的是这批作者所拥有的文学的高起点。他们和我们不同的是,他们一起跑,就理所当然地跑在了我们的前面。自从“文革”动乱结束之后,文学因时代的开放而一径地向前狂奔。短短数年之间,中国文学不仅迅速地摔掉了捆绑他们的枷锁,而且有了来自四方的经典的启示和借鉴。解放了的中国文学因这种广泛的吸纳而变得成熟了。整整一个新时期的文学实践,就是一部中国当代文学的艺术解放的历史。由此回望,我们可以庆幸地说,这批才气横溢的年轻人已经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起跑线上了!
天才加上机遇,智慧加上勤奋,我们如今面对的这一批作者拥有了与他们的前辈完全不同的命运。这是何等让人羡慕的命运啊!尽管在他们的写作进程中还可能会遇到一些猝不及防的障碍和挫折,但他们所已经获有的自主性的写作自由,却是前人的世纪梦想。我希望这些作者珍惜手中的自由,一定要记住:这自由是以血泪换来的。多少人为了这个目标,倒在了奋力抗争的路上。
我愿意坦诚地承认,我读这些作品的时候感到了轻松和愉悦,我更为这些作品所展现的那种率性的和充分个性化的生活空间获得到了新鲜感。我曾在不同的场合强调过,文学从根底上看是个人的,尽管文学应当通过个人到达公众和社会。文学无疑应当表示对个人的尊重,文学有充分的理由和权利表现过去受到歧视的私人生活。在这一点上,你们不仅没有过错,而且已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也是在这一点上,我看到了文学的发展和希望。
与此同时,我还想着重表达如下的观点:自由不是放任,更不能成为无节制的同义词。作为年长的人,我有理由对当今某些文学表现出来的自私倾向表示忧虑。文学是宽广的,文学的功能也是多样的。文学不是政治,文学也不是说教,但文学除了娱乐和闲适,还应当是于己、于人、于社会是有益的。所以,有益的文学不应当忘记它对周围人群的关怀。真正伟大的文学总是通过它的精湛的艺术,表现出对自然和人类的责任和爱心。正如最勇敢的士兵的目标是当统帅一样,最优秀的作家应当不放弃对于崇高乃至伟大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