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梁看看已经出了辽境,便跳下马擦了擦汗,在林阴道边休息片刻。这陈梁本是易州军中将领,此次他进燕京就是奉了易州团练使徐静之命,与“顺来客栈”掌柜刘兴联络,探问辽军动静。可他万没料到刘兴已被斩首,后来见那些辽兵要用残酷手段杀害刘兴的浑家王氏,终于忍无可忍,这才出手相救。陈梁取出随身携带的烧饼,坐在路边边吃边休息。经过菜市口的一场生死搏斗,他早已是又累又饿。四周一片黑暗,除了隅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叫声之外,到处一片寂静。陈梁想不知那位道长脱险了没有,心中不禁有些担心;又一想那位道长武艺高强,那些辽兵应该奈何不了他。这时他隐隐听到南边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陈梁不由心中奇怪,心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急着赶路,看样子他是从易州方向而来,再往北十数里就会进入辽境,一般人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奔走于两国边界,这个夜行人到底是什么人呢?”待对方到了近前,陈梁喝道:“站住!”那夜行人只顾赶路,不防路旁有人拦截,一行人马均被吓了一跳,那匹马狂嘶几声,反而跑得更快了。陈梁见对方飞奔而去,扔掉了手中尚未吃完的烧饼,飞身上马随后急追。追了一段,陈梁发现自己这匹马不及对方的脚力好,渐渐被落的远了。正觉沮丧之时,他猛然想起前面不远处有一条小路,虽不及官道宽阔好走,却近了很多。于是他紧催坐骑,抄小路追了下去。工夫不大到了一片小树林,此处正是小路与官道的交汇处。陈梁听到南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心知自己已抄到了对方的前面。于是他把马拴到一棵树上,迅速地爬到路旁的一棵白杨树上等候。果然很快那夜行人骑马跑了过来,只见他一边打马扬鞭,一边回头张望,样子十分慌张。陈梁看看到了近前,大吼一声跳了下去,一脚踢在那人的前心上,二人均滚落在地。那匹马受了惊吓,嘶叫着狂奔而去。借着暗淡的月光,陈梁见那人身材高瘦,面目却看不太清楚,心想:先把他制服了再说。于是向对方前胸猛击一拳,夜行人向后退了一步,由于心慌,险些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陈梁乘机一脚踢了过去,夜行人被踢倒在地,陈梁跟进一步,右膝压在对方胸前,取出匕首抵在他的咽喉上。夜行人连连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有话好说。”声音高亢尖细,令人听了很不舒服。陈梁心道:“我若问他是什么人,他肯定会编出各种各样的谎话来骗我,倒不如诈他一诈。”于是厉声喝道:“交出来!”其实让对方交出什么东西,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夜行人如逢大赦,忙说:“好说好说!”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说:“我这些银两送给好汉做盘缠,只求饶我一命。”陈梁喝道:“少来这套!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银子。”又把匕首向下压了压。夜行人忙说:“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把信交出来就是。”说时把手伸进了衣服里,摸了好一会,也不见他拿出什么东西。陈梁说:“别耍花样,我的刀子可没长眼睛。”可能是那封信十分要紧,藏在了贴身之处,所以他扒开了几层衣服,才把信取了出来。陈梁把信接过来问道:“信交给谁?”夜行人说:“隆源当铺冯掌柜。”陈梁知道这个当铺,就在燕京城南的一个小镇上,因为涿州通往燕京的官道从小镇经过,所以他并不陌生。陈梁看了看信封,见上面没有字,就在他稍一分心之际,夜行人用力一推,把陈梁推到一旁,随即一道寒光飞出,陈梁忙闪身躲过,又马上扑了过去,把匕首刺入了夜行人的前心。陈梁又骑到对方身上,摁住对方双臂问道:“是谁派你去送信的?”夜行人被刺中了要害,只稍微挣扎了几下,身体便软了下去。陈梁摸了摸对方的鼻子,已经没了气息,不由心中十分懊悔,怪自己下手太重,没能问出主使之人。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罢。他把尸体扔到离官道较远的树林里,自己骑上马赶回易州。由于他不识字,所以也懒得看信。到易州已至深夜,知道此时不许进城,便在城外的一个老农家借宿了一夜。
第二天进城之后,先去见团练使徐静复命,众将听说陈梁回城,都来相见。正说话时,易州刺史黄镇到了,黄镇对陈梁说:“贤弟回来了。”陈梁答应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对黄镇有些成见,总觉此人城府极深,难以倾心相交。众人寒暄过后,徐静首先问道:“陈兄弟,燕京城中情形如何?”陈梁脸色郑重地说道:“有些麻烦。”接着便把客栈掌柜刘兴被杀的事说了。徐静听后双眉紧锁,沉吟了一会儿。他看了看陈梁身上的斑斑血迹,问道:“陈兄弟又和辽兵动了手?”陈梁说:“动了手,我也险些被辽兵杀了。”
众人刚想问个究竟,却听一个小孩说道:“谁险些被辽兵杀了?”众人一看正是徐静的儿子徐剑风。徐静有一双儿女,女儿徐绵凤,年方十岁。儿子徐剑风,今年刚八岁。陈梁把燕京城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人们听到契丹人惨无人性,竟要把一个弱女子五马分尸,一个个义愤填膺,无不破口大骂。只有黄镇微微皱眉,一言不发。陈梁又说自己忍无可忍,才和辽兵动了手。他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不过人们心中也明白,他当时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无不对陈梁的英雄气概称赞不已。陈梁说:“我只不过是匹夫之勇,那位道长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接着又把武惊玄击毙众辽兵的事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无不拍手称快。陈梁说:“只可惜匆忙之间没能问出那位道长的姓名。”说话之时显得十分懊悔。徐静安慰他说:“世外高人大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陈兄弟不必介怀,有缘日后自会相见。”徐剑风对陈梁说:“陈大叔,你带我去见那位道长,我要跟他学武功,和你们一起去杀辽狗。”陈梁恐他纠缠不休,便敷衍他说道:“好好,过几天我就带你去,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我就不带你去了。”徐剑风说:“我一定好好读书,这几天我正在学三字经,现在我就念给你听。”也不待陈梁说话便念叨:“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他念到这里,徐静打断他说道:“风儿别念了,你陈大叔最不爱听这些‘之乎者也’。”原来陈梁自幼没有读过书,最不爱听的也是这些文章。他见徐剑风不再往下念了,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众人见了他刚才那副紧张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一个在万马军中纵横驰骋从不害怕的人,现在居然会这么紧张。众人又闲谈了一会儿,纷纷起身告辞,只剩下了徐静、黄镇、陈梁三人。徐静见陈梁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道:“陈兄弟还有事吗?”陈梁说:“末将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将军说。”他为人生性直爽,也不怕黄镇听了会不高兴。黄镇也起身向徐静告辞说:“下官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告辞了。”向外走时,冷冷地看了陈梁一眼。陈梁对徐静说:“徐将军,我们在燕京城安插的眼线,只有几个人知情,现在刘兴兄弟被害,只怕我们城中有人通敌,而且这人的身份不一般。”徐静心想知道这等机密的人,除了自己、黄镇和陈梁以外,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统制,此外别人根本不知内情。徐静说:“事关重大,需要周密安排。”陈梁说:“那末将也告辞了。”他刚站起身要走,又猛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将军,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件怪事。”然后把自己路遇夜行人的事说了一遍。随后把信取出来,递给了徐静。徐静把信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幅画。画面也很简单,上面画有一座城,这座城的城门大开,城楼上写有一字,城上的天空中有一轮圆月。徐静看了看这个字,觉得十分别扭。他猛然把纸倒过来一看,却原来是一个“难”字,不由心中暗暗纳闷。陈梁不禁问道:“上面写得什么字?”徐静说:“困难的难字。”陈梁说:“我们大宋有叫难州、难城的地方吗?”徐静说:“不止我们大宋没有,就是辽国也没有,更奇怪的是这个难字是倒着写的,与整幅画正好相反。”
陈梁也觉纳闷,喃喃地说道:“他为什么反着写,要想看清这个字,还要把画倒过来,翻来覆去的有什么意思?”徐静听后不由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难易相反,他这么故弄玄虚,不过怕别人知道这幅画的真正含义罢了。他画的这座城正是我们易州。”陈梁也觉有理。徐静问:“你看他画的这个月亮有什么奇特的地方?”陈梁说:“画得很圆,这个人画画的本领很高。”徐静说:“他这个月亮不是信手画成的,而是依着圆形的东西画上去的,而真正作画之人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他这么做只不过想让收信人明白一个时间罢了。”陈梁也若有所悟地说:“是指的十五吗?”徐静没有正面回答,又接着说道:“月亮处在西南方向上,大约是四更天,再加上城门是开着的,那么整幅图的意思就非常明显了。说得是十五晚上四更天易州城门大开,请对方如约而至。”说到此处不由倒吸了口冷气,对陈梁说道:“幸好陈兄弟发现了这重大机密,否则我易州军民难逃此劫。”陈梁问:“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徐静冷笑道:“辽军想偷袭易州,我保管他有来无回。来人!”传令兵急匆匆进帐,单腿跪在案前。徐静说:“传我将令,从现在起,易州军民没有我的令牌,任何人不得出城。守门军士放走一人,立斩!”传令兵应声而去。陈梁心道:“为什么不许任何人出城呢?”后来一想恍然大悟,试想那画图之人见自己派出的人迟迟不回,就会知道已经出了事,定会再派人通知辽军事情有变。现在不许任何人出城,谅那画图之人也束手无策。徐静双眉紧锁,说道:“现在派谁去当铺与那辽国奸细会面,此人必须是我大宋的忠义之士,并且胆色过人,机警非凡。”陈梁毅然说道:“末将愿往。”徐静说:“本来你是这件事的不二人选,不过你刚刚闹了燕京城,很多人都已经认识你,你若再入辽境,实在是凶险万分。”陈梁毫不犹豫地说道:“末将不怕凶险,再者我可以找人为我乔装改扮一番,谅他们也认不出我。”徐静也不由十分感动,把令牌递到陈梁手中,又拿起自己随身宝剑交给陈梁说:“此去千万小心,我等你回来。”陈梁忙说:“将军不必为我担心,我全家均为辽军杀害,我与契丹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此去若能成功,必定赚他几千条性命,若不成只死陈梁一人,末将愿意赌这一把。”徐静也不禁虎目含泪,握住陈梁的双手说道:“一路保重。”陈梁也说道:“将军保重。”说完大踏步向帐外走去。
乔装改扮完毕之后,陈梁骑马到了北门。此时城门早已关闭,守门军士见来了一个头戴深檐暖帽,满脸络腮胡子,身穿紫绸长袍,脚穿獐皮靴,身背包裹的商人。立既喝道:“站住!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准出城。”陈梁心道:“自己兄弟都认不出我,那辽狗更加不认识我了。”他把令牌取出递给那守门军士,守门军士仔细验看令牌之后,方才下令开门。陈梁打马出了易州城,边走边想:“我一生没有赌过钱,没想到今天赌个大的,倒也痛快。”他为人生性豪爽,此去虽千难万险,却也毫无惧色。
他进入辽境之后,见各个驿站、路口、客栈、镇店、长亭均贴有捉拿自己和那道人的告示。也听到人们议论大闹燕京城一事,听他们把自己和那道人说得神乎其神,不由暗暗好笑。他现在知道那道人没有被辽军捉住,感到大为宽慰。心道:“即使我今天死了,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大约末时初刻,他赶到了隆源当铺门外。他一路虽然已经盘算了千遍万遍如何回答对方的各种提问,现在到了这里也不由心中忐忑。他倒不是怕自己出什么危险,而是怕出言不慎坏了诱敌之计。这是一家门面较小的店铺,生意也极为冷清,由于天气较冷,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锥,写有“当”字的铜牌上蒙了一层霜雪。陈梁下了马,稍微整了整衣服,跨步走进了当铺。只见里面有一个中年人坐在角落里烤火,那人四十多岁,闭着眼睛,右脚板不停地敲打着地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陈梁首先问道:“请问哪位是冯掌柜?”中年人睁开了双眼,那是双看似冷漠,实则难以琢磨的眼睛。他没有站起来,而是指了指对面的蒲墩,示意陈梁坐下。又对里面的伙计说:“伙计关门,今天不做生意了。”从里面出来一个伙计,陈梁见那伙计走路步履轻盈矫健,显然是身负武功之人。门关好之后,冯掌柜问道:“客人是从南面来吗?”
陈梁说是。冯掌柜又问道:“阿三为什么没有来呀。”陈梁料想他说的那个阿三必是自己遇到的那夜行人。便回答道:“阿三另外有事,所以派我来了。”冯掌柜问:“东西呢?”
陈梁把图递到对方手中,冯掌柜看了一会儿,似乎心领神会,然后把图揣入怀中。站起身说道:“我家将军说了,事成之后绝对不会亏待各位。”陈梁万万没有想到说这么几句话就会结束,不由心中一阵狂喜,便也站起身来,刚要拱手告辞。突然冯掌柜问道:“你家大人身体可好?”陈梁随口答道还好。其实对方说的大人是谁他根本不知道。他之所以回答“还好”,是因为“还好”可以认为是“较好”,也可认为是“不太好”,介于两可之间。他料想对方这么问,对方所说的那位大人身体不是特别好。冯掌柜又略一沉吟问道:“他的心疼病可曾犯过?”陈梁听了之后不由头大了三圈,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装作被火炉中的烟给呛着了,连连咳嗽起来,不过脑子却飞快地转着。心道:“从来不曾听说易州哪位将军有心疼的毛病,想必他是在试探我。”于是他停止咳嗽说道:“大人有心疼的毛病吗?我怎么从没有听说过。”冯掌柜如释重负地说道:“阁下勿怪,事关重大,在下不得不慎之又慎。”陈梁察言观色,知道对方已经完全相信自己,心中也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率回答这个问题,否则定会前功尽弃。脸上却故意显出不悦之色,说道:“原来冯掌柜是不相信我!”冯掌柜满脸赔笑说道:“你我初次见面,所以不敢草率,以后大家还要多多亲近才是。”陈梁见火候差不多了,说道:“那么在下告辞了。”冯掌柜握住陈梁的双手说道:“请阁下代我向你家大人和阿三问好。”
陈梁随口应承,心想:“我若知道你说的那位大人是谁,一定会狠狠地向他问好。至于那个阿三嘛,等你到了阴曹地府亲自去向他问好吧,我就不代为传达了。”这时伙计已经把门打开,陈梁出了门,打马回易州。
且不说陈梁如何回易州。单说这冯掌柜,原本姓冯名亭,本也是汉人,为了谋个一官半职,便投靠了契丹人。由于辽军久攻易州不下,便想收买易州的一些将领,冯亭负责这件事。他拿了图之后,丝毫不敢耽误。马上来到指挥使住处,面呈扎达。扎达看后心中大喜,立即召集众将准备偷袭易州。扎达心知易州为辽军南下一大障碍,除此新乐、祈州等各处守将均为平庸之辈,不足为虑。于是他在十五这天晚上开始调兵遣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