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穗子不常来这里的原因之一,是她十六岁那年这楼里碰到的一位老首长。那是个典型的老首长形象:红脸膛,双下巴,富态持重。他说,站住!是文工团的吗?小穗子说是的。他们是不是叫你小穗子?她说正是。首长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先点一会儿头才说,哦,就是你呀,你就是那个小穗子。她走过去很久,觉得老首长还在看她,还在奇怪地笑着。
小穗子想,可别再碰上那位老首长。她走进一间办公室,四下看看,发现一个人也没有。她摘下棉帽,看着墙上的领袖像。这里的领袖像似乎比文工团的质量更好,你走哪儿它们眼神跟到哪儿。她走到墙角,马、恩、列、斯、毛、华都一致看着她。
一个声音说:“你干吗呢?”
小穗子一看,原来招她来的人是王鲁生科长。
“坐、坐,”王鲁生说着,挺着板直的脊背,走到桌前,取了个茶杯,又叫,“通迅员,送壶开水来!”他伸出手,小穗子装着打量环境,没把自己手给他。
王鲁生说:“恭喜你提干啊!”
这对小穗子倒是个新闻。提干报告打上去快一年了,似乎一直被遗失或遗忘在哪个环节上。她说那谢谢你了,她不论青红皂白先谢他,不然他又搬出账本说:你提干有我的心血。可是账本还是搬出来了,王鲁生悲剧兮兮地说:“你提干,我是投入不少心血的。”
通迅员提一个漆着“政治部”字样的暖壶,站在门口大喊“报告”。王鲁生走过去,接过暖壶。小穗子一看不好,门关上了。
小穗子听他讲起事件的经过。王鲁生说,本来她条件也算成熟,特别是创作业务,很突出。文工团的报告打上来,专门提到她的创作成绩,说她改正错误改得十分彻底。一般做政治工作的人心里都有数,小偷和男女作风,都是一犯再犯,难改。文工团领导认为小穗子很不容易,改得很彻底。
他停下来,大首长那样细咂一口茶。
小穗子听见叮铃铃的响声,奇怪什么在响,一看她手上端的茶杯盖子不停地磕着杯沿。她赶紧把打着寒噤的茶杯搁下。她听王鲁生话锋一转,心想,来了。
“有个人跑去向领导汇报,说你是一直没断过犯错误,她在好几个地方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卿卿我我。有一次在电影院,她就坐在你们后面,把你们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她说你蒙骗了所有的人,她是受你骗最深的人。”
小穗子呆呆地看着桌面,那是一块玻璃板,下面压了块绿毡子,毡子上有一张课程表,王鲁生科长也在上电大。她听他问:“这话是不是真的?”
她回答,基本是。
“当初悔过改过全是假的?”
她想他像一只玩垂死老鼠的猫。
“你想不想知道,举报你的人是谁?”
她抬起脸看着他,知道他爪子把她抛出去,不是放生,而是吊他自己的胃口。
“这个人你死也不会想到。”他给她一会儿时间,让她脑子里杂乱地奔跑的各种猜疑跑个够。“你想想,在你被集体抛弃的时候,是不是有那么两个人,始终为你说话,偏袒你?其中一个,不用说,是我,另一个呢?”
小穗子摇摇头,她放弃了所有猜测。
“申敏华。”
那个略带男性、驼背塌腰的申敏华。一度追查反动谣言,追到她那儿,她全认了。一星期的审问后,她回了北京。不久她传的谣言被证实既不反动也不是谣言。申敏华一贯和人唱反调,原来因为她是个暗藏的高干子女。
“你没想到吧?”
小穗子承认她死也不会想到。
“她说了你一堆难听话,说你天性弱点太大,多大屈辱都不会让你长记性,记得永远跟人斗狠,不谈恋爱就是不谈恋爱。她在转业前把这话告诉了一个人,这人又传给了领导,让他们谨慎考虑你的提干。”
保密室在楼后面处理文件,成了黑色灰烬的秘密,在冬天的好太阳里飞着,从王鲁生的窗子飞过,一些落在光溜溜的树枝上。
王鲁生说:“幸亏有我。”他笑了笑,他这样一笑就是另一个人,在讽判着那个一本正经、充满理想主义的自我。“知道吧?我其实也是假公济私。我一方面觉得要还你一个公道;另一方面,我是为我自己。”
来了,真正的清算来了。高利贷、驴打滚。
小穗子说:“那可真得好好谢谢你啦!”
“你看,这么多年,我的心你也看出来了。别人说你什么,我不管,我还是一心一意等你的。在桌子下面,他穿三接头皮鞋的脚夹住了小穗子的脚。只不过是脚,她觉得让他触到了女性最神圣、最隐秘、最致命的地方。她抓了棉帽站起身,对他们不挑破地只是道谢、告别,叫他有空来文工团玩。
她走到门口,王鲁生一把将她拉回来。她装着被逗急的样子说:“你干吗呀?”
“看你怎么谢我。”他戴着两颗完美洁白的假牙,笑嘻嘻地凑上来。“在电影院和那个人都行,就和我不行呀?”他的笑是笑给一个贱骨头的。
小穗子一下子蹲下身,蒙着脸哭起来。他不动了,一声也没有。
“我这儿来人可多啊,待会儿让人看见,我可说不清楚。”王鲁生冷冷地看着小穗子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脸容。“看来你也挑人,不是谁都能碰的。”
她出了他的办公室,一直奔到操场上。两个老太太正从菜场买菜回来,讨论着春节前分军用腊肠的事。小穗子恍惚地想,什么也不耽误你们吃腊肠过年。她的布底鞋在柏油路上踏动,发出麻木的声响,她恨这脚,他碰过脚。她突然恨身上的军装,因为他也穿着它。
小穗子从中越边境打起仗之后,就没再见刘越。她把王鲁生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写信告诉了他,就和军区的几个记者搭上了南去的火车。
几个月后,她从野战医院回到城里,所有的事和人都有些事过境迁。
我们把小穗子的变化归结为她地位的改变:作品上了大报,全国的大报呢。她一脑壳乱七八糟的东西终于有了正经出路。幸亏没跟邵冬骏成家,邵冬骏被打伤后再也不肯练功,长得白白胖胖,天天在家汆肉丸子。我们不知道小穗子正经历的苦楚,她一回来就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自杀未遂,为着要拉回刘越。女朋友的父母也去了篮球队,说刘越这个王八羔子把他们闺女的甜头都吃了,就想不认账了。刘越发现,不认账已不大可能了。
小穗子后来去了北京的电影厂修改剧本。临走她听说刘越的女朋友跟一帮高干子女搞色情舞会,被人检举了。刘越和她取消了婚约。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月,军区举行了一场自六五年后最大的军事演习。我们不再像过去一样,把这类事看成政治表现的主要得分机会。我们中最新的兵,也有四年军龄,对英雄主义的兴趣不那么强烈了。演出小分队还是组织起来了,主动报名的人,就会遭人打趣:去挣营养补助吧?每个参加演习的人都能得到一笔不错的营养费。
一星期的行军后,篮球队要在驻地搞表演赛,几十个球员住在机关直属队营地。体工队、警卫营、通迅营一块分担驻地警戒,站二十四小时的岗。我们偶尔看见刘越独自在球架下练球,嘴上叼根香烟。他练球时眼睛从不斜视,投了好球也不像过去那样满面得意了。他几乎不苟言笑,我们忘了他有颗生动的小虎牙。
我们一看见他练球就远远地站着观看。那也是一种舞蹈,每一个腾空都和地心引力挣扎一刹那。那一刹那,就被铸塑在空间,成为一个完美的塑像。县城中学的球场在墨绿的山凹里,冬天的雨粉细地飘在空中,很久才落到地面。刘越给我们的错觉是他每一蹿跳都要发生某种突破,突破自然的极限,成一个自由物体上升。
表演赛他打得非常出色,驻地军分区的部队为他倾倒。比赛的第二天晚上,一个十六岁的新球员发低烧,刘越便为他代一小时的夜岗。他是军官,按说不必站岗,但他总是替年纪小的新球员站夜岗,似乎为了白天的半天休假。刘越偶然会吃一惊,意识到那么爱起哄的自己现在不合群了。
他披着棉大衣站在哨位上,夜里的山显得非常近、非常大,山坡上是淡绿和淡蓝的点点磷火。过了这座山,再行军一天,就是大演习的地点。野战军已经先到达了,野战包扎所和后勤部门正在连夜行军向那里进发。直属队清晨四点就要开拔。刘越看了一眼表上的夜光点,还有一小时。他的右手按在手枪上,手枪被他抽出枪套,此刻待在他的大衣口袋里。这是打开了保险的枪,饱含子弹,因此他得小心地按住它。
三十米外,是个公共厕所,厕所有十个窗口,正对着哨位,若是刘越此刻练靶,他可以拿它们瞄准。厕所里的黄浑灯光透出窗子,很好的靶心。
偶尔有急匆匆向那里去的人影,刘越便问一声口令。对方一面回着口令,一面已进了厕所。不少人对口令毫不认真,随便回一句话冲到厕所里。就在这时,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政治部宿营地出来,快步向厕所走。他斜穿过刘越面前的开阔地,步子自信、弹性十足。如此挺拔的一个政治部首长看上去十分荒谬,至少刘越这样认为。他向他喊:“口令!”
挺拔的首长愣住了。
“口令!”
“是我,组织部的……”
“不准动!口令!”
“我要上厕所!”
“再动我开抢了!”
……他终于把口令记起来。
但是太迟了,刘越的“五四式”已响了,后座力已震麻了他的手。
所有的灯全亮了,穿白色和黄色军用衬裤衬衣的士兵和军官们拥到寒冷里,问出了什么情况,谁走了火。警卫营一个连长跑来,见刘越把手枪口朝天,两脚站得很开,身体重心完全在中心。一个洋气的打枪姿式,像从内部参考的外国电影里模仿来的。他气喘呼呼地问:“为什么打枪?”
刘越不说话,就那么站着。
几个人已把倒在血泊里的人认了出来,叫着,是组织部的王科长……
眨眼间担架来了,抢救器具跟了一大串。此刻射击的后座力似乎震麻了刘越的全身,他身体一矮,就地坐下来。保卫科长睡眼惺忪地问他,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问了他三次口令,他不回答。”刘越用平直的声音说。
调查下来,有人说他听见刘越只问了两次。他说那时他也起身了,正准备上厕所,怕起床号一响,厕所人满为患。他还听见王科长清楚地回答,他是组织部的。再回来问刘越,他一口咬定当时他问了三次口令,并且,对方什么也没回答,他是根据演习的规定开枪的。当然,他忘了首先警示。
王鲁生科长的伤势很重,直到演习结束才脱离危险。子弹从他颈子的侧面钻入,伤及颈椎,有终生瘫痪的可能性。他说刘越第一次问他口令时,他一时没想起来,但马上报了身份。第二次再问,他正确地回答了口令,并且问了回令。刘越说王科长绝对记错了。
虽然事故不小,但也算每次大型军事演习中不可避免的代价。责任追究渐渐成了扯皮。曾经调查过刘越揍人事件的两位保卫干事看着振振有词的刘越,心里明白这不是一次普通事故,其中必有他们看不透的原因。刘越已不再是首长未来的女婿,他有词没词,不会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
两大军区好在合并,体工队以人员调整的名义,把刘越调到西藏军区昌都军分区去当宣传干事了,主要职责是抓部队基层体育活动。
小穗子在北京的两年里,起初每周和刘越通两封信,后来变成一周一封。信从西藏走到北京有时要半个月,有时更长。刘越总是不断地下部队,一个地方待不了几天,收信越来越难。他开始弄摄影,小穗子从他寄的照片里看见他新涉足的地方、新结识的人。到了一年后,他们俩就是两三个月通一封信了。
小穗子终于告诉刘越,她有了男朋友。刘越从此不来信了。半年后,小穗子收到了他一封短信,说都怪他,三年前在那条脏兮兮的小街上,听她讲了王鲁生的事之后,他觉得自己没力量跟那么多人抗,他在那之后倒向了首长的女儿。“事情先错在我这里,穗子,不怪你。”
似乎他收到她宣布有男朋友的信之后,一口气就噎在那里,半年后才呼出来。呼出来,徐缓而暗然神伤,已有一点儿缅怀和回顾。
小穗子回文工团才知道王鲁生两年前受了枪伤,至今还在恢复站立和行走功能。听这消息时,她在院子里晒棉被。一个月的阴雨,褥子下出现了一层霉霜,天一放晴,院子和楼上一片草绿棉被。小穗子身体在绿军棉的夹道里,听我们中某个人把大演习中的事故简单地告诉了她。她一动不动,刚洗的头发随意披散,水滴把她天蓝毛衣的肩染成一片深色。那是小穗子留给我们的一个奇怪印象:她突然记起她失去了什么。
他从楼梯口上来,走向走廊尽头的小穗子。她背后是一面大窗,给战士们擦得贼亮,窗台上搭着两个拖把,洁净得每根布条上的图案都清清楚楚。太阳是高原上的,使她看上去曝光过度。他一时站住了,和她隔着三步。其实不必的,他只看她给阳光投出的轮廓就能认出她,不必这样细看。
“刘越。”
“你呀?什么时候来的?”
他们握手,讲些非讲不可的见面辞。太阳照在他脸上。他高原人的脸,只有虎牙依旧,他妻子可欣赏这颗虎牙?
她告诉她来是为了采访。他说好啊,他哪儿都能带她去。楼梯上他停下来,她在上面一个台阶,脸和脸平齐。她看着他的正连级军阶,和她的一模一样。
他说:“唉,你欠我的口香糖呢?”
“那天你说有两句话的。你说了一句,留了一句,留的那句呢?”
他眼睛没有老,还单纯如孩童。眼睛好伤心,嘴巴却是一个牛仔式的笑。是走一个地方,丢一个恋人的牛仔,他们的那种笑,它告诉你,谁拿它当真谁负责。牛仔玩真的只玩一会儿,玩长了很不好意思。他就这样笑着说:“留的这句和前面那句一样,所以是句废话。”
办公楼外面,是高原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