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复兴殿的偏殿是秦孝公的兵器厅,庞大的兵器架上摆满各色兵器。排在首位的是一杆长枪,柄是纯银,枪头是合金锻造。
秦孝公拿起它,走到院中场地上,闪几下,舞动起来。但听呼呼风响,秦孝公正舞得起劲,公孙鞅、景监匆匆走进。
秦孝公瞥见,收势,将枪扎在地上,看二人道:“有急事了?”
“禀报君上,”景监颇为振奋,“大荔关及洛水一线所有瞭望塔上的武卒全部撤了!”
“哦?”秦孝公惊喜道,“为何撤了?”
“想是与魏王特使有关。”公孙鞅应道,“魏王特使陈轸于昨日后晌抵关,后被新任关令赵立留宿关府,之后武卒就撤防了!”
秦孝公将扎在地上的枪拔出来,震下地面:“怪道昨晚寡人听到它嘎嘎作响呢,原来是它嗜血了!”
公孙鞅捏拳道:“是哩,良机已至,可以一战了!”
“特使陈轸?”秦孝公眯眼道,“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相助君上。”
秦孝公盯住公孙鞅,恍然大悟:“你是说撤去关防的事?”
公孙鞅摇头。
秦孝公长吸一口气,凝眉苦思一时,仍旧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给公孙鞅个苦笑。
公孙鞅走近,压低声,诡秘一笑:“陈轸此来,是将河西七百里拱手送给君上!”
“怎么个拱手相送?”秦孝公来劲了,将枪“啪”地扔到地上。
公孙鞅附耳低语。
秦孝公大喜,转向景监:“魏王特使何时可到?”
“禀报君上,”景监应道,“魏使距咸阳已不足五十里,按照脚程,两个时辰后可至咸阳东门。”
秦孝公扬手,朗声道:“摆驾,寡人郊迎!”
咸阳东郊十里迎宾亭,彩旗飘飘。
秦孝公与公孙鞅等朝中重臣恭立亭前,迎住魏使车马。
迎宾乐声中,孝公亲执陈轸手登上公辇。随行人员分乘公孙鞅、太子驷、景监等人车驾,缓缓驰向咸阳。
是夜,秦宫膳房里,酒肴丰盛,红袖歌舞,杯盘狼藉。秦孝公与公孙鞅等重臣轮流敬酒,陈轸酩酊大醉。两名美女一边一个架起陈轸前往驿馆歇息。
翌日晨起,秦国大朝,陈轸持节候立于复兴殿殿门外的台阶下。
宣旨内臣唱宣:“君上有旨,宣上国使臣觐见!”
陈轸手捧使节,昂首挺胸,大步进殿。
步入正殿后,陈轸呈上惠王手书的借兵国书。
秦孝公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细读一遍,对陈轸道:“大魏国为我上邦,魏王有命,寡人不敢不从!”转对内臣,“拟旨,奉魏王之命,竭秦之力,发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拜大良造公孙鞅为主将,国尉车希贤为副将,太子驷为监军,太傅嬴虔督运粮草,听命魏王差遣!”
内臣一边拟旨去了。
陈轸拱手道:“轸代我王谢秦公慷慨相助!”
“特使不必客气,”秦孝公回礼,“这是邦国应尽义务!也请特使转奏魏王,魏国乃我上邦,魏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秦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轸一定转奏我王!”
“敢问特使,我三军何时应征,魏王可有旨意?”
“我王的旨意是越快越好!”
“大良造,”秦孝公转对公孙鞅,“你是主将,我三军最快可于何日出征?”
公孙鞅朗声应道:“三个月。”
秦孝公看向陈轸:“请问特使,三个月如何?”
陈轸皱眉:“这这这……太迟了!”
“回特使的话,”公孙鞅转对陈轸,拱手道,“由于秦魏睦邻,我边防三军已奉君上旨意调往西境,或抗御西戎,或防范楚人,仓促之间无法回调。再就是三军远征,劳师动众,粮草辎重不可有误,仓促之间,实难成行啊!”
“公孙爱卿,”秦孝公脸一沉,责道,“魏王之急就是寡人之急,你不可迟延,不可推三阻四,须于一月之内调集辎重,两个月内向魏王报到!”
陈轸急了:“这……”
“哦,”秦孝公一怔,“两个月也不成吗?”
“也有点儿迟呀。”
“以特使之见,我何日出征为妥?”
“我王旨意是越快越好,轸之意,大良造最好于旬日之内出征!”
秦孝公闭目有顷,看向公孙鞅:“大良造听旨!”
公孙鞅拱手:“臣听旨!”
“明日辰时,点咸阳守军三万,旬日之内起程东征,余下三万,于二十日内返至咸阳候命!至于粮草辎重,寡人亲自督办,确保三军供应!”
“臣领旨!”公孙鞅略顿,皱眉道,“只是,这三军……怎么个出征呢?”
“咦,该怎么出征就怎么出征呀,一切唯魏王马首是瞻!”
“即使听命于魏王,也该有个说辞。就山东情势而言,臣以为,齐、韩、赵三军不过十万众,上将军、龙将军合兵一处,亦不下十万众,以十万众对十万众,三国合兵也难抵大魏武卒,再说,三国三条心,劲使不到一处,输赢不战已判,是以臣并不主张马上东征!”
“这……魏王……”秦孝公看向陈轸,表情迟疑了。
公孙鞅也看向陈轸:“魏王陛下之所以要我出兵,想是为了防范列国增兵!”
“对对对,”陈轸急道,“我王防范的正是这个。”
秦孝公转对公孙鞅:“若是此说,你就待命边境,候魏王进一步旨意!”
“臣以为不妥。”公孙鞅朗声应道,“魏王要我出兵,旨在震慑列国,使其不敢贸然增兵。若是陈兵我境,列国非但不晓得我是为大魏备军,且可能误以为是我们两国要开战呢!”
“这……”秦孝公面露难色,再次看向陈轸。
“大良造所言成理,”陈轸点头道,“我王请君上出兵,确为震慑三国。”
秦孝公转对公孙鞅:“公孙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出征为妥?”
“臣之意,我三军可暂时屯于魏境,恭候魏王东征旨意。”
秦孝公转对陈轸:“特使意下如何?”
陈轸略略一想,朗声应道:“甚好!”
公孙鞅看向陈轸:“请问特使,我三军屯于何处为妥?”
“阴晋郊外,如何?”
“嗯……”公孙鞅稍作沉思,“阴晋接交函谷道,为军事重点,我大军屯于此处,万一魏王想多了……”顿住,看向陈轸。
“呵呵呵,”因有紫云这个人质在手,陈轸不以为然道,“既为亲国,贵邦又是为大魏出兵,想必我王不会想多!”
“如此甚好。只是阴晋郊外地域狭小,而我三军六万,辎重六万,各种车辆逾千乘,若是齐聚于阴晋,单是扎营、饮水、补给、训练等,恐怕都有困难。”
“大良造之意,屯于何处为妥?”
“在下之意是,可分兵屯扎,三万屯于阴晋之郊,另外三万屯于大荔关之东,具体屯址可由魏王钦定。俟东征王命下达,我即兵分两路,一路入阴晋,由函谷道东出,另一路经由临晋关,过安邑,沿轵关陉东出!”
“甚好!”陈轸应道,“待轸禀明我王,请命以大良造妙策行事!”
公孙鞅拱手道:“拜托特使成全!”
在沿洛水的军用驰道上,三辆战车呈“一”字儿驰行。
一行驰至一座瞭望塔前,为首一辆停下,公孙衍跳下车,大步走向塔前。
随从军尉冲塔上大叫:“塔上有人吗?”
无人回应。
公孙衍眉头紧皱,看向高塔旁边的烽火台,也无一卒守值,脸色顿时黑沉下来。
“奇怪,”军尉也是一脸纳闷,“这么重要的哨塔,怎会不见一个守卒?”
公孙衍跳上战车,怒喝:“大荔关!”
大荔关外侧的洛水上,往来渡船不断,船上坐满老秦人。关门与渡口的一片空地被附近老乡侵占,成为一个集市,摆着各色土特产,客商多是坐船过来淘货的老秦人。
军用驰道被各种摊位堵塞,公孙衍一行只得下车,御者甩着响鞭,不住吆喝:“让道让道!”
见是官家战车,摆摊的纷纷挪开摊位。
公孙衍大步走向关门,见关门大开,不见一卒守值。
公孙衍走过关门,眉头紧皱。
公孙衍快步走向关内的营帐区,见兵士们三五成群地散布在树荫下,或说笑,或喝酒,或玩游戏。空旷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竹竿,竿上挂着细绳,绳上晾着衣物被服。一名军尉模样的怀中抱着两床被褥,懒洋洋地走出帐门,朝草地走过来。
公孙衍脸色黑沉,朝那军尉一扬手,大声叫道:“这位军尉,过来一下!”
军尉望过来,见到公孙衍的主将披挂,扔掉被褥,飞跑过来,单膝着地叩道:“大荔关守尉陆三见过将军!”
公孙衍打量他一眼,语气严厉:“李关令呢?”
“回禀将军,”陆三拱手,“前几日调防,李关令调走了,眼下是赵关令!”
“赵关令?什么名字?”
“赵立将军!”
听闻是赵立,公孙衍立即想起先前军议之事,眉头凝起:“赵立何在?”
陆三略一迟疑,手指一处大帐。
公孙衍面色冷酷:“喊他出来!”
“遵命!”陆三起身,奔向大帐。
帐篷里,赵立一身酒气,四仰八叉,正在呼呼大睡。与他同样大醉的还有两个旅帅,皆是副将,睡相难堪。
陆三奔至赵立跟前,摇晃他道:“赵将军,快醒醒!”
赵立仍旧大睡,显然是喝多了。
陆三急了,用力推他。赵立翻个身,嘴里咕噜几句,又睡过去。
陆三去推另外二人,也都烂醉如泥,只好跑出来复命。
陆三刚出帐门,公孙衍一行已经走到。
“赵立呢?”公孙衍问道。
“禀……禀报将军,”陆三迟疑一下,朝帐中努下嘴,“赵将军……他……”
公孙衍十有八九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三步并作两步,跨入帐门。望着三人的睡相,公孙衍脸色紫涨,转对随行军尉:“绑了!”
随行军尉扬手,几个短兵护卫扑上去,将三个烂醉如泥的将军绑缚起来。经这一番折腾,赵立几人终于醒了,挣扎着反抗。
赵立跺脚,狂骂道:“何人在此撒野?喝多了咋哩?”
公孙衍走到赵立跟前,声音冷酷:“赵将军!”
赵立看清是公孙衍,打个惊战。
公孙衍声音更高,更冷,一字一顿:“赵立!”
赵立脖子一横,倨傲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代郡守驾到!”
公孙衍横他一眼,转对军尉:“押往校场!”
军尉推着赵立三人走向帐门。
赵立不停地挣扎,吼叫,咒骂:“公孙衍,你个相府家奴,竟敢在本将地盘撒野!”又冲陆三,“陆三,速叫人来,将这家奴拿下!”
陆三看看赵立,再看看公孙衍,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公孙衍冷笑一声:“塞上他的嘴!”
军尉顺手捡起一块抹布,塞进赵立口中。另外二将突然意识到什么,软瘫于地。
公孙衍扫他们一眼,转对陆三:“军尉陆三听令!”
陆三拱手:“末将听令!”
“鸣号,所有关卒,校场点卯!”
“末将得令!”
没过多久,整个大荔关内,号角声声,鼓声咚咚。关内军卒从各个营盘列队持枪,跑向校场。
校场上并排立着三根木柱,赵立三人被绑缚在柱上,赵立的口被塞着。全体关卒荷枪肃立,无不震惊,全体目光射向刑柱上的三将。
公孙衍立于木柱前,冷冷道:“松开他的嘴巴!”
军尉取掉赵立口中的抹布。
赵立遭此惊吓,嘴巴又被塞近半个时辰,酒完全醒了,喘几口气,吐口秽物,两眼不服地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犀利的目光射向赵立,冷冷道:“赵立,你可知罪?”
赵立知无退路,干脆豁出去了:“代郡守,本将不知!”将“代”字拉得很长。
公孙衍鼻孔里哼出一声:“本将问你,大荔关共有多少守卒?”
“关卒两千!”
“既有关卒两千,为何不设关防?”
“回代郡守的话,秦军关卡早已撤防,秦兵并无一人,我们设防,防守何人?”
公孙衍厉声道:“我再问你,是何人命令你撤销关防的?”
赵立脖子一横:“无人命令!”
公孙衍冷笑一声:“照此说来,你是擅自撤关了?”
“是本将擅自撤关,代郡守想要怎的?”
“我再问你,依大魏律令,守关将士擅离职守,擅自撤关,该治何罪?”
赵立哼出一声,头歪向一侧。
公孙衍转向陆三,厉声:“军尉陆三,你可知道?”
陆三看赵立一眼,忐忑起来,吞吞吐吐道:“回……回禀将军,依律当……当斩!”
公孙衍朗声道:“刀斧手何在?”
两名刀斧手应声出场。
公孙衍看向二人,一字一顿:“行刑!”
见要斩杀大将,两名刀斧手互望一眼,迟疑不动。
赵立跺脚骂道:“你个家奴,这给我听好了,本将是在册命官,跟随吕将军出生入死,厥功甚伟,如何处置本将,当由吕将军主断,你不过一个代郡守,敢把本将怎样?”
“不怎样!”公孙衍冷笑一声,手一扬,一侍卫端着托盘走至校场中央,盘中放着西河郡守府的印玺、令箭。
公孙衍缓缓抽出龙贾宝剑,扫一眼在场兵将:“诸位将士,你们可都认识这些物事?”
众将士望过来,纷纷点头。
“龙将军东征之时,将西河郡守印玺、令箭,”公孙衍晃一晃手中宝剑,“连同此剑,一并交托本将,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看向赵立,“你身为关令,居关不守,擅自下令撤销关防,依律当斩!”看向两位副将,“还有你们二位,身为副将,有律不守,盲从主将,同领死罪!”
两名副将面色惨白,异口同声道:“公孙将军,我俩……冤枉啊!”
“有何冤枉,从实说来!”
一个副将哭丧着脸道:“李将军在时,我们严守关防,不敢有一日懈怠。三日之前,李将军调防,赵将军就任,责令撤防,我二人不敢擅撤,力劝赵将军,可赵将军坚持撤防,我二人身为副将,不得不服从军令啊!”
“哼!”公孙衍冷冷一笑,“军令让你们酗酒至此吗?”
另一副将急切辩解:“我……我们不敢酗酒来着,可昨儿晚上,赵将军朋友访至,拉我二人陪酒,我们皆不擅酒,但关令相邀,我们不敢不陪啊!”
公孙衍吸口气,看向赵立:“赵立,二将所言,可否属实?”
见公孙衍这是动真的,赵立不免惧怕起来,冲着队伍中排在首位的另一副将道:“老穆,前些日少梁点卯时,本将顶撞过他,他这是蓄意报复,快叫吕将军救我!”
叫老穆的将军看向公孙衍,欲走却留。
在场将士本是李关令带出来的,赵立本为旅帅,仗恃巴结军将,赶走李关令,众将士无不憋着一口气,今见报应到了,没有人愿意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