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公主说得好啊,”孙膑抬头,淡淡一笑,“一切皆是天意。既为天意,苏兄就当顺从。听苏兄方才所言,公主当是缜密之人。公主既生此心,想是把一切全备妥了,苏兄大可无忧。再说,自春秋以降,礼仪早崩,你与公主之间,情生于中,义存于里,实乃天作之合,非起于一时意乱淫溢。道法自然,非人为规矩,你我皆从先生寻道多年,苏兄大可不必为这些儒门礼仪所困。”
“有孙兄此解,”苏秦回以一笑,“在下心略安矣。”敛起笑,“对了,说起先生,在下刚好有事求教。六国合纵,在下本以为列国乱局会有所改观,未料天下愈加纷乱,在下迷惑,百思无解,刚好路过鬼谷,遂踅入谷中,欲求先生解惑,先生不肯出见,只托大师兄送来一首诗,在下才拙,迄今仍未悟出。谷中兄弟,除大师兄之外,唯孙兄的修为最高,此来求见,一为解除思念之苦,二为求请孙兄譬解此诗。”
“苏兄言过了。”孙膑仰脸笑道,“虽然,敢问先生所赠何诗?”
“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苏秦出口吟道。
孙膑思索一时,抬头笑道:“苏兄之心距先生最近,苏兄尚且悟不出,在下就更不敢妄断了。”
“观孙兄颜色,想已有解了,在下恭听。”苏秦拱手以待。
“苏兄费解之处,当是最后一句,公私私公。”
“正是。”苏秦点头。
“先生善于弄玄,此句或指天道时运,苏兄这里久解不出,或是运数未至,苏兄大可不必费心猜度。至于苏兄所惑之天下纷争,膑虽不才,愿为苏兄分担一二。”
苏秦将六国合纵之后的列国形势略述一遍,忧心忡忡道:“张仪今已辞去秦相,赴魏连横,逐走惠施,就任魏相,密结庞涓,联络秦、中山,三路伐赵。赵为合纵发起国,张仪明为伐赵,实乃破坏纵亲。今邯郸被围,滏口塞失陷,赵室被拦腰切断,危在旦夕。庞涓、张仪皆是狠角,看这架势,是要灭赵。赵亡,韩必危,中山亦将不存。三晋若是由魏一统,秦魏必合力谋齐,齐亦危矣!”
“苏兄所虑的,只怕不是齐危,是天下之危吧?”
“唉,”苏秦拱手,喟然长叹,“在下所思,孙兄尽知矣。天下失纵而成横,即使有所流血,也未尝不可,问题在于,天下不能由秦一统,秦法若不废除,天下由秦一统,必危!”
“若是此说,苏兄何不劝诫张兄,使秦先废秦法,再行一统,岂不为美?”
“唉,”苏秦摇头,“在下想过了,这是一道死结,行不通。”
“何以行不通?”
“秦志在一统天下。统天下有两种,一为道统,二为威服。无道失德,秦人只能选择威服,所以才有苛法。秦人若是废法,则难成一统。若是不废法,则一统可成,天下却危。”
“苏兄果是思虑深远。”孙膑点头,“纵横之争,关乎天下,苏兄任重道远啊!”
“当下急务,是救赵。”苏秦看向孙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救赵抑魏,事关纵横大局,而眼下能够救赵的,只有齐人了。与魏战,即斗庞涓;斗庞涓,天下怕也只有孙兄一人。”
“唉,”孙膑长叹一声,“这些事情,在谷中时先生就已料到。庞兄走到这一步,也是天意。既为天意,在下别无选择,只能奉从,只是……”
“孙兄但讲无妨。”
“今日之魏,远非昔日之魏,今日之庞兄,亦非刚出山时的庞兄了。”
“哦?”苏秦倾身问道,“孙兄何以见得?”
“一是函谷之战,二是邯郸之围。”孙膑侃侃言道,“纵观函谷之战,庞兄所谋不为不周,不为不奇。尤其是借助天寒,飞冰桥绝河水,拦腰斩断函谷要塞,令人叹为观止。之所以功未成、果未就,是天不助庞兄,非用兵之过也。再看此番邯郸之围,庞兄用兵,可谓是一气呵成,赵人漳、滏两道防线,均未撑过一日,滏水要塞,更在两个时辰内失陷。凡此种种,非赵人不善战、不备战,实乃庞兄用兵得当,魏武卒战力空前、所向无敌之故。”
“魏武卒所向无敌?”苏秦吃一大惊。
“是哩,”孙膑点头,“就膑所知,由庞涓训出的新式武卒,尤其是近万虎贲军,皆可以一敌十,较之吴起时代更胜一筹,目下列国,除秦卒之外,无可匹敌,齐卒远非对手!”
苏秦长吸一口气,面色冷凝。显然,他对军务所知过少,而庞涓用兵竟然臻于此境,更是他未曾料到的。
“当然,”见苏秦一脸忧郁,孙膑补充一句,“齐国也有相对优势,以齐目下之力,亦非不可一战。只是,两军阵上,膑不能保证十成胜算。”
“孙兄可有几成?”苏秦急望过来。
“若是天意顺遂,齐国君臣同力,膑或有七成。”
苏秦长嘘一口气,伏地拜道:“孙兄在上,请受苏秦一拜。”
孙膑大急,欲过来扶他,却受制于轮车,只得拍椅叫道:“苏兄,别别别……”
“非苏秦所拜,实乃苏秦代天下苍生敬拜孙兄矣!”
齐国连续三年举办春季赛马盛会,齐地沸腾,人为马狂,马价看涨。莫说是高等赛马,即使寻常驽马,也由三金涨至五金,各国马匹如流水般涌向齐地。自入冬始,北方诸国,尤其是赵、中山、燕等地马贩纷至沓来,数以百计的马队不绝于途,马料、马具、马车等也各成行情,水涨船高,识马相马之人各觅其主,大行其道。
得知今年赏金加倍,那些没有赛马或车马不足参赛的中小型富户人家后悔莫及,纷纷参与投注,各个都邑注金日益看涨。
五都分场赛事历时五日,最终决出五支赛队。经过几日跋涉,五支赛队于第十日分别驰入临淄。
随从赛队而入的是各地看客,一时间,临淄城内餐饮业火爆,客栈一榻难求,甚至寻常人家的屋檐下也睡有看客,组织赛事的王室更是大发横财,在赛场周围遍设王室赌庄不说,又将赛场四周封闭,单留一道辕门,进出皆须出示王室统一颁发的御制铜牌,而所有铜牌均由王室授权的赌庄代卖,每块牌子统一定价为三十枚齐刀(刀币)。然而,这些铜牌多数又被赌庄转手倒卖,流入黑市,及至赛前,由于看客纷至争抢,寻常赛场的铜牌涨至一金,挑战王马之赛更有涨至三两黄金的。
决战赛场选在靠近临淄稷门的三军演练并誓师校场,离稷下学宫仅三箭地。按照赛程,五都赛队采用循环赛制,两日内赛毕,决出两家,再行淘汰制,决出胜家,取得挑战王马资质,与王马决胜。
为增加刺激,威王于决赛前夜又为赛事特别颁发一道旨令,令分四款:一是取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由三百加增为五百;二是但凡居留临淄之人,不分国别、男女、童叟,皆有资质投注,注本既无上限,也无下限;三是所有赌庄皆须王室授牌,凡私设赌庄、私立赌局者,皆以抗旨罪论处,杀无赦;四是所有赌庄收注,皆以自愿入注为准则,赌庄不得逼注、诱注,或以其他方式强人所难,赌庄须与下注者订立契约,而后设注,赌注兑现严格以赛场输赢为依据,输者认输,赢者通吃,一切以所立契约为准绳,王室与赌庄各取赢家十一(十取一)之利。凡因赌输而无视契约、寻衅滋事者,皆以抗旨罪论处,严惩不贷。
齐王此旨一下,整个临淄为之癫狂,几大赌庄门前纷纷排起长龙,下注者往来如织。
听闻齐王将赢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加至五百,邹忌愈发认定在那匹骊马身上所花的五百金物超所值。一天循环赛下来,所有看客均为邹府疯狂,往年赛事中向无对手的田府之马此番竟与邹府之马在伯仲之间,其中一赛,邹府之马一负二胜,场上喝彩声不绝,直让那些在赛前笃定田府必胜的注家目瞪口呆,大呼不解,更让田忌擦下一把又一把冷汗。
首日比赛,结果毫无悬念,田府之马与邹府之马双双进入挑战王马的胜负决赛。
经此一战,邹忌信心大增,再请孙悦,长揖道:“谢先生所荐良马,让本府长脸了。”
“是相国福运到了,与下官无碍。”孙悦回揖。
“敢问先生,明日之战,我可有胜算?”
“相国胜算可有五成。”
“敢问五成何在?”
“相国或会赢在上驷,输在下驷,一比一扯平,鹿死谁手,当看中驷。”
“中驷?”邹忌皱紧眉头,“大人可有良策提升中驷战力?”
“以孙悦观之,田府中驷与相国中驷在马力上难决高下,差别只在驭手。”
“驭手?”邹忌心里一动,“大人慧眼识才,可否荐举大贤?”
“不瞒相国,”孙悦苦笑一声,轻轻摇头,“驭术之要在于人马车三体合一,不可或缺。就临淄工艺而言,所有赛车皆为定制,可做定数,人与马可做变数,唯有彼此相知,方成善驭。临时换驭,只会有碍人马交流,不会得助。”
“若是此说,”邹忌惊道,“本府上驷岂不也……”
“相国提醒得是,”孙悦点头,“在下所荐骊马虽为千里之骏,但也因临时上套,马与马、马与驭尽皆缺少磨合,相国五成胜算可去一分。”
送走孙悦,邹忌思忖一时,召来公孙闬,语言恭敬,以先生称之:“公孙先生,诚如孙大人所言,本府之马与田忌之马各有优势,不分伯仲,难成胜算,明日决战,本公观你是个大才,或有制敌良策教我?”
“谢主公赏识。”公孙闬拱手谢道,“闬有一计,不知当讲否?”
“先生但讲无妨。”
“就今日赛事观之,”公孙闬侃侃言道,“明日决战,主公或会胜在上驷,输在下驷,持在中驷。闬之计,主公可将中驷换成下驷,舍一争二,或可制敌。”
此计不失为绝杀。
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有顷,睁眼看向这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稷下学子。
不知怎么的,邹忌对这个已来数月的公孙闬一直没有好感。一是觉得他尖嘴猴腮,相貌猥琐;二是听闻他浪迹列国,频换主公,至齐后也未安分,先事田婴半年,后到稷下求拜慎子为师,未及半年,又改拜在淳于子门下。也正是淳于髡向邹忌力荐,邹忌磨不开面皮,这才勉强收他做门人的,但一直心存顾忌,未予大用,不想此人真还不可貌相。
然而,邹忌却有自己的底线。邹忌向以当世管仲自居,处处事事效法管仲。而管仲一生以信取民,以义事君,以仁扫天下,以礼奉天子,方才成就一代霸业。今日若听公孙闬,他邹忌以中驷换下驷,以下驷换中驷,虽能取胜,却非正道,倘若传至世人,岂不笑他以诡计取胜?
邹忌微微闭目,长思一时,决定不可因小失大,摇头:“先生此计虽妙,却不适合邹府。本公为人,向以信义为本,明日决战,本公胜要胜个堂堂正正,败要败个光明磊落!”
一个决胜妙策,邹忌不用不说,反倒以不光明不磊落侮之,真正是匪夷所思。公孙闬面色尴尬,长叹一声,告罪退出。
翌日决赛,结局未出孙悦所料,邹府一胜而二负,上驷胜出半个车身,中驷落后半个车身,唯有下驷,整整落后田府五个车身,邹府上下,颜面尽失。
是夜,田忌府中杀猪宰羊,置办酒席庆功。
田忌兴甚至哉,把酒临风,冲几位前来贺喜的朝臣、将军、好友、家臣道:“诸位朋友,为已经到手的五百金,干!”
“恭贺将军,为五百金,干!”众人纷纷举爵。
田忌一口气饮下,抹抹嘴唇,将爵“咚”地放到案上,鼻孔里哼出一声:“邹忌这只老狐狸,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万能神哩,什么都想插一手,这不,碰他一鼻子灰,总算把尾巴夹起来了,哈哈哈哈,今朝解气。来来来,在下为诸位斟上,一醉方休!”说着,拿起酒壶,为众人一一斟酒。
“一醉方休!”众人纷纷应和,举杯把盏。正自畅饮,一个声音由外面进来:“田将军,这有好酒好菜,也不让在下尝尝?”
众人扭头望去,见苏秦推着一辆轮车走进宴席,轮车上坐的竟是一向没有露面的孙膑。
“先生?”田忌搁下酒具,急迎上来,接住轮车,悄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呵呵呵,”孙膑笑道,“听闻将军今日获胜,这来讨碗喜酒喝喝。”
“喝喝喝,”田忌急道,“快拿酒来,给苏大人和……先生斟上。”
早有人端上酒具。
田忌安排苏秦坐定,又将酒爵递给孙膑,举爵对众人道:“诸位高朋,在下介绍一下,”指苏秦,“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六国共相苏秦大人,想必大家都晓得了。”又指孙膑,“这位就是……”
田忌以为孙膑到此露面,是不再隐身了,正欲隆重介绍,苏秦重重咳嗽一声,将他打断,举爵起身,笑道:“在下苏秦,听闻将军今日大捷,在下欣喜,特与老友孙先生前来道贺,不想来迟一步,有扰大家雅兴了。在下认罚一爵。”说毕,仰脖,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起身,举酒饮下。
田忌没有料到孙膑会来,更忖不出他此来何意,略作迟疑,忍不住好奇,将他轮车推到一侧,悄问:“先生此来,必有大事,快快请讲。”
“呵呵呵,”孙膑再次笑笑,“听闻将军明日挑战王马,在下按捺不住兴奋,特邀苏兄前来讨要两张入场令牌,前往看个热闹。”
“先生肯去,实出在下所望。明日晨起,在下亲往谷中迎接。”
“谢将军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