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苏秦点头,“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不敢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赞同,“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诚谢贾兄。”苏秦拱手,“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遂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给苏秦。
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来邯郸之事透给安阳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从榻上忽地坐起,拍下榻沿:“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是以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除此之外,他还说什么没?”
“三叔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略作迟疑,“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帐前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看向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便使肥义查访。”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的个头,寡人在这榻上,可以安睡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君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进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会一会他,看看他是如何狂的。”
“儿臣领旨。”
丰云客栈里,贾舍人手捧一册竹简席坐了整整一日。
苏秦从外面回来,吃一惊道:“贾兄,你一直在读?”
贾舍人揉揉眼睛,轻叹一声,合上竹简,放在案上。
竹简的第一行赫然写着“商君书”三字。
“呵呵呵,”苏秦笑道,“没想到贾兄也是个书痴!”
“不是书痴,是……”贾舍人止住,盯住苏秦,“敢问苏子,你是怎么得到此书的?”
“临出山时先生给的!”
“鬼谷师伯?”贾舍人自语,“奇怪,就内容来看,此书当是商君生前写给秦公的奏书,当为秦室绝密,师伯怎么得到的呢?”
“师伯?”苏秦怔了下,盯着他问道。
贾舍人却似没有听见,又闷一时,抬头看向苏秦:“苏子改变初衷,转而遏止秦势可与此书有关?”
“正是。”苏秦点头,“不瞒贾兄,赴秦之前早晚翻阅此书,总让我踌躇满志,离秦归来早晚翻阅此书,又总让我冷汗淋漓啊!”
“苏子浩然之气,在下敬服!”
贾舍人的话音刚落地,店家进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便是。”
“有贵宾到访,求请苏子。”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登门求请,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晓得是贾舍人的活动成果,朝他笑笑,拱手致谢。
“呵呵呵,”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呀,莫让贵宾溜走了。”
苏秦回他一个笑,随店家走至店门外面。
门外停着一辆豪华轺车,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站在车侧,笑容可掬。
店家介绍完毕,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嗯,果是有些气度。”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从贾舍人口中摸清了赵宫内情,自然晓得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让到一侧,指向轺车:“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诚谢你家主公盛情,”苏秦抱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上车,肥义扬鞭,轺车疾驰而去。
不消一时,轺车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写“风雅园”三字。
听见声响,有人迎出,牵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对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便大步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赵国太子,便跪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赵国太子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将他上下好一番打量,微微颔首,指向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座!”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却是仪态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了!”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不假思索。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朗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干脆利落。
肥义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来兴致了,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都邯郸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打住不说,看向太子雍和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傻了,再无一句反驳。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信心满满:“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出迎,与公子范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拿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对接,两块虎符合为一体。赵豹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进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麾下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向代郡进发。
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一车入城,驰入郡守府,为首之人是安阳君府宰。赵豹迎入,见过礼。府宰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给赵豹。
是安阳君的亲笔密函。赵豹拆阅,脸色微变,安排府宰歇息,使人召到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二人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想他不敢再来了!”
“唉,”赵豹摇头叹道,“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这又调走两万,本将心里是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对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这……”申宝面现不悦。作为晋阳都尉,理应是他全面接管军事防务。
“申将军,”赵豹指着西门,“秦人若攻晋阳,此门首当其冲,最是紧要。本郡将最重要的城防交给将军,望将军谨小慎微,不可有丝毫闪失,否则,本郡可就担当不起了!”
申宝吧咂几下嘴唇,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一个亲信,吩咐道:“速回邯郸,将此函密呈疾公子!”
“君父,”太子雍急切奏道,“雍儿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起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笑容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作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将苏子荐给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轩。听雨轩里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主位。
申孙禀过,司徒趋前,叩道:“臣叩见君上!”
“坐吧。”奉阳君指向身边的空席,笑道,“丁爱卿,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应道:“君上有召,臣不敢迟到半步。只是臣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倾身问道,“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君上,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范公子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臣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臣有一事不明。”御史不解地望着奉阳君,“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为何却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