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将军,在下查实,栗平将军两年前被排挤出卫,回其家乡宋地。捎信之人名唤苟仔,为武安君部将。在下查实,欲捕此人,武安君先一步灭口。武安君为将军师弟,更为在下恩公,然事实如此。另,纵观朝中,力可影响上意、加害将军者,非武安君莫属。鉴于此案通天,在下力微,爱莫能助,只能诉诸实情,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阅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孙膑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从枕下取出范厨送来的书信,两相比较,内容竟是一致。
孙膑再三看过,将两封密函全都放到灯上,引火焚之。
孙膑躺回榻上,微微闭目,两行泪水淌出眼睑。
翌日晨起,老医师早早来到院中,为孙膑换药。
医师解开缚带,小声道:“恭喜孙将军,伤口结痂了。”
孙膑点头。
老医师换过药,重新包好缚带,一脸喜气地顾自说话:“有痂说明已生新皮。将军,不出七日,此痂当脱,新皮自出,将军的伤口也就痊愈了。”
孙膑并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医师觉得奇怪,打眼望向孙膑,见他两眼浮肿,想是失眠了,不无关切道:“将军昨夜是否未睡?”
孙膑再次点头。
老医师想了一下:“许是这伤口愈合,将军痒得难受,这才失眠的?”
孙膑摇头。
老医师一怔,望着他道:“既然不是这个,将军为何睡不去呢?”
孙膑轻叹一声:“唉,外伤虽愈,内伤却是加剧了!”
“内伤?”老医师摸不着头脑,“什么内伤?草民摸摸脉看。”
老医师摸过脉象,察过舌苔,折腾半晌:“将军脉象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内伤。”
孙膑苦笑一声:“晚生内伤,晚生自知。请问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医师摇头:“结痂期间,将军更不能乱动。膝为紧要关节,稍一活动,痂必脱落。再生新痂,又需时日了。”
“谢先生提醒。”
医师走后,婢女侍奉他洗漱,老男仆拿来便器,刚出完恭,范厨那边就又送来饭食。
孙膑无心吃饭,随便划拉几口,便打发范厨走了。
婢女看看时辰,准备好竹简,一下接一下地研墨。孙膑看一眼榻边堆放得甚是齐整的竹简,问道:“姑娘,写出多少片了?”
婢女禀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昨日数过,已写五十一片了。”
孙膑点头道:“昨夜头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写了。姑娘先忙别的活去,我若有事,再唤你来。”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无他人,孙膑闭目,将这些年来与庞涓共同度过的日子盘点一遍,从平阳结识到宿胥口重逢,再从安邑历险到鬼谷数年,庞涓为人虽说狠辣,却也是个爽快之人,有恩有义,未曾有过欺瞒。只这两年,庞涓竟是变了。
“唉,”孙膑长叹一声,“想必是好胜之心害了师弟!在谷中之时,师弟处处与我争锋,今日见我远胜于他,心自变了。”
孙膑坐在榻上,任思绪海阔天空,信马由缰,眼前接连浮出孙机、孙操、孙安、栗平、随巢子前辈、先生、玉蝉儿、大师兄、苏秦和张仪等人,越想越是伤感。
胡思乱想一阵,孙膑悲从中来,滚下泪来。
伤心一时,孙膑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写的“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陡然打个惊愣,顾自叹道:“眼下看来,我的价值,只在这部兵书。一旦兵书写成,师弟既生此心,就不会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废人,且又身在虎穴,师弟若要杀我,就如捻死一只蚂蚁……”想至此处,泪水再出,“唉,眼下沦入这般境地,叫我如何脱身?”
又怔一时,孙膑的思绪再次回到鬼谷,记起临别之时鬼谷子曾对他谆谆告诫:“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将‘宾’字改为‘膑’字,以使你有所进取……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孙膑眼中泪出,喃喃自语:“先生,您将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领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请先生教我脱身之计。”
语至此处,孙膑陡然想起一事,自语:“对了,临别之时,先生付我锦囊一个,嘱我于紧要时启之。眼下当是紧要之时,何不启之?”
孙膑想定,噌噌脱去身上衣物,撕破内中夹层,取出一个锦囊。
孙膑手拿锦囊,望空祷告一番,拆开,里面是块丝帛,上面别无言辞,唯有一个“风”字,且没有居中书写,而是略偏右下。
孙膑凝视丝帛,良久不得其解。
孙膑闭目凝神,进入冥思。
有顷,孙膑睁开眼睛,拿出丝帛,摆在面前,看过一时,口中自语:“这个‘风’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绢仅此一字,视其大小,甚是尴尬,若加一字,无处可加,若是不加,先生为何又不居中书写?”又审一时,心底陡地划过一道亮光,“此‘风’当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么呢?
孙膑再次入冥思,灵机一动:“是了!我受刑身残,久居床榻,当是病人。病人得‘风’,当是此字了!”迅即取过笔来,在“风”字上加了一个“疒”头,再视此字,刚好写满丝帛,点头道,“风者,‘疯’也!”
孙膑悟出先生的锦囊授计,击打火石,点燃油灯,将锦囊、丝帛一并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谢先生教弟子脱身之计。”
及至傍黑,庞涓急至,不无焦虑道:“涓弟刚回府中,听闻孙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赶来。孙兄怎么了?”
孙膑微皱眉头,苦笑一声:“谢贤弟挂念。昨日夜半,膑梦中醒来,头疼欲裂,难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庞涓不假思索,朗声应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节变换,孙兄体弱,想是受到风寒侵袭。待涓弟召个医师,为孙兄诊治!”
“贤弟不必了!”孙膑摇头,挤出个笑,“今日观之,已无大碍。午后辰光,膑已熟睡一个时辰,头疼略减一些,今夜若是无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庞涓见孙膑神情轻松,知无大碍,转过话头,“听说孙兄伤口结痂,数日之内将会痊愈,涓弟甚慰。待孙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为孙兄庆贺!”
“膑是罪人,不便太过铺张!”
“对对对,”庞涓迭声道,“孙兄所虑极是。这样吧,涓弟只请殿下与梅公主如何?”
“谢贤弟厚爱。”
庞涓看向几上的竹简,拿过几片,匆匆读过,转头问道:“孙兄,写完几篇了?”
“此书共有一十三篇,膑写十余日了,仅成八篇,甚是惭愧!”
庞涓放下竹简,笑道:“孙兄不可急切,慢慢写来就是。”
“贤弟放心,”孙膑应道,“待膑伤愈之时,即可下榻。余下篇目,不消两日,当可写就。”
“有劳孙兄了!”
接后几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亲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泽别宫。庞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刚一回府,庞涓就与庞葱赶赴孙膑小院,见孙膑两手抱头,端坐榻上,表情痛楚。
庞涓震惊,急问:“孙兄,你……这是怎么了?”
孙膑一语不发,有顷,指指脑袋,再次闭目。
庞涓看向几案上的竹简,见未多出一片,眉头微皱,退出小院,回到自己书房,使庞葱召来范厨、医师、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询问。
婢女禀道:“这几日来,孙将军日日都嚷头疼,有时疼得抱头捶胸,未曾写下一字。”
庞涓转向范厨:“孙将军饮食如何?”
范厨叩道:“回禀主公,孙将军饭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汤,孙将军吃不过一半,只此几日,孙将军每顿几乎全都吃光。小人就加大了供量。”
庞涓凝住眉头,在屋中连踱几个来回,停住步子,问老医师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医师叩道:“回禀大将军,孙将军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当落。昨日后晌,孙将军已经试着下榻,以两手撑地移动数步。照医理上说,孙将军的外伤已经痊愈。”
“孙将军何以头疼?”
“草民只医外伤,头疼属于内伤,草民医术肤浅,看不出病因。”
“嗯,”庞涓点头,“这也在理。”
老医师又道:“孙将军既已痊愈,请问大将军,草民是否可以回乡探望老母?”
“你可走了!”庞涓点头,转对庞葱,“老先生医治孙将军有功,本君言出必行,再赏足金五两!”
老医师连拜几拜:“谢大将军重赏!”
庞葱吩咐范厨、婢女领他前去账房,支领赏金,见他们走远,转对庞涓道:“大哥,孙将军确实是突患头疼,前日小弟就说为他请个医生,孙将军想是怕添麻烦,只说无碍。小弟去问医师,他说单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小弟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庞涓略想一下,对庞葱道:“再观一夜,若是明日孙兄依然头疼,就请医师诊治!”
“小弟遵命!”
翌日晨起,范厨提着饭盒走进小院,见孙膑独坐院中,两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范厨放下饭盒,小声叫道:“孙将军,早餐来了!”
孙膑似乎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自语。范厨又叫一声,孙膑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两手抱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范厨大惊,扔下饭盒,急捏人中,孙膑依旧不醒。
范厨急了,取来一碗凉水,当头浇下。
孙膑受激,打个惊愣,不无惊惧地盯住范厨,大叫:“你是何人?”
“孙将军,小人是范厨,你不认识了?”说着伸手搀住他,欲扶他回屋里去。
孙膑猛地缩手,以手撑地,恐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厉:“何方妖魔,敢来害我!”
范厨觉得不对,急跪于地:“孙将军,小人是范厨呀,就是天天为您送饭的范厨,您怎么连小人也识不出了?”
“哈哈哈哈,”孙膑大笑数声,“我乃天神下凡,我有八万天兵天将,你个小小妖魔,焉能害我?哈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以手撑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门内,将门关上,从里面顶牢。
范厨意识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厨一气跑到庞涓的正院,大叫:“不好了,大将军!不好了……”
庞葱急急出来,厉声喝道:“范厨,大将军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觉,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厨跪地掌嘴:“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着急,方才大叫!”
“出什么事了?”
范厨手指后花园:“孙将军疯了!”
“疯了?”庞葱震惊,“如何疯的?”
“小人不知呀。方才小人为将军送饭,见将军疯了!”
庞葱不及说话,拔腿就朝后花园跑。范厨起身跟后。
二人转过墙角,刚到后花园,远远望见小院里浓烟滚滚。
庞葱急道:“不好,孙将军放火了!”
两人撒腿狂奔,冲进院子,猛力撞门。
连撞几下,门闩被撞断,二人跨进门槛,但见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简,不管是写字的还是没有写字的,尽在炭火盆中燃烧。
火光熊熊,火苗眼见就要蹿到屋顶。
孙膑坐在火边,神色狂躁地朝火里抛扔物品,口中迭声叫道:“鬼鬼鬼,我烧死你,我烧死你,鬼鬼鬼,我烧死你……”
庞葱顾不得许多,箭步冲上,从火中抢出一些刚刚燃烧的竹简,甩到院中,用脚踩灭火苗,灼得他龇牙咧嘴。孙膑视若不见,仍在一个劲地向火中抛扔东西,连床上的被子、枕头也统统扔进火中,浓烟炝得庞葱、范厨眼泪直流。
孙膑仍旧狂躁,连他最心爱的笙也拿起来扔进火中,拍地大叫:“何方恶鬼,胆敢害我,我这烧死你,烧死你……”
那只孙膑形影不离的笙,一到火中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燃烧起来。
庞葱大叫:“快,拖他出去!”
二人冲进屋中,架起孙膑,拖到院中。
刚刚拖出孙膑,大火已经蹿到屋顶,房子燃起,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再也进不得人了。众仆从望见浓烟,纷纷赶至,各拿器盆,从莲池里取水灭火。
一连折腾小半个时辰,火势方被扑灭,但孙膑的住房已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了。
庞葱嘘出一口气,对范厨道:“你守在这里,我去叫主公回来!”
庞葱驱车赶往宫中,使人传话给庞涓。庞涓刚好退朝,疾驰回来,匆匆赶至小院,见庞府上下数十人围在院里。孙膑坐在院中,一身污泥,目光呆滞,一手捏拳,一手拿着一根棍子,望空挥舞,口中大叫:“魑魅魍魉犯我天朝,天皇差我下凡擒拿,山中列仙、水中蛟龙,尔等均需听我差遣,若有抗拒,定斩不饶!”又用木棍砸地,作敲鼓状,口中鸣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点兵喽,东海龙王听令,本将命你领虾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听令,本将命你领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华山蛇精听令,本将命你领蛇兵三千,带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眉头紧皱,上前,小声叫道:“孙兄!”
孙膑视若无睹,顾自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陡然变脸,大吼一声:“孙膑,你可认识本将?”
孙膑停止击鼓,大眼一瞪,目视庞涓,有顷喝道:“何人叫阵,速速报上名姓,本将不斩无名之辈!”
庞涓大叫:“你可认识庞涓?”
孙膑喝道:“什么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将一枪!咚咚咚,咚咚咚……”挥棍照庞涓打来。
庞涓伸臂去挡,却被打个结实,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退后两步。
孙膑得胜,鼓声更响了,手中木棍更是舞得上下翻飞,众人皆躲。
庞涓吸口长气,略略一顿,将范厨叫到院外:“听说是你最先看到孙将军发疯的?”
范厨跪地,泪如雨下:“回禀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样送饭,开门却见将军坐在院中,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小人叫他吃饭,他只是不应,小人又叫,孙将军突然大叫一声,昏厥于地。小人忙捏人中,将军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浇他冷水。将军醒来,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吓坏了,紧忙出去喊人。待小人与家宰赶过来,孙将军已在屋中放火了。再后来,大家就都看到了!”
看到饭盒仍在旁边,庞涓眼珠儿一转,拿起饭盒,取出一只烙饼和两个鸡蛋,放到孙膑前面:“孙兄,早餐来了,请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