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吕棕神色,香女知无大碍,松出一口气,起身见礼。
三人分宾主坐下,荆生问道:“吕大人,为何不见姑爷回来?”
吕棕抱拳赞道:“哎呀呀,你家姑爷真是好口才,大王要改道伐楚,阮将军不服,但被姑爷驳得哑口无言,即使伦国师也不得不松口,同意大王弃齐伐楚。”
香女一脸惊喜,看向荆生。
“弃齐伐楚?”荆生佯作不知,“请问大人,大王为何要弃齐伐楚?”
吕棕笑道:“这得归功于你家姑爷了!”遂将大殿辩论略述一遍,末了道,“大王当场颁旨伐楚,分为水陆两路,溯江水而上,直捣郢都。”
香女急问:“夫君他……人呢?”
“还在大王那儿呢。”吕棕应道,“看那样子,一时三刻,姑爷是回不来的。”
琅琊台的观海亭中,无疆南面而坐,张仪东向作陪,二人均将目光投向大海,远眺水天一色的一片湛蓝。果如阮将军预言,自午时开始,大风骤起,海面波涛汹涌,大浪翻卷,但从如此之高的台面上望去,几丈高的浪头竟如池中涟漪,唯有时隐时现的澎湃声如雷贯耳,声声不绝。
这些日来,张仪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才算踏实下来,有雅兴与无疆一道赏海。赏有一时,张仪侧目望向无疆,见他观海的神态如痴似醉,呵呵笑道:“大王在此日日观海,可有腻味?”
“腻味?”无疆颇为奇怪地望着张仪,“大海杳无边际,风云际会,雪雨雾风,态势万变,昼夜阴晴,情趣各异,何来腻味?”
“如此说来,”张仪顺口接道,“大王不仅爱剑,也爱这海了。”
“是的。”无疆点头,目光再次移向大海,“人生不免一死。不瞒张子,无疆早就想好了,在那一刻到来时,无疆唯有两个意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
张仪心头一颤,抱拳:“大王坦荡胸襟就如大海一般,仪敬服!”
无疆抱拳还礼:“越人都是这样,日子久了,张子也就知道了。”略顿一顿,指着大海,“张子观此大海,可有感喟?”
“不是感喟,”张仪望着大海,缓缓说道,“是敬畏。”
无疆赞道:“张子好言辞,应该敬畏!”
张仪将头缓缓转向无疆:“大王听闻宋国的庄子否?”
“宋国庄子?”无疆摇头,“无疆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此人。怎么,此人也爱大海吗?”
“是的,”张仪起身,转向西侧宋国方向,深深一揖,又转对无疆,“仪在谷中时,有幸得读庄子一篇妙文,写的正是这大海。”
“哦?”无疆急问,“是何妙文,可否让无疆分享?”
“此文名叫‘秋水’,说的是夏末秋初,万泉归流,万流归水,万水归河,河伯声势大振,不可一世,携巨水咆哮而下,及至大海,望洋而兴叹,自愧见笑于大方之家。”
无疆沉思有顷:“大海怎么说?”
“大海说,”张仪侃侃而谈,“对井蛙不可以语海,对夏虫不可以语冰,对曲士不可以语道。你虽说出自崖缝,但一路走来,也算是见过世面,今见大海而自愧,是可以与你谈谈海了。”
无疆来劲了,倾身问道:“它怎么谈?”
“大海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我从未盈满;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我从未虚少;春秋,我不变,水旱,我不知。受江河之流,不可以量数,我从未以为多。比形于天地,我犹如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噫,”无疆大是感慨,“这个故事,讲的当是无疆了。”
张仪笑问:“大王何说此话?”
“未见张子之前,无疆一如那位河伯,在此僻壤浩浩然不可一世,及见张子,方知瀚海无边啊!”
张仪起身叩道:“大王美誉,仪愧不敢当!”
“呵呵呵,”无疆起身,扶起张仪,“张子莫要自谦!张子之才,无疆由衷叹服。无疆欲学中原官制,拜张子为相,举国而听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谢大王器重。”张仪拱手谢道,“只是大王所请,仪目下不能从命。”
“哦?”无疆不无惊讶,“此是为何?”
“因为仪还有一件大事欲做。”
无疆急问:“是何大事,能否告知无疆?”
“仪须去郢都一趟。”
“郢都?”无疆更是诧异,“我大军伐楚在即,张子不助无疆,反去郢都,这……”
“呵呵,”张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大王,有仪在楚,岂不是……”
无疆似也明白过来:“张子是说……至楚内应?”
张仪抱拳应道:“大王圣明!”
“只是,”无疆沉思一时,不无忧虑道,“如果楚王不听张子,又该如何?”
“在下有这个,”张仪笑笑,伸出舌头,“如果楚王不是傻子,应当听仪!”
“敢问张子,欲以何说服楚王,如何内应我大军?”无疆问道。
“第一步,面谒楚王;第二步,取信于楚王;第三步,将楚军部署及楚王筹谋密函大王;第四步,在楚获取权柄,与大王里应外合。”
“好!”无疆握拳赞道,“有张子内应,破楚无忧矣!”眉头微扬,“张子此行,可要无疆做点什么?”
“不需要什么,”张仪拱手,“谢大王关爱!”
无疆略略一想:“听闻楚王偏好珍珠,无疆予你南海宝珠二十颗,也好有个进身之礼?”
“谢大王。”
无疆即叫内侍取来南海珍珠二十颗,交予张仪:“张子此来,无疆受益匪浅。张子此去,无疆亦当有所表示才是。请问张子,需要什么尽可说来,只要无疆拥有,必双手奉送。”
张仪想有一时,望向无疆:“仪求大王藏剑一把,留个念想。”
“走,”无疆起身,“剑厅里选去。”
二人随司剑吏再入剑厅,无疆指着琳琅满目的宝剑,对张仪道:“这里的藏剑,除纯钧为先王所遗,无疆不敢相赠之外,其余藏剑,张子随便挑选。”
张仪拱手道:“谢大王。”
无疆兴致颇高,上前亲自介绍:“张子,此剑你已看过了,是文种的配剑——属镂,再前面那柄,你道是谁的?是孙武子的。据说此剑吴王阖闾配过,后来赠予孙武,孙武就是用它斩了阖闾的两位爱妃……”
张仪挨个看过,却是一个也未选中。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张仪目光一亮,落在一柄装饰精美的女子佩剑上。
“呵呵呵,”无疆笑道,“此剑亦称美人剑,是吴王夫差赠送美人西施的。”
张仪拿过此剑,细审几眼,转对无疆:“就是此剑了。”
无疆怔了下,扑哧笑道:“敢问张子,此剑可是赠送美人的?”
“大王圣明。”张仪回以一笑。
“哈哈哈哈,”无疆长笑数声,“人说无疆是剑痴,张子当是一个情痴了!”
张仪面上微红,抱拳道:“让大王见笑了。”
无疆又乐一时,敛笑道:“不说这个了,无疆还有一事请教张子。”
“仪知无不言。”
无疆盯住张仪,目光真诚:“无疆苦思数日,仍未悟出张子的后发先至之术。此处并无他人,无疆恳求张子能出一语点拨。”
“点拨不敢。”张仪微微笑道,“仪问大王,出剑之时,剑在何处?”
“剑在手中。”
张仪连连摇头。
无疆怔了:“剑不在手中,却在何处?”
张仪指指心窝:“剑在这儿,在心中。”
“剑在心中?”无疆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大睁两眼望着张仪。
“正是。”张仪静气凝神,“剑在手中,心不动剑动;剑在心中,剑不动心动。”
无疆凝眉良久,恍然大悟道:“张子一语,无疆茅塞顿开!剑动心不动,说的是剑已发,心未至;剑未动心动,说的是剑未发,心却至。心即意念,张子重在剑意合一,剑随心动。”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天人合一,可成道人。剑意合一,可成剑人。”
“是哩,是哩,”无疆连连点头,大是叹服,“剑再快,也没有意念快。张子果是天下第一剑士,无疆敬服!”
“谢大王褒奖。”
张仪拜辞无疆,乘王辇回到客栈,如英雄凯旋。
香女、荆生及贴身仆从迎出店外,无不叩拜。张仪下车,扶起香女,携其手步入厅中,从腰中解下一剑,递给她道:“香女,看在下带回什么来着?”
香女接过审看,见剑鞘镶满金玉珠宝,华美无比,拔剑出鞘,失声惊叫:“天哪,西子剑!”
“呵呵呵,”张仪笑道,“请问香女,此剑如何?”
香女叹道:“天下宝剑,丈夫之剑首推纯钧,女子之剑就是它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香女既识此剑,喜欢它否?”
对于自幼嗜剑如命的香女来说,岂有不爱之理,是以连连点头,一脸痴迷。
“好吧,”张仪笑道,“若是喜欢,从今日起,它就归你了!”
“归我?”香女不可置信地盯住张仪,“此剑当是越王的宝贝呀!”
“昨日它是越王的,”张仪淡淡一笑,“今日它归香女了。”
香女小心翼翼地将剑插回鞘中,轻声问道:“是越王赠送夫君的?”
“不不不!”张仪连连摇头,“是在下向他讨要的!”
“是专为奴家讨的?”香女歪头问道。
“就算是吧!”张仪支应一句,似又想起什么,扑哧一笑,“为讨此剑,在下还惹无疆那厮一阵好笑呢。”
香女惊愕:“他笑什么?”
“他笑在下是个情痴。”
听到“情痴”二字,香女两眼凝视张仪,泪水满盈,一步一步地挪过来,将头伏在张仪胸前,声音哽咽:“夫君……”
见香女如此激动,如此知情识趣,张仪两眼微闭,眼前浮出玉蝉儿的身影,内中一阵悸动,伸手轻抚香女的秀发,喃声说道:“蝉儿,张仪无福,只能祝福你了。”
香女听得真切,细想此话,却是云里雾里,抬头问道:“夫君,蝉儿是谁?”
张仪两眼望向厅外,神情恍惚:“蝉儿是谁,你是不会知道的。”
看到张仪仍在盯着厅外,香女顺眼望去,看到院中有棵大树,恍然大悟道:“香女知道了,夫君说的蝉儿想必就是那些伏于树间以露为食,能歌会唱的虫儿。不过,我们越人不叫它蝉儿,叫它‘知了’,因它一到夏日,总是日夜不停地唱着‘知了——知了——’。”
“唉,”张仪依旧望着厅外,轻叹一声,“这‘知了’不是那‘蝉儿’,你只知‘知了’,哪知蝉儿?”
香女怔了下,连连点头:“嗯嗯嗯,香女明白。想那鬼谷里,每到夏秋,必是日日可见蝉飞,夜夜可闻蝉鸣,夫君看到那树,必是思念鬼谷了。”略顿一顿,“眼下尚是暮春,并无蝉儿。不过,夫君放心,待夏日来时,香女定为夫君捉上几只,让它们日日为夫君歌唱。”
张仪收回目光,苦笑一声,正欲说话,荆生进来,见二人状甚亲密,顿住步子。张仪听到声音,推开香女,转对荆生道:“荆兄,准备车马,上路。”
“好的,”荆生应道,“姑爷,去哪儿?”
“郢都。”
“老奴遵命!”
“听说方今楚王酷爱对弈,可有此事?”
“正是,”荆生笑道,“老奴听景大人讲过。”
“帮我做只棋枰。”
“棋枰?”
张仪拿出一块丝绢:“照这上面所画,标有尺寸,用老楠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