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将答应一声,转身传令。半个时辰过后,用于破阵的四万大军、两百乘战车已呈龙腾阵势列于济水滩头。
卯时至。
田忌抱拳辞别辟疆:“臣先驱破阵,待捉住庞涓,攻占黄池之后,再来迎接殿下!”
辟疆回礼:“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田忌跳上战车,拔出宝剑,朝前一挥,济水北岸鼓声大作,四万大军在数里宽的河面上呈龙腾阵涉入济水。一时间,济水里千军万马,浪花飞溅,气势恢宏。
眼看齐军涉至河漕,魏营军阵非但未朝滩头推进,反而由滩头后退三百步。
田忌正自纳闷,前番下战书的军尉再次驰至岸边,冲田忌鼓舌叫道:“齐人听好,庞大将军有令,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不袭半渡之旅,尔等尽可安心涉渡,待阵成后决战!”
这是对齐人的公然蔑视。
田忌震怒,纵马催车,率先朝对岸冲去。众将看到,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消一刻,先锋部队就已涉过济水,仍依龙腾阵在滩头列好,龙口直对魏阵的虎头。
魏军再次后退百步,为齐人空出更多滩头。待齐三军渡毕,阵势列成,双方同时击鼓。
一通鼓毕,两军主将依据先礼后兵的惯例,各驱战车驰至阵前,距一箭地停下。
庞涓长揖:“在下庞涓见过田大将军!”
田忌抱拳略还一礼,枪尖指向魏军阵势:“庞将军所摆之阵形同儿戏,何敢向本将叫阵?”
庞涓再揖:“庞涓有言在先,大将军只要识出此阵,庞涓即刻束手就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田忌爆出一声长笑:“庞将军好不知趣!此为虎翼阵,本是齐地小儿之戏,有何难哉!”
听到“虎翼阵”三字,庞涓哈哈大笑,朝后略一摆手,魏军阵中立时旌旗飞舞,阵脚快速移动,两只虎翼消失,虎头缩回,整个是不伦不类,不知是何阵势了。
见新阵已成,庞涓再朝田忌拱手:“大将军怕是看错了,此阵不叫虎翼阵。因与方才稍有变化,庞涓许大将军观阵一刻。若是大将军能在一刻之内识破本阵,庞涓依旧如约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言讫,庞涓再次拱手,拨转马头,驱车径回本阵,在阵前推出一只水漏,开始计时。
田忌怒火上攻,却也发作不得,只得驱车回阵,登上一辆特制的高车,居高临下,审视魏阵,果见此阵十分怪异,依他见识,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思冥想,计时已到。
庞涓驱车冲到阵前,朝田忌抱拳:“田大将军,一刻已过,可识吾阵否?”
田忌以善阵闻名天下,此时却在两军阵前,当着双方将士之面,连一个无名之辈所布之阵也识不出来,顿觉颜面尽失,又羞又急,虽是尴尬,却也不失名将风范,驱车上前,略略抱拳:“此阵怪异,在下不识,请问庞将军所布何阵?”
庞涓回揖:“此阵乃吴起将军亲自布置,大将军不识,也是自然。”
“吴起将军亲自布置?”田忌怔了,沉思良久,抬头望向庞涓,“庞将军休要骗我。吴起将军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阵?再说,但凡吴起将军所布之阵,在下无所不晓,只不曾见过此阵。”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将军不知之事,岂止这个?吴起将军梦中授我兵书,传我奇阵,大将军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惊,也是好奇心起,略顿一顿,抱拳问道,“既为吴起所布,请问庞将军,此为何阵?”
庞涓又是一声长笑,笑毕方道:“此阵名曰王八屎溺阵,专以活擒田大将军!”
原来,庞涓真也是个精怪,推知田忌善识阵势,灵机一动,想起在鬼谷中张仪串通苏秦戏弄他时所画的怪图,计上心来,依样摆出。至于屎溺这一灵感,完全出自他在寻找兵书时从树洞里摸到的那堆野猪屎。
这一个王八孵卵的阵图原是张仪的恶作剧,根本就是涂鸦之作,叫田忌如何识得出?庞涓当场说破阵名,连自己也忍俊不禁,孩子似的连爆数声狂笑,拨马转回本阵。
田忌哪里肯受这般羞辱,脸色紫红,仗剑怒道:“庞涓竖子,你……看本将如何擒你!”又转对鼓手,“击鼓!”
鼓声大作。齐军发声喊,势如潮水般掩杀过去。魏军武卒似乎经不住如此冲撞,纷纷退避。数万齐军卷入魏阵,却如入无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枪,催动将士奋勇冲杀。数万大军眼看就要冲上河堤,忽见沿堤槐林中腾起团团白雾,烽烟冲天。时下东南风正盛,风吹雾动,疾速飘来。见到白雾,正在溃退的魏人急从袖中摸出丝纱罩于头顶,脸朝下伏在地上。齐军正自纳闷,白雾已至,顷刻间将整个滩涂笼罩。田忌猛觉两眼刺疼,方知中计,急令退兵,已是迟了。一时之间,兵士揉眼,战马悲鸣,数万大军就似盲人瞎马,在济水滩头乱冲瞎撞。
白雾飘过,空气再现清澄。魏人鼓声大作,正在溃退的武卒转身杀来。齐兵已无招架之力,不战自乱。数百战车、逾千战马、数万步卒堆挤在宽仅三里许的河滩上,又都没了视力,你拥我堵,你撞我冲,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就在此时,一阵恶臭飘来。齐人尚未明白是何缘由,但见漫天屎溺由天而降,浇得他们一身一脸。这些屎溺均被魏卒搅成糨糊状,又臭又滑腻,一旦黏在手上,连枪也拿捏不稳。许多军士更因视物不清而撞入魏营,或遭斩杀,或缴械投降。
魏军将士杀声震天,越战越勇。田忌悔恨不已,惊惧交加,顾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战车夺路而走,未走几步,惊叫一声,跌入一个大坑。
坑中臭气冲天,屎溺没膝。田忌长叹一声,举剑自戕,却被伏在坑沿的范梢伸钩打落。紧接着,魏军众卒齐伸钩手钩牢甲衣,将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说,拿绳索绑了个结实。
看到一身屎溺、两眼迷离、五花大绑的田忌,众军士兴高采烈,齐声大叫:“范将军活擒田忌喽!范将军活擒田忌喽!”
听到喊声,齐军越发惊乱,眼睛未受伤害的拼力护着眯眼的朝济水退却。远远望到形势不利,对岸齐军下水接应。一时间,济水两岸,齐军就如两大群戏水的鸭子一般“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
见齐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设法将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驱入水中。因水面不深,齐兵在水中一路狂奔。逃有一程,见魏人并不追赶,兵士们松懈下来,急不可待地泡进水里,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创伤。一时之间,宽阔的济水上人影晃动,水流里满是屎尿和血污。
众将士在水中一边洗涮,一边大骂魏人手段下作,胜之不武。他们或吵或嚷,或骂或咒,谁也没有留意从上游一泻而下的哗哗水声。等到有人看到滚滚扑来的洪峰时,一切都已迟了。在上游三十里处遭到截流三日的济水一朝决坝,势如奔牛,顷刻间就已涨满半漕。可怜数万齐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乱踢乱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济水下游十几里长的河面上,但见浮尸具具,惨不忍睹。
洪水刚一退下,魏国武卒就急不可待地冲下河滩,涉过济水,全力追击溃敌。众人正追得起劲,突然听到鸣金声。魏军退回,诸将纷纷驰至庞涓处,不解地问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将军为何鸣金?”
“呵呵呵呵,”庞涓笑道,“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怎么能赶尽杀绝呢?”
众将却是笑不起来,皆是疑惑地看向庞涓。
庞涓敛起笑容,对张猛道:“张将军,你领兵五千打扫战场,清点俘虏!”转对参军,“传令各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发朝歌!”
众将瞬间明白鸣金原委,无不振奋,齐声叫道:“末将得令!”
三军将士掉转马头,风驰电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后,魏宫大朝,司徒朱威手捧两份战报,朗声奏道:“启奏我王,大将军庞涓于黄池大捷,斩首一万一千五百,溺毙两万五千三百,生俘一万三千二百人,活擒齐将田忌,走齐太子田辟疆,余众仓皇溃逃;朝歌大捷,斩首一万三千六百,俘敌六千一百五十,走赵相奉阳君,余众仓皇溃逃。韩国犯境之敌,闻风惊退。秦军从陕、焦二邑撤围,弃守曲沃,龟缩于函谷关内,闭关不出!”
朝堂一片欣喜。
“好!”魏惠王重重一拳砸于几案,“寡人这口闷气,总算吐出来了。朱爱卿!”
“臣在!”
“为大将军修筑彰功台,举国庆贺三日,大赦天下!”
“臣领旨!”
旬日之后,庞涓凯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庞涓共登王辇,大梁民众夹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将庞涓簇拥至新近落成的庆功台前。
庆功台鼓乐喧天。魏惠王端坐台中,庞涓偕三军众将行至台前,叩拜:“末将叩见我王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威风凛凛的庞涓,魏惠王不无满意地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朗声:“谢陛下!”
“大将军听旨!”
“末将在!”
“大将军力挽狂澜,力退强敌,功盖日月,赏黄金五百两,锦缎一百匹,赐府宅一座,仆役五十名!”
“谢王上隆恩!”
魏惠王扫一眼众将,审视庞涓拟出的立功受赏名单:“其余将士,寡人准允大将军所请,转批相府,依军功大小,各行封赏!”
众将军叩首:“谢我王隆恩!”
魏惠王再次颁旨:“上卿陈轸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当诛。鉴于此贼已畏罪潜逃,为正法纪,准允司徒所奏,诛灭陈轸全家,凌迟其家宰戚光、护院丁三,没收陈轸所有家财,上交国库,府邸转赐大将军庞涓!”
庞涓叩道:“谢王上隆恩!”
凯旋当晚,庞涓来到刑狱,走进那间曾经关押过他和孙宾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锁,色如死灰。
庞涓扫一眼戚光,冷冷一笑:“嘿,这不是戚爷吗?”
戚光平素仗着陈轸的势耀武扬威,此时沦到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断。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庞涓,明知求也无用,戚光仍旧两膝一软,跪地自打耳光:“庞大将军,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庞涓冷冷地望着他,等他打得累了,方才说道:“你是该死,再打!”
戚光急了,膝爬几步,跪于庞涓脚下:“大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大将军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小人愿为大将军结草衔环,以报再生之恩!”
“唉,”庞涓长叹一声,“真是想不到啊,时过境迁,连戚爷也肯跪地求饶,啧啧啧!”转对白虎,“白兄弟,戚爷既然下跪了,庞某就不能不赏面子。凌迟那日,脖颈以上的三百刀就不要剐了,留他一个囫囵脑袋,免得祭我阿大时,吓坏他老人家!”
戚光颓然倒地。
庞涓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踢到墙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戚爷都已下跪了,你为何不跪?”
丁三晓得求也无用,干脆充了汉子,硬住脖子叫道:“姓庞的,今日落于你手,丁爷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要杀就杀,何必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