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谋逆呀,君上!”甘龙痛斥道,“先君尸骨未寒,还在这儿看着呢!”
惠文公朝二人略略拱手:“叔父,太师,商君谋逆一事,或为讹传,不足取信!”
甘龙急了:“君上……”
“不要再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商君贵为列侯,寡人事其为国父,怎么可能谋逆呢?”
甘龙看向嬴虔。
“君上,”嬴虔拱手,“人心叵测。虽说割地封君,贵为国父,但人心是无底的,尤其是商君这样的贪婪之人。就叔父所知,太师一向光明磊落,为人实诚,断不会栽赃陷害,更不会冤枉无辜,请君上明察!”
惠文公看向甘龙:“商君谋反,太师如何晓得?”
“臣在商君府中放有耳目,是以得情。”
惠文公两眼一亮:“如此说来,太师拿到商君谋逆的证据了?”
“昨夜商君与车希贤、公子疾、景监密谈谋逆,君上若是不信,可召公子疾询问!”
惠文公苦笑:“疾弟已赴栎阳探母,是寡人允准的!”
甘龙、嬴虔皆怔。
“这……”甘龙回过神来,急切说道,“君上可召国尉,审他便知!”
惠文公摆手:“寡人晓得了。”
甘龙、嬴虔肩并肩走出,一人迎头撞上,刚好撞在甘龙怀里。许是劲头过猛,甘龙打个趔趄,幸亏嬴虔及时扶定。
二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身丧服、一路哽咽的车希贤长子,再后是两个比他略小的孩子,走在最后的是公子华。
嬴虔见车家长子仍在哽咽,不解地看向公子华:“华儿?”
公子华声音哀伤:“国尉大人……殉身了!”
嬴虔、甘龙震惊,几乎是同时叫道:“啊?”
车家长子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甘龙张口结舌:“殉……殉什么身?”
公子华应道:“约在凌晨,国尉大人将三个儿子叫到宗祠,要他们宣誓效忠君上。待三子誓完离开,车大人就……拔剑自刎了。家人在车大人身上找到遗书,是写给君上的,说他决定效法先祖,身殉先君……”
甘龙、嬴虔互望一眼,各自惊愕。
公子华引车氏三子来到偏殿。三子跪叩于地,哭成三个泪人儿。
公子华将车希贤身殉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有顷,看向三个孩子:“抬起头来!”
三子抬头。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车卫君拱手:“我叫卫君!”
车卫法拱手:“我叫卫法!”
车卫国拱手:“我叫卫国!”
车希贤竟然给三子取下这样的名字,足见其忠诚!
惠文公眼里泛出泪花:“告诉寡人,你们年岁多少?”
车卫君率先报上:“回禀君上,卫君十九!”
车卫法紧跟:“卫法十七!”
最后是车卫国:“卫国十三,能上战场了!”
惠文公转对内臣吩咐道:“拟旨,国尉身殉先君,赐楠棺一,与先君同穴,车氏一门忠烈,赐金百镒,田五十井,绫绸三十匹,另,卫君入寡人侍卫,卫法入司刑府,卫国入黑雕台!”
内臣拱手:“臣领旨!”
车氏三子泣拜:“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朝内臣摆手:“带他们去吧!”
内臣带车氏三子出去。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苦笑道:“看来,甘龙所言不虚啊!”
公子华早已觉出事有蹊跷,忙问道:“敢问君兄,甘龙说什么了?”
“说商君昨晚与希贤、景监谋议废立!”
公子华震惊:“废立?立谁?”
“疾弟。”
公子华倒吸一口凉气。
“今日凌晨,疾弟辞行,赴栎阳去了,国尉这又……”惠文公略顿,又是一个苦笑,“这几人中,还剩一个景监!”
“景监密折在此!”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函,“方才我在宫门巡视,刚好遇到景氏门人呈送此函,嘱臣弟亲手交给君兄,臣弟正要呈交,远远看到车氏兄弟,就带他们来了!”说罢呈上密函。
惠文公接过拆开,看毕,递还公子华:“这下齐了!”
公子华接过,拆看,眉头微皱:“景监要告老还乡?”
“景老的乡在楚国,景氏一门利在宛城,商君占了他家的地盘,这又拉他图谋大事,唉,我们的国父火烧心了!”
公子华拱手,激动不已:“商鞅谋反,证据确凿,臣弟请命抓他归案!”
惠文公苦笑:“先君尸骨未寒,商君又是国父,怎么能抓呢?再说,证据又在哪儿?疾弟去栎阳是尽孝,国尉自裁是自殉,景监是告老,没有一字言及谋反。再说,若抓商君,定谋反罪,如何处置国尉?如何处置疾弟?如何处置景老?他们虽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告密呀。按照新法,不告密者与罪犯同罪,处腰斩!还有,商君谋反罪定死,他行的新法,是废还是不废?”
公子华咂舌。
车希贤殉葬、公子疾辞行、景监告老还乡,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针一样扎在商鞅心上。晓得大势已去,商鞅关照冷向闭门谢客,由早至晚奋笔疾书。
甘龙回府,使人请到陈轸,将宫中情况大致述说一遍,末了叹道:“唉,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不想却功亏一篑!”
“呵呵呵,”陈轸笑道,“老太师一生沉稳,这辰光怎么性急起来?”
“非老朽性急,是……君上新立,先君尸骨未寒,老朽信誓旦旦地告发奸贼,却……却又拿不出证据!拿不出证据,就坐不实奸贼的案子。坐不实案子,叫君上日后如何看待老朽?说轻了是谗言,说重了就是诬陷。无论是轻是重,老朽都是承担不起呀!”
陈轸诡秘一笑:“老太师若想坐实,倒也不难!”
甘龙盯住他:“哦?”
陈轸缓缓捋须:“听闻老太师有召,晚辈一路赶得慌急,有点儿口渴了!”
“呵呵呵,”甘龙赔笑道,“慢待了,慢待了,老朽慢待了!”亲手斟茶。
陈轸接过,咂几口:“好茶!”
甘龙眼巴巴地盯住他,等待下文。
陈轸环顾四周,刻意岔开话题:“今日天气晴好,心旷神怡,晚辈来棋瘾了。老太师,能否把先君赏你的玉棋拿出来,与晚辈手谈一局吗?”
甘龙急了:“这……坐实……”
“呵呵呵,”陈轸扬手打断他,“那桩小事儿,犯不上费老太师的心,老太师只管坐等就是!”
夜深了,嬴虔伸个懒腰,正欲入睡,忽觉窗外有异,便敏锐地竖起双耳:“谁?”
话音落处,一道黑影飞身进来,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直抵嬴虔胸膛,动作快得使人心颤。
嬴虔躲闪不及,闭目受死。
黑影却不杀他,反而退后一步,瞄见墙上挂着一剑,拿剑挑下,掷他面前:“拿起剑来,在下不杀束手之人!”
嬴虔睁开眼,捡起剑,抽剑出鞘,二目直盯刺客。
二人对视。
嬴虔拱手道:“在下嬴虔,从来不杀无名之人,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刺客拱手还礼:“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卫人朱佗是也!”
“卫人朱佗?”嬴虔吃了一惊,“嬴虔与朱壮士无仇无怨,亦与卫人向无瓜葛,敢问壮士,为何行刺嬴虔?”
“你是旧党之首,乃主公大敌,佗代主公清理障碍,维护新法!太傅大人,请受死吧!”话音未落,朱佗一剑刺来。
嬴虔以剑相迎,二人你来我往,殊死格击。
朱佗剑术了得,但也显然小觑了嬴虔,因为嬴虔的剑术在秦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用的又是从越地特购的吴钩,丝毫不落下风。双方由厅中斗到院中,来来往往,越战越勇。朱佗削去嬴虔一只袍角,嬴虔挑下了朱佗的帽子。
兵器相撞声响自然惊动了仆从。一阵脚步声急,众仆各拿器械,赶过来。
朱佗纵身跳上屋顶,消失在黑夜中。
嬴虔捡起地上的帽子,嘘出一口气。
翌日晨起,嬴虔匆匆来到复兴殿,将昨晚之事禀报惠文公,末了呈上刺客的帽子。惠文公接过帽子,端祥一阵,闭目自语:“不杀束手之人,自报姓名,朱佗……”
嬴虔激动道:“臣叔查过了,朱佗就是商鞅的贴身侍卫,剑术着实了得。我与他斗有一刻,虽不输他,却也没占上风。更难得的是其轻功,我那屋檐少说也有丈高,他只轻轻一纵,人已站在屋顶!”
惠文公转对内臣道:“传商君觐见!”
公子疾、车希贤、景监皆已不在,惠文公突然传召,商鞅已经猜到是何结果,顿觉万念俱灰,缓缓闭目,端坐于席。
冷向神情紧张地盯住他。
商鞅睁眼,指着案上捆扎好的一捆竹简:“这捆东西归你了!”
冷向愕然:“归我?”
“这是鞅毕生心血,有朝一日也许对你有用!”
冷向跪地,涕泣:“主公……”
“拿去吧,寻个地方藏起来!”
冷向悲哭,叩首:“臣……臣不敢受啊,臣……受不起啊,我的主公……我的君上……”
商鞅泪水亦出:“在鞅身边,也只有你受得起了,拿去吧!”
冷向双手接过:“向暂收下,为主公代管!”
“备车,我这就进宫去!”
冷向大急:“君上,不能去呀,你去不得呀,君上——”
商鞅长吁一口气:“大势既去,去得去不得,都不重要了。备车吧。”
商鞅来到复兴殿,与惠文公见过礼,同入灵堂参拜孝公。
拜毕,惠文公转对商鞅,伸手礼让道:“国父,请偏殿小坐!”
商鞅还一个礼,瞄到内臣已经守在偏殿门口,遂大步走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惠文公略略皱眉,跟在身后。
殿中并无刀兵。
商鞅嘘出一口气。
惠文公在主席就坐,指下客席:“国父,请!”
商鞅拱手:“臣鞅谢君上赐坐!”在客席坐下。
“驷召国父,是有几件大事请教!”
“教字不敢,君上吩咐就是!”
“第一件事,国尉心系先君,殉身去了。国尉一职,事关重大,何人堪当此任,驷不敢独断,敬请国父举荐!”
“君上想必已有人选了!”
“没有。”
“太傅可任。”
惠文公略怔:“太傅?”
“举国之兵,咸阳卫戍,皆系国尉一身。希贤既去,除去太傅,无人堪当此任!”
“叔父年岁已高,这……”
“君上可暂命太傅兼任,待觅到合适人选,相信太傅自会让贤!”
惠文公微微点头:“好吧,就依国父所荐。第二件事,”拿出景监辞呈,“上大夫景监奏请返乡归楚,颐养天年。嬴驷新立,百业待举,万事待理,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景老却于此时请辞,实出驷之意料。就驷所知,上大夫最听国父的。驷恳请国父劝劝景老,即使颐养天年,秦地也是不错的呀!”
商鞅淡淡应道:“叶落归根,景监思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国父既有此说,驷就允准他了。自入秦以来,景老尽忠职守,单是三番五次举荐国父,就是大功于秦啊。”惠文公转对内臣,“拟旨,准允上大夫景监返乡归楚,颐养天年。赐辎车十辆,足金三十镒。”
内臣拱手:“臣领旨!”
惠文公看向商鞅:“还有最后一件!”
“君上请讲!”
“国父府中可有一个名唤朱佗的壮士?”
商鞅心中咯噔一下,点头道:“有。他是臣数月之前招募的侍卫。”
惠文公从案下拿出朱佗的帽子:“这个可是朱佗所佩之物?”
“正是。”商鞅瞄一眼,怔了下,“它怎么会在君上这儿?”
“是太傅拿来的。昨晚人定时分,此人潜往太傅府,行刺太傅,太傅与之搏击,挑下此帽!”
“臣鞅……”商鞅震惊,脸色白了,“确实不知此事,请君上查证!若是朱佗,臣鞅同领死罪!”
“是否朱佗,又如何行刺,皆为太傅一面之词。国父既不知情,朱佗又为国父家臣,还是烦请国父亲自查证为好!”惠文公将帽子递过来。
商鞅双手接过,拱手道:“臣鞅领旨!”
回到府中,商鞅急召朱佗。
朱佗显然晓得自己做了错事,头垂着。
商鞅将帽子扔给他:“朱佗,是你的吗?”
朱佗轻声:“是。”
“说吧,昨晚干什么去了?”
“杀太傅!”
商鞅脸色阴沉:“谁让你去的?”
“没有人,是我自己想做的。”
商鞅全身颤抖,指他道:“你……为何擅自去杀太傅?”
朱佗目露凶光:“不仅是杀太傅,佗还想杀太师,杀杜挚,杀公孙贾……凡是旧党,凡是主公不喜之人,一个不留!”
商鞅气得跺脚:“你……你在害我!”
朱佗震惊:“主公,佗……佗……”跪地,“佗……”叩首。
商鞅指着他,手指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太傅已经告到君上那儿,君上召本公,要本公处置!”
朱佗抬头:“是佗自己的事,与主公何干?”
商鞅渐渐平静下来,苦叹一声:“唉,你有所不知,按照新法,私械杀人,是不赦之罪,何况你要刺杀的是当朝太傅,君上的叔父!你是本公的人,本公就有连坐之罪,亦是不可赦啊!”
朱佗不假思索:“若此,佗死即是!”一个起身,拔腿就走。
商鞅厉声:“你去哪儿?”
朱佗边走边回答:“进宫,向君上自首!此事与主公无关,是佗一人所为!”
商鞅喝道:“站住!”
朱佗站住,回头。
“唉,”商鞅长叹一声,“一切都是天意,是天要灭鞅啊!”
朱佗跪下,悲哭:“主公……”
“你不是有个朋友叫陈忠吗?”
朱佗擦下泪,点头:“是。”
“他愿意随从本公吗?”
“佗到哪儿,我这兄弟就会跟到哪儿。若是佗为主公赴死,我的这位兄弟也绝不偷生!”
“甚好。”商鞅赞道,“世事纷乱,这样的义稀有了。朱佗,鞅且问你,真的愿为本公赴死吗?”
朱佗拱手,激昂慷慨:“士为知己者死,主公知佗,佗有死而已!”
商鞅亦拱手道:“谢义士了!去吧,知会你的兄弟,让他明日晨起在咸阳东郊十字路口候命!”
“佗这就去!”朱佗起身,匆匆出去。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进来。
商鞅看向他:“有请司马将军!”
冷向拱手,匆匆出去。
陈轸冥思良久,猛地抬头:“看这架势,大戏来了,那厮要逃!”
“逃?”戚光惊问,“他往哪儿逃?”
“就眼下而言,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商於!”
几人皆是吃惊。
戚光惑然:“如果秦公真的收拾他,那个弹丸之地,他能顶得住吗?”
“不要忘了,商於的背后是楚。有商於在手,商鞅就可与楚人讨价。以商鞅之才,以楚人之力,对秦未必是个好事哟!”
几人倒吸一口气。
朱佗打一激灵:“主公之意是,不让他逃往商於?”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数声,敛住笑,看向他,反问道,“为什么不让他逃到商於呢?”
朱佗尴尬:“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