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儿微微一笑,递给童子。
童子看也没看,拿住就扇起来。
庞涓急了:“大师兄,你仔细瞧瞧,是凤羽,还是乌鸦毛?”
童子连连摇头:“啥也不是,是雁翎!”
众人皆笑。
张仪正在乐和,鬼谷子摇着一把羽扇,缓缓走过来。
见是先生走来,众弟子尽皆起身,长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鬼谷子走近,扬下手:“你们在笑什么呢?”
庞涓应道:“回禀先生,在笑张仪,他拿了雁翎来充凤羽!”
“呵呵呵,雁翎、凤羽都是羽毛,在道来说,并无区别!”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起来,不无得意地冲庞涓道,“先生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然而,鬼谷子话锋陡转:“在物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张仪做个鬼脸,众人大笑。
庞涓敛住笑,向鬼谷子拱手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看向他:“哦,你有何惑?”
“何谓太公八阵?”
“太公八阵?”鬼谷子略想一下,摇头,“老朽只听说过太公兵法,未曾听说过太公八阵!”
庞涓惊愕:“先生稍等!”说罢走进草舍,拿出他在林中摹来的图案,“先生请审此图。”
鬼谷子接过,审视一会儿,看向庞涓:“此图何来?”
“弟子在东山桦树林里看到的,疑其与太公八阵有关,请先生审断!”
“此图大是怪异,但肯定不是兵阵!再说,据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过太公八阵!”
庞涓纳闷了:“这……”
张仪凑上前:“庞兄寻到什么宝贝,也让我们欣赏欣赏!”
鬼谷子将图递给他。
张仪接过,审看,佯装惊讶:“咦,这不是只仰八叉子的王八吗?还孵着蛋蛋呢!”
玉蝉儿、孙宾、童子等闻听此话,尽皆拢来。
童子审视一番,点头:“嗯,张仪说对了,是只大龟,四条腿,八只蛋!”
孙宾笑道:“呵呵呵,想是师弟寻来让大家开个心呢!”
庞涓接过,仔细再审,果然是只被颠倒过来、正在孵蛋的王八,一时面红耳赤。
“哈哈哈哈,”张仪手指庞涓,笑得前仰后合,“我说庞兄,这几天你一直神秘兮兮的,在下还以为悟出什么阵法了呢,原来弄出一只孵蛋蛋的王八!”
庞涓总算是明白过来,怒目射向张仪,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又转向苏秦,狠狠剜他一眼,“你……哼!”便气冲冲地甩手走去。
苏秦怔了下,急追几步:“庞兄!庞兄……”
庞涓头也没回,朝小溪方向扬长而去。
天色黑定,玉蝉儿挽着鬼谷子的胳膊,在林中小径上缓缓而行。
鬼谷子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下,轻声问道:“蝉儿,你可知道庞涓为何生气吗?”
玉蝉儿应道:“想是张仪捉弄他了。”
“张仪为何捉弄他呢?”
“自进谷之后,他俩就跟冤家似的。先生,这事儿重要吗?”
“蝉儿,”鬼谷子郑重说道,“他们四人不可能一直守在山中修道。出山之后,他们若做寻常百姓,倒也无关紧要;若是出将入相,事儿可就大了。他们在谷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闲视之啊!”
“蝉儿明白了。”玉蝉儿点头,“听闻魏相白圭巡视鸿沟大堤,见蚁穴必封之,先生这也是在封蚁穴呢!”
“是哩,”鬼谷子肯定她道,“今日差之毫厘,明日失之千里!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先生,如何方知它们是大是小呢?”
“观其理。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在其伪。伪即隐其真心。人心叵测,指的就是此伪。然而,无论如何施伪,人总是会露出端倪的。”
“怎么才能断出真伪?又如何看出这些端倪?”
“一是观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为心之窗,言为心之声,行为心之动。”
“即使观出其理,又如何评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顺应道之理!”
“何为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谐,即顺应,即万物共生,即争与不争。万事万物,顺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蝉儿眼睛扑闪几下,现出灵光:“先生是要蝉儿弄明白庞涓生气的原因,从中悟出道之理吗?”
“呵呵呵,不止是悟出道之理,还要导引他们去顺应道之理!”
“依先生看来,庞涓为何生气?”
“你可去问苏秦!”
“苏秦?”玉蝉儿略略一顿,似是不相信,“不会吧。鬼谷之中,若论朴实、谦恭,莫过于苏秦,他怎么会去捉弄人呢?再说,苏秦一向自视轻贱,绝不可能去开庞涓的玩笑!”
鬼谷子笑笑,转个身,抬腿朝回拐。
远远望去,雄鸡岭就如一只打鸣的雄鸡。虽然没有十几里外的猴望尖险峻高大,但在鬼谷周围,它算是最高的山峰了。雄鸡岭的东侧、南侧皆是百丈悬崖,西侧、北侧则坡度平缓,林木茂盛。
玉蝉儿沿着缓坡山路一路走向山顶,边走边四下里搜寻,心道:“孙宾说他在这山上,我都寻到山顶了,人呢?”
就在此时,隐隐传来对话声,玉蝉儿大奇,停住步子,侧耳细听,却是两人在对话,其中一人正是苏秦:
苏秦:草民苏秦叩见上大夫!
上大夫:苏秦?你祖居何方?师从何人?
苏秦:小民祖居洛阳,师从鬼谷先生!
上大夫:鬼谷先生?本大夫未曾听说。观你衣着,哪儿像个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苏秦:是的,小民为布衣之士,师从鬼谷先生,饱读诗书,胸有治国安邦之术。
上大夫:哈哈哈哈,治国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毕,声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蝉儿怔了,“谷里来了个上大夫,我怎么不知?”正自纳闷,对话声又传过来:
苏秦:洛阳名士苏秦叩见相国!
相国:洛阳名士苏秦?老朽未听说过!你师从何人,岂敢妄称名士?
苏秦:苏秦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
相国:哦,原来你是鬼谷子高徒,失敬,失敬!听说鬼谷子有弟子四人,个个身怀绝技,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苏秦:正是。师弟孙宾,乃孙武子之后,与师弟庞涓同学兵法,二人均可统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师弟张仪,其才……
声音又没了。
玉蝉儿豁然有悟,快步上前,果见崖顶一角坐着苏秦,正在自问自答。苏秦过于专注,对玉蝉儿的到来毫无觉察。
玉蝉儿款款走到苏秦跟前,扑哧一笑:“苏公子,你演得倒是像哩,蝉儿真还以为这谷里来了什么上大夫、相国呢!”
见是玉蝉儿,苏秦大吃一惊,尴尬不已,嗫嚅道:“师姐,你……全都听见了?”
玉蝉儿半开玩笑道:“苏公子声若洪钟,蝉儿在山腰里就听到了!”
苏秦更是发窘,将头低下。
玉蝉儿寻地方坐下,看向他:“敢问苏公子,为什么只去叩见上大夫、相国,而不直接面君呢?”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这……在下智不如人,不敢奢望!”
“嗬,智不如人?苏公子是言不由衷吧?能进这道谷里的人,没一个是傻瓜!”
苏秦转过头,直面玉蝉儿:“言由心生,在下不敢对师姐说谎!无论如何努力,在下都……唉,才不及庞兄、孙兄,智不及张仪。在下想明白了,此生若能得遇贵人,譬如某个上大夫或相国,有个晋升,就心满意足矣!”
玉蝉儿脸色阴沉,凝视着苏秦:“难道苏公子进山修道,为的只是图个晋升?”
苏秦迟疑一下:“也不完全是。”
“愿闻公子高志!”
苏秦尴尬一笑:“哪有什么高志呀,贻笑于师姐罢了!”
“人各有志,苏公子但说无妨!”
苏秦转头,望向远处绵绵不绝的峰峦,声音低沉有力:“苏秦此生,当于而立之年建功立业,不惑之年封城拜相,天命之年闻达于诸侯,耳顺之年留名于后世!”
玉蝉儿歪头盯住他:“古稀之年呢?”
“还是不多想吧!”
“为何不多想?”
苏秦给出一笑:“若能活至耳顺,在下死无憾矣!”说罢抬头,看远方。
玉蝉儿轻轻一叹,亦看远方。
苏秦苦笑:“在下晓得,师姐一定会笑!”
“蝉儿不敢笑,只是叹而已。”
“师姐为何而叹?”
“为苏公子的凌云壮志!”
苏秦尴尬,扭头再看远方。
“蝉儿有一惑,请教公子!”
“师姐请讲!”
玉蝉儿紧盯苏秦:“方才苏公子述志,蝉儿听来听去,只听出‘功名富贵’四字。蝉儿甚是好奇,对苏公子来说,功名富贵真就那么重要吗?”
苏秦低头。
玉蝉儿追问:“苏公子?”
苏秦缓缓抬头,看向玉蝉儿:“敢问师姐,你挨过饿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目光看向远方:“你种过田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收回目光,情绪激动,紧盯她:“你知道身无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吗?你受过富贵人家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吗?你受过胯下之辱吗……”
玉蝉儿一下接一下地摇头。
苏秦再次望向远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轩里:“记得那年七月,我们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头,看着眼前一片连一片的禾苗。那是我们的汗水,是我们一年来的所有盼望。无情的日头火辣辣地射下来,射在已经枯黄的禾苗上,将一片片叶子晒成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卷儿。枯黄的禾苗下面,是一条接一条的裂缝儿。裂缝儿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就像深渊,一条接一条,横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的心碎了。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苍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跪着,求啊,求啊。有一天,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雨下啊,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苏秦越说越慢,渐成哽咽。
玉蝉儿被苏秦的激情彻底感动了,汪洋一片的雨水已经化为她眼中的泪花。
“就这样没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都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泥泞,满地的泥泞,没完没了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又是一阵沉默。
苏秦眼中淌泪:“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来到王城。大街上到处都是卖吃食的摊位,有饼,有肉,有粥……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个摊位看下去,口水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进王城,第一次看到达官贵人。他们穿的衣服真好,他们从那些摊位前路过,对满眼好吃的不屑一顾。师姐,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什么叫富贵。我暗暗发誓,我要离开轩里,我要离开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个叫作富贵的东西!”
苏秦的语调里充满向往和坚定,玉蝉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玉蝉儿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玉蝉儿缓缓抬头,语调平静:“蝉儿总算明白了!”
苏秦抬头,看向玉蝉儿。
“苏公子用功读书,只是为了寻求功名富贵!”
苏秦垂下头去。
玉蝉儿猛地加力,两眼逼视苏秦:“苏公子,抬起头,看着我!”
苏秦抬头,看她。
玉蝉儿提高声音:“是的,蝉儿没有挨过饿,蝉儿没有踩过没完没了的泥泞。苏公子所历的一切,蝉儿一样也没有历过。”缓口气,一字一顿,“唯有功名富贵,蝉儿看得多了,多得让我恶心!”
苏秦低头。
又一阵更长的沉默。
苏秦抬头,尴尬地苦笑:“师姐,你到这儿,想必不只是来听一个可笑之人所言的可笑之志吧?”
玉蝉儿也缓过来,回他个笑:“哦,是哩。是蝉儿听着迷了,差一点误下正事儿。这几日天气晴朗,星月灿烂,蝉儿想开个篝火宴会,与天地同乐,此来是请公子帮忙!”
“禀过先生否?”
“禀过了。先生说,今日人定,地母吞月,堪称上天奇相,不可不赏。再说,今日也是……”打住话头。
苏秦盯住她,期待下文。
玉蝉儿看向远方:“今日是蝉儿一十六岁诞辰,刚好也是人定时分,蝉儿想与先生、童子及几位公子共度!”
苏秦一脸兴奋:“师姐二八芳华,恭贺了!师姐,时辰不早了,我们这就下山筹备,定让师姐过个开心生日!”说毕起身。
玉蝉儿回礼:“谢公子了。”
山道弯弯,风景绝美。
苏秦在前,玉蝉儿在后,二人一路下山。两人边走边闲聊,话题扯到昨晚庞涓生气之事,玉蝉儿朝前赶一步,与苏秦并肩:“说起来,蝉儿顺便问一句,昨天那个王八阵是怎么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苏秦惭愧一笑,将前因后果细述一遍。
玉蝉儿扑哧笑了:“怪道庞公子生气,原是吃了苦头呢!张公子也是,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唉,”苏秦苦叹一声,懊悔不已,“在下只是觉得张仪所言也有道理,才去开了庞兄玩笑,谁想他会那么当真呢!”
二人在谷底分道,苏秦走向一棵大树,朝树上寻觅一阵,冲树上喊道:“贤弟!”
一根树枝上传来声音:“这儿呢。”
苏秦循声望去,见张仪几乎是吊在一根并不很粗的树枝上。
苏秦担心道:“贤弟,你这……太险了!”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道,“不险岂不无趣了?”看看日头,“咦,苏兄,这还没到辰光呀,你怎么就回来了?”
“有大事了。”
“啥大事儿?”
“今天晚上是师姐十六岁诞辰!”
“什么?”张仪噌地从树上溜下,“师姐生日?乖乖!”便绕树转起圈子来。
“先生说,今晚地母吞月,是难得的天象呢。”
张仪顿住步子:“什么吞月不吞月,不碍我的事。眼下我只思考一事,如何为师姐过好这个生日!”
“在下也是这么想,师姐想搞个篝火宴会。”
“太好了,”张仪一拍大腿,“篝火宴会最合我意!我来分工吧,你与孙兄进山备货,采些鲜菇、野果之类,我与大师兄筹备食品,布置宴会会场。还得有酒!有了,我瞅见洞里放着几个坛子,据大师兄说是先生亲手酿的酒,这么大个喜事儿,想必先生会拿出一坛来。还有什么?嗯,木柴。对,劈柴这活儿交给庞涓,不能让他吃白食!”
“呵呵呵,”苏秦笑着点头,“就依张兄!辰光不早了,我们这得抓紧才是!”
二人寻到孙宾、庞涓,四人合议一番,便分头筹备。苏秦、孙宾采摘山果与野菇,庞涓斧劈木柴,张仪寻到童子,筹备主食,安排场面,设计仪礼。
日近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