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送来热水壶,摆在几案上。孙宾拿出买好的肉菜,摆上。庞涓拿壶倒满两大碗热开水,大口咬嚼,吃得极香。
看他狼吞虎咽,孙宾笑道:“看庞兄吃相,这是饿坏了!”
“是哩。”庞涓又吃几口,“咕嘟咕嘟”畅饮半碗水,放下碗,抹下嘴皮子,低声道,“孙兄,此地不可久留,今夜就走!”
“庞兄是何安排?”
“安邑南城门夜里不关,可随时出入!在下之意是,你对小二说出城办货,可能要到天亮回来。三更时分,你赶车马回来,在我家门口守候,我进去把阿大背出来,连夜走人。”
孙宾一脸担心:“我这去了,庞兄咋办?”
“我就守在这里,免得他们起疑。”
“既然是出城办货,主人不去不妥。”
庞涓略作沉思:“嗯,你说得是。叫小二过来算账,我们这就走人!”
“好哩!”
入夜后,安邑南城门处,孙宾的辎车辚辚而出。车辆刚一出城,黑暗里就闪出几个人,是戚光、丁三几个。
丁三低声道:“戚爷,他们出城了,咋整哩?”
“派个腿长的,盯住。”
丁三走到一人跟前,小声嘀咕几句,那人便朝城门方向飞跑而去。
戚光略一沉思:“如果真是姓庞的,这可能是他有意玩的小圈套,夜里一定会来救走他父亲。如果不是姓庞的,也不能便宜了他!”
“他要是走了,咋办?”
“能走多远?若回定陶,他必走津渡,过崤关。津渡夜里不通,天亮才通航。你这就通告津渡,寻个法儿阻他一程,待他们赶到崤关,再寻个由头办了他!”
“小人遵命!”
三更梆响,街上悄无一人。
孙宾、庞涓穿着夜行服,沿街悄悄摸向庞记缝铺。庞涓推门,门“吱呀”一声洞开。
二人闪进店中。庞涓伏在门后,朝街上凝望,侧耳又听一时,确定无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头前摸向内院。庞涓走得很快,孙宾执剑紧随其后。
庞涓走到一个房门上,轻叫:“阿大!阿大……”
无人应声。
庞涓推开门,走进去,漆黑一片。
庞涓转对孙宾,低声道:“孙兄,阿大怕是睡着了。点个火把,我背他出来!”
孙宾吹亮藏于袖中的火具,点亮火把。
火光下,二人大吃一惊:屋子中间,口中塞了布条的庞衡被两个大汉扭住两只胳膊。丁三站在背后,一把亮晃晃的剑架在他的咽喉上。
“哈哈哈哈,”丁三爆出骇人的长笑,“姓庞的,丁某候你多时了!小子们,弄亮堂些!”
几支火把同时点燃,房间亮如白昼。
火光下,丁三如炼狱之恶魔,目光嗜血。
庞涓从腰中缓缓抽出宝剑,目光如电,射向丁三。
丁三回以犀利目光,缓缓取掉庞衡口中的布条。憋得面红耳赤的庞衡急剧咳嗽几下,大口喘气。
庞涓心中一颤,失声叫道:“阿大!”
丁三冷笑道:“姓庞的,你这看清楚了,在下只需稍稍用力,你的阿大……”
庞涓怒斥道:“姓丁的,你这畜生,放开我阿大,否则,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丁三故作惊恐状:“好哇,你过来呀,过来把我碎尸万段呀!”
庞涓执剑就要冲上,却被孙宾拉住衣角。
丁三笑容扭曲:“呵呵呵,姓庞的,在下晓得你是孝子,让孝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阿大死在自己手里,该是一件有趣的事,是吗?”说着用剑柄在庞衡的脖子上稍稍一勒,庞衡再次满脸涨红。
庞涓剑指丁三:“姓丁的,你……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丁三朝庞涓的剑努下嘴,“只想让你扔下手中的那个玩意儿!”
“休想!”
丁三冷笑:“废话少说,我数到三,现在开始,一!”
庞涓气得全身颤抖。
丁三拉长声音:“二!”
庞涓颤抖得越发厉害。
丁三阴阴一笑:“姓庞的,我这要数三了,只要三字出口,你就等着在地上捡你阿大的头吧!”
庞涓几乎是吼:“丁三!”
丁三重重咳几声,清嗓子。
孙宾趋前,目视丁三,淡淡道:“扔剑可以,但你必须放开庞师傅!”
丁三瞥一眼孙宾,转对庞涓:“姓庞的,听听你这朋友怎么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一事归一事,只要你肯扔下剑,愿意束手就擒,在下这就放开庞师傅,断不食言!”
孙宾退后,扯下庞涓衣领:“庞兄,救令尊要紧!”说着放下宝剑。
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弯下身,将剑慢慢放在地上。
丁三厉声:“手放在背后!”
二人将手放到背后。
“拿下!”
身后冲出数人,瞬间就将二人扑倒,牢牢按住,捆起。
丁三再爆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庞公子果然是个孝子。好好好,丁某我话既出口,断不食言,你的阿大,这也请你收好!”
丁三用力一拧,“咔嚓”一声,庞衡连声哼也未发出,脖子便整个断了。丁三顺手一推,庞衡的躯体直冲过来,结实地砸在庞涓身上。庞涓被砸倒于地。
庞涓翻身弹起,跺脚,眼泪夺眶而出,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你这畜生……”跃身扑去,被身后诸人牢牢扯住。
“哈哈哈哈,”丁三长笑连连,“我是畜生?哈哈哈哈,姓庞的,你怎么现在才晓得丁某是个畜生,哈哈哈哈……”猛一摆手,“弟兄们,带走!”
一行人拿着火把,由远而近地走向陈轸的寝房。孙宾、庞涓各自被缚,被几个壮汉押着。走在最前面的是戚光和丁三。
戚光轻叩房门。
陈轸披着睡衣走出来,脸色黑沉地扫他一眼:“半夜三更的,又是什么事儿?”
戚光不无兴奋道:“主公,大好消息!”
陈轸打个哈欠:“说。”
“我们抓到一个人,主公或感兴趣!”
“谁?”
戚光击掌。
丁三等人推搡着庞涓、孙宾走进来。
陈轸打量二人,目光落在庞涓的络腮胡子上,惊愕道:“咦,这不是……龙公子吗?”
“主公再看!”戚光几步走到庞涓跟前,“嚓”一声扯掉庞涓的假胡子。
陈轸吸一口气,看向戚光。
“小人查清了,什么龙公子,什么定陶巨商,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杀人凶魔、在逃案犯、庞缝人之子庞涓!”
陈轸倒吸一口气:“哦?”
“主公,此人二十日前于宿胥口再犯凶案,杀死店主抢劫,拒捕并杀死捕役数名,潜逃回安邑,化名龙公子,于今日后晌——”
陈轸咳嗽一声,戚光止住。
陈轸再次打量庞涓。
庞涓一双怒目反射回来。
陈轸自语道:“庞涓?”点头,“嗯,早该想到才是!庞字去掉广头,正是龙字!”
庞涓骂道:“陈轸,你个狗贼,你个卑鄙小人,你个魏国奸臣……”
陈轸皱下眉头,缓缓道:“掌嘴!”
丁三正要动手,戚光横他一眼。
丁三识趣,推庞涓到戚光跟前。
戚光阴阴一笑:“龙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庞涓一口唾沫吐过来,刚好吐到戚光脸上。
戚光拿袖子抹了,冷笑道:“龙公子,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这么张狂!”说完扎下架子,照庞涓的脸腮左一掌,右一掌,足足打有十几掌。
庞涓嘴角流出鲜血。
戚光的手打疼了,刚刚停手,庞涓“啪”一口再吐过来,满嘴鲜血外加一颗牙齿射到戚光脸上。
戚光恼羞成怒,拿袖子擦过,弯腰脱下鞋子,又要掌嘴,陈轸摆手。
陈轸盯住庞涓:“好小子,是条汉子!”
庞涓怒眼瞪他:“陈轸奸贼,庞涓恨不得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陈轸看向丁三:“封口!”
丁三拿起戚光扔在地上的假胡子,一把塞入庞涓口中。
陈轸移开目光,看向孙宾,见他一身仆从服饰,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祥和,既没有恐惧、愤怒,也看不出任何不安。
陈轸上下审视,微微点头:“观你气度,不似下人。能说说你是何人吗?”
孙宾淡淡应道:“卫人孙宾见过上大夫!”
“孙宾?”陈轸震惊,“可是帝丘守尉孙将军?”
“正是在下!”
陈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盯住孙宾,有顷,点头,拱手:“在下久闻孙将军大名。上将军伐卫时,你祖父孙机赴齐求援,你父亲孙操、叔父孙安平阳拒降,孙将军更是坚守帝丘,一门忠勇可歌可泣。”
孙宾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上大夫过誉了!”
“唉,”陈轸轻叹一声,“孙将军有所不知,你们一家人,让上将军吃了不少苦头啊!”又转对戚光,“为孙将军松绑!”
戚光上前,伸手去解孙宾的绳索,孙宾闪到一侧。
戚光一怔:“孙将军?”
孙宾看着陈轸:“在下谢上大夫顾念,只是……”看向庞涓。
陈轸看过去:“哦?”
“在下与庞公子相交甚笃,情如兄弟,是以不敢独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顾念在下,请先为庞公子松绑!”
陈轸微微点头:“嗯,孙将军义字当先,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只是孙将军明珠暗投,与此等人渣混在一处,且又甘做他的下人,实为不智!”转向丁三,“带他们下去,好生照看!”
丁三拱手:“喏!”转朝众打手,“带走!”
众打手带走孙、庞二人,丁三拱手退出。
目视丁三等人走远,戚光转对陈轸:“主公,怎么处置?”
陈轸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戚光目露凶光:“依小人之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陈轸摇头:“唉,你就晓得杀人。”
“这……”
“此事既然牵扯到卫国的孙将军,还是送官为好!”
戚光惊愕:“送官?那是司徒府呀!”
陈轸给他一白眼:“司徒府怎么了?庞涓前番杀死王上御召的渔人和樵人,是钦定凶犯,近日又在宿胥口行凶拒捕,杀害无辜百姓并捕卒,罪加一等,是必死之人,司徒府敢徇私吗?对必死之人施以私刑,既没有必要,又予人口实,如此得不偿失之事,我们能做吗?再说,此人化名龙公子,大闹元亨楼,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且朱威在场,是亲眼所见。若是我们以私刑杀之,朱威怎么看?庞缝人死了,就是命案,你们夜半三更闹得惊天动地,邻居焉能不知?邻居报官,司徒府必去追查,这几日的事,能瞒过去吗?朱威与我本就不睦,若是死查,必能查出实情,也必形成案宗,奏报王上,一口咬定我们杀死的是龙公子,是公报私仇,而不是杀人凶犯庞涓,你怎么解释?庞涓死无对证,你们又解释不清,朱威就会查封元亨楼,抓捕林容,你……”
陈轸思虑缜密,听得戚光额头汗出,大是叹服。
“这且不说,还有孙将军呢!孙将军是名门世家,平阳之难更让孙门誉满列国,眼下孙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是要上史的!此人若是死在我手,叫史家如何写?”
戚光打个惊战:“小人……”
陈轸发出重重的一声长叹:“唉……”便步履沉重地走回寝处。
翌日晨起,陈轸匆匆赶至安国君府,向公子卬讲了昨夜之事,末了发出一声轻叹:“唉,世上最难料的事,就这么让在下碰到了!”
“放掉他吧!”公子卬决断道。
“是呀,”陈轸又是一叹,“孙家这根独苗,怎么也不能死在我的手里!”
“这就放去呀!”
陈轸苦笑道:“在下不能放呀!”
公子卬盯过来。
“这个人情是属于卬弟的!”
公子卬这才理解陈轸寻他的用心,朝他拱个手,急不可耐地抬脚出门。
司刑府中,司刑正在伏案阅读案宗,公子卬走进。
司刑头也不抬:“拿水来!”
公子卬瞄一眼,看到炉上有个水壶,便倒好水,端过来。
司刑伸手接过,送水入口,眼睛仍在案卷上,吧咂一口:“安顿好了吗?”
公子卬反问道:“什么安顿好了?”
一听声音不对,司刑一怔,抬头,惊愕,连揉几下眼,忙乱离席,跪叩道:“上……上将军……”
公子卬走到他的席位上,坐下:“起来吧!”
司刑缓缓站起,颤声道:“上将军驾到,他……他们……下官……”
“呵呵呵,不关他们的事,是本将不让他们禀报的!”
司刑尴尬不已:“下官……”
公子卬摆手打断他:“长话短说,听说你这儿新来两个案犯,可有此事?”
司刑缓过神来,拱手道:“回禀上将军,有这事儿,是今晨刚到的!”说着指下案宗,“下官正在审阅他们的案宗!”
“叫何名字?”
“首犯名唤庞涓,半年前在上大夫府谋财害命,拒捕伤人,是朝廷累案重犯,不久前流窜至宿胥口,再次行凶杀人,幸于昨夜被上大夫府的下人擒拿!从犯名唤孙宾,详情下官仍在梳理!”
“不用梳理了,这个孙宾是卫国先相国孙机之孙,帝丘守尉,本将伐卫时,与他有过交往,听闻是他,特来看看!”
司刑朝外,朗声叫道:“来人!”
狱吏闻声进来。
“去死牢,提请孙宾!”